百年身

　　薄暮时分的山野，暑气要比平地之上消褪了许多。数不清名目的禽鸟小兽，躲了整日的骄阳曝晒，待到这个光景，也终于得了出来透气的机会，叽喳之声，盈于林中，翻腾得甚是热闹。
　　满地乱长的荒草足以没膝，此时长势正好，肥肥嫩嫩青绿欲滴，一只灰溜溜的兔子一路啃着草茎，一路扎到了草坷深处，似是胃口十分不错，大嚼起来。本是惬意之时，却忽然猛的支棱起了一对长耳，青草也顾不得吃了，慌慌张张左顾右盼了一回，然后一蹬后腿，从那处草坷直蹦出去，一溜烟的撒腿便跑，不知所踪。
　　灰兔受惊离开，那乍瞧来本没什么异样的草丛中，草叶晃了又晃，突兀的伸出一只手来。然后“哗啦”一阵乱响，一个人竟是从中坐了起来。
　　那人一身素衣与银发之上，都沾了许多草沫泥土，模样瞧起来颇为狼狈，他坐在草坷之中，表情十分恍惚，一张眉目英挺的面孔上，满满挂着“不知所在”、“莫名其妙”这般的表情。这活脱脱的一个人出现，周遭安逸着啄食散步的鸟雀也都“哄”一声散了，那无数翅膀扑棱的声音与鸣叫，十分聒噪，灌入耳朵里，素衣人像是猛的醒了神，一手扶着额头，有点迟缓的从草丛中站起身来。
　　举目所见，尽是茫茫山林，素衣人倒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样子，只是四下环视一圈之后，眼中疑惑之色更深几分。他试探着左右各走了几步，还带着点暑气的山风吹过，拂动大袖猎猎，此外再无人声，这般仿佛遗世独立般的状况，独身孑然在此，心里头便不由得平添许多困惑迟疑。素衣人绕着自己苏醒过来的草坡走了两圈，倒觉得脑中又有了点眩晕之感，不由撑着头在一棵大树下坐了，缓缓闭目再睁开，如此反复几次之后，终于忍不住自言自语的开了口：“此是何地？我怎会在此？”
　　疑问出而无人作答，素衣人皱了皱眉，继续环顾四周，想要努力找出自己为何在此的缘由。但思索渐深，他面上困惑却更为凝重，忽然有点痛苦的按住了额角，低低□□一声：“我……我是谁？”
　　乱作一团的脑海之中，尽是些光怪陆离一闪而逝的碎片，拼不出任何完整信息。素衣人发觉自己非但不知身在何处，甚至连自身来历都一并模糊了之后，一时显然有些失措。他闭上眼睛，像是有些不甘心的想要从脑中再挖出些记忆，但无论如何努力，都只一团混沌，反倒是这般忽然失了根本、孤零一身的空荡荡的无措情绪，潮水一般，难以压抑的涌上，似要将人灭顶。
　　蓦然“啊”的一声痛苦□□，素衣人一个翻身，半跪在地，一手撑着地面大口喘息起来。这短短片刻，他竟已一身汗透衣衫，如经鏖战。恐惧与本性在精神之中的撕扯，虽不可见，却最是凶猛，但终究仍是渐渐平静下来，驳杂波动的情绪微复，不知何时起鼓荡在素衣人身边的一股气劲也缓缓散去了。
　　调和心性，素衣人再睁眼时，神态情绪已是平复了许多。虽然脑海之中，还是如有石塞，遮去了许多本该记得的信息，但控住心性冷静下来之后，素衣人缓缓起身，倒凭现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天然气度来。忽然他手臂一振，掌中突化一柄麝尾，万缕雪丝扬处，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气浪贯走全身，一片细簌声响后，那许多粘在身上的杂屑皆被震落，复了个干净整洁的模样。

　　天色将暝未暝，低低的山风卷过树木野草，吹得一片哗啦啦枝叶乱响。这山深处无路，却见一名素衣之人，足点轻尘，姿态洒脱却快似乘风，挟暮色疾走。眼见最多再有两刻钟模样，天便要彻底黑了，若不能在此之前下山寻得有人烟的村镇，在这人地两生的荒野之中对付一夜，实在不是什么好过的事情。更何况，素衣人心中尚抱有打算，若能寻得人家，打听清楚如今身在何处，说不得哪里便能触动了记忆中的结点，叫自己回想起那许多莫名其妙遗忘了的关键来。
　　他心中盘算，脚下不停，捉了个方向又是一阵疾奔。随着步移景换，周遭山况，渐渐多出些人迹活动的样子，柴刀斫断的树痕、山民踩出的小径，隐约可见。素衣人眼神锐利，虽是天光黯淡，仍瞧得清楚，知是自己已临近了山边有人烟的所在，飞掠的身形也缓了下来。他收住脚步，又四下顾盼了一回方位，忽然隐约瞧见，在自己欲去之路斜插出去的方向，远远一片山坡上，竟露出一点屋舍的轮廓来。深山之中，常有许多不知名的凶险，故而即便是世代靠山吃山的山民，也大多都是在山脚结村而居，如何这往山下还颇有一段路程的深处，会有房屋存在。素衣人心中平白涌起几丝疑惑，暗道莫非是山民上下之时临时落脚过夜的住处不成？可运足了目力再看，那所在分明是一座小小院落，甚至还能依稀望见一个模糊的影子，似是有人走动劳作。
　　素衣人虽是记忆混沌，但本性也非好奇多怪之人。可不知怎的，此时遥遥见了那屋舍人影，竟是很有几分按捺不住，想要前往一探究竟。只是天光渐合，而路分两歧，叫他一时犹豫。正主意将定未定之时，忽然风送远声，山路的另外一端，若隐若现传来断断续续的呼救之声。

　　一片乱林之中，正有一男一女正没命般的边喊着“救命”，边抱头狂奔，那山妇打扮的女子力弱腿慢，全靠另一名山民扯住了胳膊连拉带拽的逃命，她另一手中还挽了一只硕大的竹篮，一路上跌跌撞撞，许多针头布脚鸡蛋菜干没个准头的泼洒出来，沿着两人脚步落了一地。而二人身后不远处，赫然铁翼破空之声，一头展翅足有丈长的白毛怪鸟，凶狠啼叫，宛如捕猎正在追逐。那鸟看来极为凶壮，喙如利锥，只怕落在人身之上，就是一个通透的血洞。好在林中树木杂密，小干多横，碍了那怪鸟飞腾，奔逃的二人才百般惊险的，还留有命在。
　　但屡啄不得，怪鸟不免起了凶性，铁翅横扫，小儿手臂粗细般的枝条，触之即折，一时林中枝叶狂飞，“咔嚓”“咔嚓”的摧折之声不绝于耳，听在那男女耳中，更是不啻催命之音。
　　没命般的奔逃，更叫人慌不择路。天色已晚，脚下模糊难辨，更是难以顾及。但忙中往往出错，那山妇脚下一绊，正踩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头。她登时失了平衡，一个趔趄歪坐到了地上，连带着前面拖着她狂奔的山民，也被曳得打晃，连滚带爬的栽了一个跟头。
　　“哗啦”一声，竹篮里的东西洒了一地，，许多生的熟的吃的用的，来了个天女散花。但此刻两人哪还顾得了那些，只这一缓的功夫，怪鸟厉啼已在头顶，蓦然一股劲风压顶，那鸟一对状似虎爪的利勾，已带着裂石之威，劈头抓下。
　　这一抓之力，似有千钧，莫说人身骨头，即便是一块巨岩，只怕也要当场被抓得粉碎。而爪还未至，带起的尖利风压，已割得两人手脸之上，绽出血痕。两人只道自个即将便做了这凶禽的腹中肉食，更是没命般破了嗓子的大喊起来：“救命……”
　　那“命”字还哽了一半在喉，勾爪已到眼前，甚至都看得清钢钩一般的爪趾尖时，又一道劲风，从不知多远的另一方，破空斜扫而至。锐利剑气，正迎上鸟爪，刹那一阵骨碎般的促响，一股血雾“嘭”的炸开，凶鸟一只钢爪，竟硬生生被这突来剑气，搅成了一团血肉模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凄厉鸟叫，刺耳响起，几乎惊散人魂兽魄。但哀嚎未止，又是一道剑光闪到，寒刃似冰，擎在素衣人手中，一掠入了林。剑刃举处，罡风应和，快不及眨眼而落，将那凶鸟一挥两段，干脆利落得如斩瓜切菜，甚至还有余力内劲一鼓，袖风扫处，将鸟尸与泼洒下的血污，全数扫至数丈开外，不叫一滴沾身。
　　而素衣人落稳身形，斜提了长剑，再不看那鸟尸一眼，转向抖若筛糠的二人：“你们可无事了？”

　　他一声问，抱头待死的两人才自眼前兔起鹘落的变化中回过神来，许是劫后余生的大悲大喜，那山妇目瞪瞪瞧了瞧死鸟，又看看素衣人，忽然一张嘴，“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素衣人万没料到这个，险些被她吓了一跳，好在另一名山民还算冷静，虽然两条腿仍是抖着，好歹哆哆嗦嗦翻身爬坐起来，忽然就一个猛子跪下，涕泪齐出，不分好歹的乱磕乱拜起来：“神仙！神仙！多谢神仙显灵，救了小民夫妻！”
　　素衣人呆了呆，立剑于旁，伸出手去扯住了他没完没了般的叩拜：“我不是什么神仙，路见遇难，出手相助罢了。你起来罢，莫再拜了。”
　　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叫那两人一个止住了拜，一个止住了哭。素衣人暗自苦恼，只觉倒比一剑斩了凶鸟花上的力气还要多些。但因好不容易深山中见了人，还是捺住性子，探问起来。
　　一问之下，才知这山名叫北号，坐落在中原以北，已算是十分偏僻的所在。那山民本是陪着媳妇往娘家回来，因路途远了些，不免就耽搁到了天黑。不想实在倒霉，撞上凶鸟，险些倒是丢了性命。
　　那山妇说到惊心动魄处，又不由后怕的抹起了眼泪，转而埋怨起丈夫来：“若不是你贪那几杯黄汤，非要喝完了才动身，也不至于耽误到太阳落了山，差点被那扁毛畜生当口食啄了。一入了夜，村里头成群结队的汉子都不敢往山上来呢，真真是要命！”
　　素衣人听她语气，倒是熟稔那噬人凶鸟习性，便道：“这般凶鸟，莫非贵村之人，常年皆受其扰？”
　　山民忙道：“这鸟先前曾听祖辈讲过，名叫魉雀，最是凶性嗜血，只是打小到大，都只当故事听了。不想两个月前，山里头忽然飞出了这两只畜生，逢人便扑，搅得我们这些靠山过活的人家鸡犬不安。好在老辈说，这鸟不喜日头，大多只在晚上或是阴天出没，大家伙才能勉强躲避……”他说得气愤，忽然又想到什么，“腾”的跳起身，“噗通”又给素衣人跪了下去，“恩公，恩公，您是老天派给我们救命的神仙，那么忒凶的鸟，也禁不住您老的一剑。求您发发慈悲，替我们将另一只魉雀也除了去吧，我们一村子的人，一辈子感您的恩德！”说着，不住的就拜下去。一旁的妇人听了，也顾不得哭，立刻跟着自家男人又叩又求，死死抓住素衣人一片衣角，满口只嚷着，“道长，恩公，神仙，您可怜可怜我们，可怜可怜我们！”
　　素衣人面对那些凶邪之物，丝毫未曾放在眼中，可被山民夫妇这般又哭又拜，倒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二位不必如此，我既遇上，断无再叫恶鸟肆虐良善的道理。二位先请起来，有话慢说就是。”
　　听他应得干脆，那山民夫妇才又爬起身。如今再看素衣人，更是如同瞧着天降的神仙宝贝，欢喜得手足无措。蓦的，那山民“啊呀”一声，连忙道：“小民夫妇还未问得恩公的大名呢，恩公是该如何称呼？这般救苦救难的仁心，回头我们村中定要供奉了恩公的长生牌位，以谢大恩！”
　　本是寻常一问，素衣人听了，却忽然一愣，喃喃道：“我是……”他话语难续，目光落在救人关头，应心而出的长剑之上。那剑一直缚在身后，之前却几乎毫无所觉，仿佛便是自己一体一般，想来应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随身武器。而如今名剑映锋寒如雪，似曾相识却又不识，登时搅得心乱如麻。
　　脑中记忆，再次撕扯得混乱起来，甚至连头壳都有些隐隐作痛。而山民夫妇，见他只是望剑不语，却不作答，不知是为何故。面面相觑了片刻后，那山民又试探开口道：“恩公若是有难处，不说也罢，是我多嘴一问了。左右您就是我们的神仙恩公，这一点再错不了的！”
　　素衣人的视线仍是望着长剑，此时天色早已黑透，树丛遮掩下的黯淡天光中，更显得剑寒冷冽，如冰似雪，明明只是一剑，却又有一股遗世独立的高傲气势，流转其中。忽然间，天云流走，乍开现月。流水般的月光丝丝缕缕透过树干枝桠倾泻下来，银白一缕，正落在剑身，挨近剑锷之处，灿灿闪出两个古篆字来：澡雪。
　　“澡雪……”这两个字倒似一道厉闪，直劈入了素衣人茫然一片的头脑之中。混沌的意识，刹那如开天隙，迸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锵”一声响，素衣人将袖一拂，澡雪剑应手而起，敛入背后鞘中。他看向山民夫妇二人，沉声道：“不必。”又道，“我之名号，尘外孤标、意琦行。”

　　这一通意识的隐现开阖，尽在神识之中搅动，半点不曾露于言表。山民夫妇自是看不到这片刻之间，意琦行脑中记忆的反复，更不曾去芥蒂恩公微有莫名的举止，只忙连连点头，将这名号如获至宝的记了。
　　而眼下天时更晚，一旁又有魉雀尸首，血污狼藉，只怕深山之中，再引了什么犬狼之类前来，又是麻烦。意琦行与山民夫妇略一商量，还是觉得先下山回到村里休息，猎杀另一只恶鸟之事，不妨明日再做打算。那夫妇二人自然是一力邀请他往自家去，而意琦行此时虽然渐渐复了记忆，可为何身在此地等许多疑窦，仍是难解。他并非做作的个性，当下便点了头，允了与山民夫妇同去。
　　山民夫妇大喜，忙先飞快将那些洒落一地的东西，捡还干净完整的，收拾起来。所幸竹篮仍是完好，规整了仍由山妇挎着，山民当前引路，三人借着月光，深一脚浅一脚，往之前慌不择路时偏离了山路走去。而许是运气，又或者意琦行剑威凛冽坐镇，一路之上，十分顺遂，不消两刻种，已是寻到了旧路。
　　山路虽是简陋，毕竟仍是山民世世代代上下山走惯踩出的熟路。山民夫妇到了熟悉地面，紧张的情绪也终于缓和了，与意琦行絮絮叨叨说起好多村中之事，意琦行姑且听之。他多年心思，尽淫浸在武学一途，偶尔听得这些村事，倒也新鲜不觉絮烦。待听到村中居民，因魉雀之苦，家家户户噤若寒蝉，若非大好日头晒在头顶三五成群，都不敢往山中砍柴捕猎，更不敢轻易偏了熟悉的路径，往深山处去时，不知怎的，忽然就想起不久前匆匆一见的那座小院来。
　　他心中有疑，便道：“既然山上这般凶险，为何我见到山中还有屋舍院落，有人居住生活？魉雀凶猛，就算将家安在了山里，此刻也该下山暂避才是。”
　　听了这话，山民夫妇却都是一顿，像是有些不知如何作答的模样。意琦行眼厉心快，看得清楚，虽知这其中若有说法，也是山民村落自身的事情，自己无需刨根问底。但心中却总似按捺不住的，还是开口道：“莫非我所见的那户人家，有何特殊不成？”
　　他连连追问，山民虽是有心回避，但更不好拂了恩公情绪，最后还是支吾道：“也……也不是啦。”
　　“那山上是一家独户的，性格古怪，平时也少跟我们村里头来往。魉雀刚闹起来的时候，村里也曾派人上山，劝他家暂时挪到村里避避，但那户人家就是不动。来回了两趟，见实在说不动，我们也只能算了。不过他家在山上也有年头，这周遭只怕比我们还熟悉咧，这两个多月也没见什么意外，想来说不定自有什么避祸的法子。”
　　他说得虽然吞吐，但却也清楚明白，意琦行听了，倒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既然是那户人家自己不愿离开，也就罢了。明日我再往山上来，早日灭了魉雀，还你们一个太平，这山中人家，想来也就无碍。”
　　山民忙应和着点头：“自是，自是。”一边说着话，不觉脚快，再抬头眺望之时，已可见山脚，星星点点许多的灯火人家，原是村落已经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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