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一手掐着药碗，自觉正常不过的向着少年道了句：“亵裤脱了，趴好。”然后便在明明十分暗淡的灯光下，也瞧得清清楚楚，缩在被窝里的少年一张小脸，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从脖子一直涨红到了脑门。直到整个人都红成了一尾烫熟的虾子，也不见任何动作。
　　他自是不解这般半大少年奇奇怪怪的面子与羞涩，但瞧少年模样，多少也能明白些什么，一时倒觉得有些好笑。不过热乎乎的药水还在手里，为这种小事拉锯起来，不免荒唐。意琦行一整脸色，又重复了一遍：“快些趴好，再磨蹭下去，于你伤势无益。”
　　“喂……”少年低低抗议般的叫了一声，可见意琦行没有半分动摇，端正严肃的样子，倒衬得自己忸怩起来。他咬了咬嘴唇，忽然“呼”的一声，一把掀开了被子，“好啦，脱就脱，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你快点……”
　　“你早点趴好，我自然就快。”意琦行又绷着脸噎他一句，看着少年一脸慷慨模样，拱在床上脱了个赤条条，然后一头埋进了枕头里面，不肯抬头了，才放任自己松动了紧抿的唇线，露出一个并不太明显的笑弧。无论莫名其妙来到北号山后的际遇也好，多年叫唤渊薮同修武道也罢，甚至许多更久远前的经历，意琦行只记得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或离开或停留，形形色色之中，一时竟是想不出是否还有过这般未曾磨砺与修饰过的天然模样。言谈举止，皆质朴本能到带了些让人不生厌的笨拙。
　　他这样一晃神，手上的动作也就慢了。少年把自己死死闷在枕头里头，本就觉得已经十分不好意思，但偏偏半晌只感到全身透风清凉得很，却迟迟不见意琦行动作，终于忍不住蹭出半张脸来，闭着眼睛大叫一声：“你不是要擦药么，还在磨蹭什么？我……又没开花！”“屁股上”三个字被他吼到一半硬生生拐个弯咽了下去，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立刻鼻孔喷着气又继续拿枕头把自个闷住了。
　　意琦行登时也回了神，察觉自己的失态，不好解释什么，忙摸出一块手巾来，蘸了药汁，往少年腿部肿胀的伤处涂抹。还有些烫的药汁擦拭在腿上，热热辣辣总之不是什么舒坦的感觉，不过比起先前的治疗还是好过许多。少年在意琦行的手指碰触到自己的一刹那僵硬了身子，但又随着轻缓的涂抹放松下来。因要小心反复让药汁渗入伤处筋脉，这个擦药的过程便也格外漫长。渐渐的，许是适应了这般状况，又或者因意琦行一丝不苟擦药的态度，反而让少年觉得之前被踩了尾巴般的反应有些不好意思，他渐渐又扭过半张脸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也好像十分坦然。
　　感受着药汁反复抹在皮肤上，少年眨了眨眼，有点底气不足的开口：“擦了这个，我的伤会好得快点么？”
　　“聊胜于无。”
　　“啊……这样啊……”少年立刻有些发蔫，恹恹的用鼻子蹭着枕头，“可是，我不能一直躺在床上啊，我到底要躺多久？”
　　“快则一月，慢则三月。你的外伤无碍，但是筋骨有损，若不好好休养，日后多半要留下病根。”意琦行只当少年性子活泼，整日躺在床上定是觉得十分难熬，才总是忍不住揪着自己追问时间问题。但不想少年听了这句答复，立刻大叫起来：“不成！怎么要躺那么久！这位大侠，你既然这么厉害，那有没有办法让我好得快一点，不要说三个月了，一个月也是会死人的！”
　　意琦行颇有点“果然如此”的摇了摇头：“静心休养，一个月并不难熬。待你伤好了，自然还能漫山遍野随心所欲，何必急在一时。”
　　“……”少年眼圈都急得有些红了，见意琦行完全一副答非所问想不到点子上的样子，终于也顾不得再矜持，直接抱着枕头忿忿的喊了声：“当然不行，会饿死！”
　　“……”这一次被噎住了的人换做了意琦行，他那从来只装满着高深玄奥剑术、侠者道者之风的脑子里，像是第一次想到了于寻常百姓说来，最为重要的人间烟火、柴米油盐事情。这一开窍，进入小院后所见的种种，终于不再只是自己与少年处身的一副背景，而活脱脱的鲜明起来：深山陋居，独自一人生活的十几岁少年，骨子里头的倔强与自立……他本是一个绝顶的聪明人，才堪问鼎武道巅峰，心不在便罢，心绪一旦活络，登时只觉一目了然。那少年吼了这破罐子破摔的一句后，憋红了脸气呼呼的瞪着眼，仿佛还在十分不满自己将他逼到这般坦白的地步，但意琦行飞快便开了口：“不必担心那些事情，我会留下来照顾你。”
　　“……”
　　“……”
　　屋里的尴尬登时又换做了尴尬，只是主角却对调过来。少年几乎目瞪口呆的，看着满脸“就该如此”的意琦行，嘴巴张张合合好几下，才挤出一句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琦行反而有点奇怪的看了看他：“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你专心养伤就好，其他的事情，小孩子不必操心。”
　　“我不是小孩子！”少年立刻反驳回去，然后才发觉自己似乎掐错了问题症结，“那个……我是说，你我非亲非故，你已经救过我一次了，我不能再这么麻烦你……”
　　意琦行看他的眼神更是写满了“笨孩子”几个字，回答得愈发理直气壮理所当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少年似乎是被他这气势满满的一句话震住了，当然更还有些严严实实藏起来不叫他发现的“这大侠武功好人长得也好，只是怎么好像脑筋很呆的样子”的念头，接下来的擦药过程，再没开口争论坚持过什么。意琦行自然也是满意少年的反应，手下动作愈发轻快，渐渐那半碗的药水，也就在这又和谐又诡异的气氛中见了底。
　　候着意琦行一声“好了。”虽然半边身子行动不便，少年还是“腾”的翻身坐了起来，飞快套上亵裤滚回了被窝里头。而等这些动作一气呵成之后，才有点迟钝的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慌张得失了礼数，难得低眉顺眼道了句：“多谢你。”
　　“咕咕咕……”
　　两个声音不分先后同时出现，甚至后者远远响亮过前者的音量。两人都是一愣，然后少年不知今天第几次的险些将脑袋一头插到被窝里去，只觉从来没有丢脸得这般彻底过，简直是从里子到面子，精精光光一丝不剩。
　　意琦行倒是飞快的反应过来：“饿了？”
　　少年垂头丧气的低着头“嗯”了一声，接二连三的刺激、或者说是打击让他蔫得彻底：“厨房……厨房里头还有剩馒头啦，热一热就能吃。”
　　他说完这句，没听到意琦行有什么动静，只好又继续嘟囔：“还有……碗橱旁边有一坛子咸菜，夹一碟子就够下饭了。”
　　依然不见对方的反应，少年默默反思了一下咸菜馒头的招待似乎对待“救命恩人”确实寒酸，使劲想了想又道：“呃……好吧，门后边的篮子里还有几个鸡蛋，你要是实在吃不习惯，煮了还是炒了吃随便你……”
　　少年一点一点将自家厨房的家底都翻出来个彻底，只是意琦行坐在床边仍不开口。但渐渐的，那股子“清贫待客实在有点不好意思”，终于发酵成了自己被人看了笑话的不满。少年停顿片刻，忍不住猛的抬头怒道：“我这三天一共就套了两只兔子，都剥了皮拿去做陷阱了。你到底什么意思嘛，觉得寒酸了就直接说，左右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份恩情，大不了把那只下蛋鸡杀了也让你吃个痛快，没什么舍不得的。非要看着我家很穷的样子，你觉得好玩么……”
　　一肚子的憋火一口气吐了出来，但随着少年抬头怒视，却对上了意琦行平静柔和的眼神，只需这纯粹直白的一眼，落到心里头去，那许多的无名火气刹那烟消云散。意琦行却是这才开口，带了点非是嘲弄而是舒畅的笑意：“心事太重，非是好事，更不宜伤体。此后你养伤期间，这些事再不必操心。”他振衣站起，转身要往外头去，临一迈步，又顿下了，伸手在少年头上揉了两把，道，“小孩子需有小孩子的模样，勿要多思。”
　　少年愣坐在床上，有点呆呆的看着意琦行出了门，那盏小得可怜的摇曳的油灯也被他一并带出去了，这才有点小心的伸手，往自己的头顶摸去，不大声嘀咕道：“别摸我的头，会长不高！”

　　卧房门上的布帘因先前方便出入高高卷了上去，便再没有放下。极淡的灯影过了堂屋，再进到对面的厨房里头，就彻底看不到了。黑漆漆的屋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除此之外，一切倒与往日里每一个夜晚并无太大不同。
　　少年坐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腿上热辣辣的刺痛鲜明得让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足以坐立不安，但偏偏却好像有那么点比这种疼痛更新鲜的事情，将他的全部心思都拉去了。眼前的昏暗让眼睛似乎成了摆设，耳朵反而更加敏锐，他坐着不动，却是微微侧了头凝神细听。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隔着堂屋传来：打开竹屉了、舀水了、拿出碗筷的声音、拖动柴火了……忽然“叮”一声清脆，似乎是铲子之类的东西磕到了锅沿上，清亮一响。这一响，也一下子震得少年回了魂。瞬间的呆滞之后，少年蓦的发现自己竟是听着厨房里的响动出了神，登时有点不好意思，又有那么点不太服气的要强，许多感觉混杂在一起，叫他哼唧一声，一头扎回了被窝。
　　因下着大雨的缘故，虽是夏夜，屋中却隐约清冷。好在两人刚刚就着床榻折腾了半天，被褥俱已被体温煨暖了。少年将自己卷在被里，他这几天都为着捕杀魉雀的计划筹谋，白日里更是奔波折腾了整天，这一回彻底松懈下来，虽然腿伤的疼痛仍不见什么减轻，但还是迷迷糊糊的，渐渐合上了眼。
　　这般似睡非睡，最是意识模糊。虽然还带着一分警醒叫自己不要真的睡死过去，可被一股呛人的烟味硬生生熏醒过来时，少年还是恍神了一下，以为已是过了许久。但很快，那股浓重的烟气便让他彻底清醒了，少年抱着脑袋呆了呆，记起来应是意琦行在厨房热些饭菜，但……他抻着脖子努力往门外头看了看，却只是徒劳，思索片刻，还是决定不顾意琦行的禁令，翘着一条伤腿爬下了床。接着，便以一个滑稽的金鸡独立的姿势，“啪嗒啪嗒”扶着家具墙壁，往门口蹦去。
　　短短十几步路的距离，这回走来格外艰难。少年好容易蹦出了卧房，堂屋里更是冷飕飕的，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偏偏他全身上下赤条条只剩一条亵裤，前胸后背都是冰凉，登时后悔起来没扯条褥单夹被之类的裹着。但只这几步路，已蹦得他脚板有些发麻，想想回头去拿实在不划算，只好又硬着头皮往对面屋里蹦去。这一路上，浓浓的烟气更加翻滚，里面还夹带了几声有点狼狈的咳嗽。少年加紧使了把劲，终于蹦到了厨房门口，一手扶了门框，只往里头一探头，登时目瞪口呆。
　　满满一屋的浓烟滚滚，乍一瞧简直就是一副走了水的场面。少年死命揉了揉眼睛，才借着烟雾中更昏暗的一点灯光，瞧见了自家那口土灶前面，意琦行正拎着把蒲扇蹲在那里。一边呛得连连咳嗽，一边还努力冲着灶膛扇风，哪还有半点面对噬人凶鸟时的威风八面、训斥照顾自己时的无所不能。
　　少年呆滞了片刻，脸上五官扭曲，连自己到底要做个什么表情出来都不晓得了。而意琦行显然也发觉了他弄出的动静，只是暂且顾不及，只是大声道：“回屋里去，这里烟大！”
　　少年默默的心领了他这时还操心自己的好意，然后抓着门框扶着墙壁，飞快的单腿蹦进了厨房，扑到窗边先一把将窗户推开了。
　　“呼”的一声，还没消停的风雨立刻夹裹在一起冲了进来，少年首当其冲，“阿嚏”一声，打了一个大喷嚏。但这股子清新雨气，也将满屋子呛人的浓烟扫荡了许多。少年打着哆嗦转身，蹦去灶台边，一手拄着意琦行的肩头稳了稳摇摇晃晃的身形，一边低头一瞧，顿时哭笑不得：“你……你这是在生火？”
　　那灶坑之内，满满登登的，塞了也不知多少柴草进去，连个缝隙都没，更是不见半点火苗，只有浓烟不停钻出，挥之不尽。意琦行一手拎着蒲扇，一边伸手扶了少年一把，有点尴尬，也有点无辜：“我多添了两把柴，不过这火怎么就是生不起来……”
　　“你……我……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咳……”少年登时笑得肠子都要拧了，一边笑，一边再顾不得什么，死命用空着的一只手捶着身边。“呯呯”一通好大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捶的乃是意琦行的后背。意琦行显见有些不悦，但非是为了这不痛不痒的捶背力道，而是有点折了面子的小小挫折：“你笑什么？”
　　“我……噗！”少年使劲了忍了半天，才把笑意憋了下去，因实在不方便弯腰蹲下，只得攀着意琦行的肩膀趴在他后背上，指着灶坑道：“哪有人家是这样生火的……要先拿软柴火点着了，然后陆陆续续添几根柴进去就够了。你弄成这样，是要熏蚊子嘛！”
　　意琦行一愣，才明白自己从根由上就弄了一个大笑话出来。他少有这般受窘的时候，好在少年立刻不待他回答，就先伸长了胳膊开始指点：“这些、这些，还有这边的，都掏出来。只留下面一层柴草就好。然后点了火，慢慢塞进去……”意琦行愣了一下，立刻连忙照办，等着红火亮堂的火光在灶坑里熊熊烧了起来的时候，那点子窘迫倒也散得差不多了。
　　柴草上火星炸裂的声音在这时显得格外清晰，瞧着热烈跳动的火苗，少年这才很是功德圆满的松了口气。但也就是这一口气，猛然觉得了两人间的气氛，安静得有点不大适应。慢慢缩回还抻着的手臂，少年忽然心里头突的冒出一个嘀咕，只想着意琦行这般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大侠高手，竟在生火烧饭的家常上大大的丢了面子，岂不是十分的下不来台，或者会不会干脆就恼羞成怒了！他这样想着，便忍不住悄悄探了探头，试图不动声色的看看意琦行的脸色，却不想立刻两人四目，碰了一个正着。
　　都有点意外的视线接触，少年紫莹莹的眼仁里，还汪着点欲掩不掩的笑意，当下再躲藏不及，登时被看了个清清楚楚。一声“不好”有些紧张的从少年脑子里头蹦出来，但眼前就是意琦行被浓烟熏得一道道黑灰的脸庞，滑稽得更让他绷不住笑意。只是他却不知，自己的模样当真也没好到哪里去，彼此看彼此，大花脸与小花脸各一张罢了。
　　也正是因为这最难以见人的狼狈之时，都落在了对方眼中，两人说不出是谁，或许更是一同，“噗”“呵”两声的破了功，意琦行还算绷得住些，少年却早直接笑得糊在了他的身上，胸膛贴着脊背，一阵阵笑声引起的震动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似乎随着两人的嘲笑兼自嘲，有点凝结了的尴尬气氛也扫开了许多。屋里的烟气渐渐被窗口刮进来的风吹散，意琦行忽然想起什么，笑意一敛，一把从背后将少年抓了下来拉到面前。
　　刚刚被扒热乎了的脊背轻而易举被剥夺，少年全身还光溜得一尾滑鱼也似，登时连着打了好几个冷颤，意琦行瞧得清楚，一把拦腰夹起他就往卧房走，几乎是边走着，边就感觉到了大大小小的鸡皮疙瘩正从自己手掌可碰触到的各个部位冒了出来：“回床上去，小心伤风！”
　　少年抽抽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一次丝毫没有挣扎的由他摆布。直到被塞回了被窝里头，才裹紧自己，有点故意的道：“吃饱了，喝点热乎乎的汤水，肯定就没事了！”
　　“……”意琦行一噎，难得有点没了底气，“火已经生起来了，饭马上就好，你再等等。”
　　少年嘿嘿一笑：“有的吃就好，我不挑！不过……你最好先洗洗脸！”
　　意琦行闻言，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手上染满一片黑灰。他没被烟熏彻底的另外半张脸登时也黑了，僵了僵，才蹦了几个字出来：“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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