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绮二人谁也不曾料到，老板娘一边自言自语的端详着绮罗生，一边忽然就伸手扯下了那块下山前特意戴上的裹头。待到听了言词、见了动作，已是拦阻不及，裹头应手被拉落的同时，一直被裹布和发丝层层遮挡住的一对尖耳，就那么兀然彻底露出，耳骨尖翘，插出鬓发边际，更是落入在场二人眼中。
　　屋中瞬间一静，绮罗生措手不及之余，脸色已是微微发白，下意识的一抬手，就要去遮住露出的尖耳。但这一瞬，比他更快的，却是意琦行并无一丝异样响起的声音：“果然适才不妥就是在此，解下裹头，更为合适。”随着说话，绮罗生愕然发觉，似是一股无形之力，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压制住了自己的双腕，硬生生使抬手的动作顿住，难以为继。
　　依然带了点受了惊吓的目光立刻看向意琦行，却是被回馈了一个十分安定坦然的眼神。绮罗生瞬间有些恍惚，似乎心情登时两分，半是依然有些慌乱的担心自己的耳朵就这样暴露出来，半是忍不住就想起意琦行之前一句句信誓旦旦的保证：
　　“你的耳朵，很好看。”
　　“世间异事，百态千奇，这一对珊瑚角，算不得什么。”
　　“蜗地之人见少识寡罢了，待到了繁华热闹的地方，才知寻常……”
　　那许多的话语，这时竟是一字不落的尽数出现在脑海。绮罗生片刻迟疑，心中微生安稳。也就是这时候，另一声巧笑入耳，却是老板娘一手用帕子掩了嘴，“啧啧”着连声感叹笑了起来：“小公子果然不是寻常的人才，这样一收拾了，连我这把年纪，看到了都忍不住心动呢！”边说着话就伸手过去，将绮罗生瞬间散落下来后变得有些蓬乱的头发整了整。
　　绮罗生这一下倒是慌的就避开了，忙道：“我……自己来就好。”只是那屋子再宽敞，也不过就是寻常房间，三人站得又近。脱了老板娘的手底，便又撞上入了意琦行的笼罩范围。肩上忽的一沉，熟悉的手掌按了上来。紧接着，另一只手并不算熟练，却足够认真的抚上头顶，用一个很柔和的力道将搅乱了的发丝都理顺了。指肚不止一次擦过耳尖，每一下不经意似的碰触，就叫绮罗生及其细微的轻颤一下，忙垂下了头，一句话都说不得了。
　　意琦行倒不觉得哪里不妥，更很是满意老板娘从容热络的反应，仔细将绮罗生的头发拢服帖了，便又轻推了他一下：“好了。”
　　绮罗生猛的抬头，一眼落入对面镜中人影，白得纤尘不染的衣袍上、同样白如新雪的长发散落垂下，竟似一幅美好得五色绚烂的图画。他蓦的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何时紧紧捏住扇柄到有点僵硬的手指一动，“唰”一声响，折扇摇开，半掩身前。
　　一个有些用力的转身，带动鬓发衣角，皆是灵动。绮罗生弯了双眸，让不加掩饰的愉悦从那片晶莹的紫色中洋溢出来：“如何？”
　　“姿容翩翩胜雪。”意琦行更是毫不吝啬美誉之词，还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虽说话不算多，却全身都满溢出来了一股“与有荣焉”的味道。
　　绮罗生这时忽然觉得老板娘塞过来的折扇当真是一件妙物，自己虽然已是三番五次下定了不止从头到脚、连同心态思绪也皆要焕然一新的决心，但这般短的时间内，许多大起大落的感觉浪潮般一波波涌来，还是叫他招架得有些辛苦。一时言词上难以为继，下意识的抬手，却是雪白的扇面瞬间晃过眼前，半遮了自己，也是半掩了周遭……扇面上沿，半含不露的只衬出一双眼，勾着盈盈笑意看向意琦行。扇下方寸、连同微微由惊白又染了红的脸颊，尽模糊了。
　　到头来却是老板娘第一个拍手莞尔：“小公子这样出挑，再被这身衣服一衬，更是十二分的人才。虽说我是开店做买卖的，可不是自夸，这人好，衣裳也好，合在一处，就是翻了倍的好模样。二位再看一看，可还有什么不很称心，需要改动的地方？”
　　绮罗生踯躅了一下，当先摇头：“很好了，老板娘费心。”
　　意琦行更是无话，见绮罗生如此说，随手一摇麝尾，竟就是一副随时都可以离开的样子。
　　只不过才一出了屋门，绮罗生忽的脚下一滞，硬生生在一个转弯处顿住了步子。几乎是就在等着这瞬间般，本在前面引路的老板娘登时掩口笑了一声：“哎呦，险些忘了一件物事。先生还请稍等片刻。小公子，麻烦借一步来。”
　　意琦行闻言微微一愣，但更让他意外的，是绮罗生没有丝毫犹豫的应声，随即向自己投来了一个微带复杂含义的眼神、与一声“稍等我”，就随着老板娘飞快离开了。目送两人转入走廊上另一间屋子，前后不过几个吐息的功夫。意琦行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头。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绮罗生那一停步、与老板娘立刻跟上的开口，倒像是预先排布好的默契一般。这种隐约被隔绝在什么事情之外的感觉……意琦行又一眼盯向那间屋子的门口，心中落下定论：十分不好！
　　不过好在老板娘所说的“片刻”，当真不算太久。只一会儿工夫，两人又先后出来。意琦行一眼看到，绮罗生手上多出一个不算大的布卷，想来就是离开自己视线的这片刻新拿到的东西。
　　只是还不及他开口说些什么，绮罗生已是先过来扯住了他，连声道：“意琦行，走吧，我们该离开了。”而老板娘更是满面笑容，一反常态的不再不歇口的说着话，只是周到殷勤送了两人到店门口离开。

　　这几处反常，早叫意琦行的注意力都落在了绮罗生手中的布包上头。只是绮罗生不主动开口，他也不肯先问，两人这样一路揣了份莫名的气氛离开江山布庄，到底还是绮罗生先笑着扬起了脸：“意琦行，我饿了。”
　　“嗯？”意琦行这才发觉，两人在布庄中不知不觉已是消耗颇久，眼下正是晌午光景。毕竟吃饭为先，他便也暂时丢开那一点琢磨，目光随意在街道两边一扫，就直奔一座看起来门脸最大，布置得最堂皇的酒楼过去了。
　　绮罗生忙跟上他的步子，想了想，忽然又不紧不慢的放缓了，还一手捞住了意琦行的一角衣袖。
　　“何事？”
　　“咳……”少年脸上晃出一闪而过的顽皮笑容，“意大侠，你走得那么快，可付账的人是我呢！”
　　“……”意琦行一噎，但神色飞快的就也配合着泛出了然，很干脆的一背手，站住了，“好，你来。”
　　绮罗生捏着扇子的手心又暗暗的紧了紧，回他一个笑容，迈开步子。

　　这一步迈出，起初的念头很是纯粹，不过是想自己渐也需要学得担当，既是把定了心思要追上意琦行的脚步并肩而行，便不容自己再总是避在他的身后做一个懵懂的小孩子。只是待到进了酒楼，那些往日里直直就奔着意琦行前去招呼的伙计堂倌，这一遭却是立刻笑嘻嘻的当面迎上了自己，快口快语已是殷勤得简直叫人有些接应不暇。
　　绮罗生当真还是头一遭自己打头应付如此阵仗，一瞬间几乎下意识的退步，但幸好又飞快的稳了下来，不动声色握紧了手中扇子，依照意琦行平日里的模样应对，倒也算是顺利。
　　直到那伙计高唱着点下的菜色离开，只剩下两人对面坐在了一处还算清静的座位上后，绮罗生才算是偷偷的松了一口气，一转眼看到从刚刚开始就不曾开口过的意琦行，忍不住半是抱怨、半是炫耀的哼声过去：“我自己也应付得来的。”
　　眼眸中还在跳动着的孩子气的光彩瞬间叫意琦行逮了个正着，剑者并不掩饰自己的赞许神态，点头道：“在山则山，在城则城，日后总还有许多千变万化的所在，依你自身本来，自然行事就好。”
　　“嗯……”绮罗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小心的合上那把折扇，搁在桌边，一转脸，又笑了起来，“该怎样做，我会慢慢学起来。意琦行，你会一直看着我吧？”
　　“当然。”意琦行答复得没有一丝迟疑，绮罗生眨了眨眼睛，笑意渗出得愈发愉快。

　　本来依照心中默算的行程，吃罢了饭，就该回转北号山。待到了家中，还能足有大半个下午收拾整理些带回去的东西。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本来策划得周全，却不想毫无预兆的，一场秋雨兜头浇了下来。
　　意绮二人的座位乃在二楼凭窗，两人几乎是亲眼见着，先是秋风一阵紧似一阵，吹得雕木窗棂，一片哀声。渐渐的，本是晴朗无云的天空，大团雷云不知打哪出现，一片一片飞快侵染了整片碧蓝。酒楼中的光线登时黯淡起来，晌午才过，竟如昏暮时分，阴阴晦暗。有点发愣的停了筷子，绮罗生起身扒着窗台抬头：“意琦行，要下雨了……”
　　话音才落，平空落雷，惊电白闪，几乎震裂屋瓦。
　　这一声雷响也把意琦行答话的声音彻底盖了过去，只瞧豆大的雨珠，开始争先恐后的奔泻而下，一片噼里啪啦的杂响，在屋顶窗边敲出繁音。
　　绮罗生晃了晃头，还是有点吃惊：“怎么都入了秋了，还有这样说下就下的暴雨……意琦行，怎样办？”
　　意琦行也扭头看向窗外，不过片刻之间，已有白茫茫的雨帘从檐头倒悬下来，这般滂沱之势，颇是惊人。不过落在他的眼中，倒也并未太过为难：“若要回去，也非不可，我以功体遮蔽雨水就是。或者，”他又看了看绮罗生，“在这里等到雨停也可。”
　　绮罗生虽说与意琦行初遇便也是在大雨滂沱之中，只不过那一次不过是在山间飞步疾行，与两人这几次御空剑行的速度与高度都是截然不同。有点发憷了看了看半空中不停撕破天幕的闪电，惊雷滚滚，就在耳边。绮罗生虽说对着意琦行有十成的自信，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总是忍不住就在脑子里头拓出一幕幕二人被雷闪击中的样子来。意琦行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已经飘到了那般诡异的地方去，只看绮罗生脸色一点点发白，忍不住又道：“你怎么了？”
　　“没！”绮罗生连忙摇头，“我们还是等雨停吧，左右小嘻在家里也有足够的吃喝，何必还要冒雨赶路回去。”
　　“皆可。”意琦行不疑有他，用手指敲了敲桌沿，招呼绮罗生继续坐下吃饭。

　　只是虽说酒楼之中可避风雨，但到底外头的雨实在大了些，又连绵一片只不见停。本来二楼客人就不算多，渐渐有人陆陆续续冒雨也要离开了，捱过了大半个时辰，竟只剩下窗边这一桌而已。
　　冷雨吹寒，又少了人气，一股股的凉气慢慢穿墙透壁滋生。两人的午饭早吃罢了，此时不过是再叫了一壶热茶对饮消磨而已，但仍是难扛清冷。到末了，绮罗生仍是忍不住拍了拍桌子：“意琦行，这样坐着不成！”然后便放开了嗓子冲着楼下喊了一声，“伙计，伙计！”
　　飞快的，立刻有小伙计应声上来，连声问道客官还有什么事情，可是要添酒菜。
　　绮罗生摇了摇头，却是向后面指了指：“我瞧见你们酒楼后面直接开了很大的院子，可有客房，烦劳开一间来歇着。”
　　“有有有，”伙计立刻连连点头，“后头就有十分整齐的屋子，二位是要歇宿？两间上房？”
　　“一间，歇脚到雨停。”虽说雨势不见停歇，绮罗生倒也不觉得当真就能下个整夜不成，要上一间客房，不过是方便二人好生休息一回罢了。那伙计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立刻引了二人下楼，朝柜上知会一声，就带路往后院去了。
　　院子四周，皆有回廊，不需沾湿身子，就进了客房。伙计才要离开，忽的却被意琦行叫住，一直只在默观绮罗生行事的剑者终于慢条斯理开了口：“打一盆热水，一壶温酒过来。”
　　“好咧！”伙计高唱一声，立刻麻利带上门离开。绮罗生却是有点发傻，“……要酒……做什么？”
　　“自然是喝。”意琦行将手臂向前一伸，绮罗生便愣愣的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一落入温厚有力的手心，一者暖热、一者微凉，立见分明。意琦行微微拢合五指，“给你驱驱寒气，免得着凉。”
　　许是那手心传递来的热度太过舒服，绮罗生登时便被牵着走了。待到已经在桌边坐下，再回过味来时，也不好还说些什么。只不过上一次醉酒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虽听意琦行说过，还是没能在绮罗生心中留下十分鲜明的印象。初一听要饮酒的忐忑之后，竟慢慢转变成了小小的雀跃，甚至忍不住立起耳朵听着屋外是不是有传来伙计的脚步声，格外期待。

　　不过等到酒壶酒杯都送来之后，绮罗生倒是有点失望。那小小的白瓷壶，精致归精致，顶多也就只能装下三五杯的酒水，并着两个不过核桃大小的盅子，小巧得简直好似玩具。即便是上一次自己偷偷喝酒，也是十分豪气的倒了大半碗一口气灌了下去，绮罗生看着眼前当真只能算作“漱口”的酒量，微鼓了鼓两颊：“好少……”
　　不过话虽抱怨，绮罗生还是很有几分新鲜的双手捏起了杯子，凑到嘴边，一股醇厚的酒香带着热气立刻吹面而来，比起烧刀子冲辣的气味柔和又香甜了许多。他有点意外的眨眼：“原来酒还有这个样子和味道的。”
　　意琦行也随手自斟了一杯，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是可爱，适才在外头对着些跑堂伙计做出的端正模样登时去了七八分，不由带了笑道：“那般烈酒伤身，你还是少碰为好。这酒虽也醇厚，不过少饮尚好，你自己斟量。”
　　“嗯嗯。”绮罗生吸那酒气，醺中带甜，截然不同先前偷喝烧刀子时的辛辣，登时已颇期待。听了意琦行的允肯，忙抱着几分好奇、几分期待，将小酒盅凑到唇边。起先尚吐出一分舌尖微舐了舐，入口一片十分新奇的甘辣之感，不觉难喝，反倒有些隐隐的勾人。当下手一颤，“骨碌”一口将整一盅酒都折进了喉咙。
　　“慢些！”意琦行忙补上一句，绮罗生那边酒已下了肚，慢慢动了动脑袋，并未觉得如那日火线般酒水入喉，立起眩晕，便笑嘻嘻道：“酒竟然还有这样的滋味，难怪许多人都好贪杯，当真不差。”
　　意琦行失笑：“过犹不及。”
　　“我晓得。”绮罗生连忙点头，试探着又把手摸索向壶边，“我再尝一点，好不好？”
　　那酒壶本就小巧，两人各尽一杯，剩下不过寥寥，意琦行看着他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登时便点了头，但仍是补上一句：“酒有后劲，慢饮。”
　　只不过这般嘱咐在绮罗生满心跃跃欲试的好奇之下，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眼看剩下约有三杯，片刻就都进了绮罗生的肚子，少年犹还有些不太满足的用舌尖舐舐嘴角，摇头晃脑道：“还是有些辛辣，若再甜些就好了。”忽的眼睛一亮，盯住意琦行，“你说还有买甜酒的地方，是不是比这种酒还要甜要好喝？”
　　意琦行看着几乎瞬间转变成了小酒鬼模样的绮罗生，有点好笑：“再往南去，尚有各种水果酿酒，更是甘甜。你若是喜欢那种口味，待到了渊薮，备上一些就是。”
　　绮罗生听得欢喜，满口记下，一边还是有些不肯罢手的摆弄着那几个小巧酒杯。意琦行任他去了，自己往窗边走了两步，看着屋外不减喧腾的雨帘估量雨势。天边蓦有红闪劈开云层，少见的狰狞颜色，在他眼底烙下一道余痕。意琦行负手看了一阵子，见大雨没有丝毫减弱的模样，摇了摇头：“只怕要下到晚上了。若是……嗯？”
　　他身后忽然一串脚步声急促接近，蓦的背后一暖，衣物手臂触感密密实实的从后面抱了上来，用力扣在了他的腰间。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让意琦行难得的动作一硬，绮罗生将脸也埋在了他后背衣料中后，稍微有些发闷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意琦行，我有东西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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