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小嘻悲愤的控诉到底没能拦住两名饲主下山的脚步，绮罗生临走之前，还特意将盛着馒头的粗陶碗摆在了饭桌上最显眼的位置，除此之外厨房中收拾得连一块菜渣都不见。至于饮水一向是不用担心的，屋后不远就是泉眼，任凭小嘻放开了喝到饱也没什么问题。他最后又抬头瞧了瞧天色，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透照山间，想来山下城中，也不至于有何阴雨，便又将昨晚备出来的雨伞搁了回去。
　　最后带上屋门，身后意琦行已在等着，绮罗生下意识的便将手偷偷探到袖中摸了摸里头沉甸甸的荷包，然后扬起笑脸：“咱们走吧。”
　　“嗯。”意琦行如今也不是第一次催动功体带绮罗生下山，要注意之处不需反复多言，当下一手揽住了他，肩头轻晃，剑光顷刻冲天，一道银虹，奔雷而下。
　　群山莽莽，转瞬尽抛身后，绮罗生还是有些不胜罡风的闭了眼，只能耳中听到陌生又熟悉的风声、林涛声、剑啸之声、以及轻微的一声鸟啼。
　　微微一愣，绮罗生再要侧耳，两人已出数十里开外，早不在了前一瞬的地方。他晃了晃脑袋，并未觉得揽着自己的意琦行有何察觉异样，当下略一踌躇，还是只当做自己一时听杂了声音罢了。转而仍是抓紧横在腰间的手臂，将心神也全数投注在体会这般奇异又让人欲罢不能的剑行之上。

　　剑遁百里，不过片刻，那巍峨大城，仍是一旬前所见过的无比繁华热闹，没有因为渐染的秋意萧条半分。这一次来，绮罗生也不再似前一番那样看着什么都觉陌生新鲜，而是从容许多，直到路过一处铺面，才脚下忽的有些踯躅了，似是有些欲去还休。
　　意琦行察觉到这一点还是从绮罗生忽然变了节奏的脚步上，他瞧了瞧身边神色若有所思的少年，又抬头看那铺面招牌，不过是一家并无什么特别花样的点心铺子。这一点讯息难能推测出人心所想，他索性也就不去猜测，直接按住了绮罗生的肩头：“你在想什么？要买点心？”
　　“啊？”绮罗生这才发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停了步子，直勾勾瞧着那家点心铺子的大门发呆，登时一窘，连忙摇手：“不是不是……”但摇了两下，又觉不对，赶快又将头点了两下，“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意琦行不由得声音里都带了些笑，“若是喜欢，去买就是。甜咸苦辣，无非口味罢了，有何不好意思。”
　　“不是……”绮罗生的舌头都被自己绕得有点打结，撸顺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了解释的话头，“我是在想……意琦行，咱们是不是真的很快就要离开北号山了？”
　　“不过三五日之内，你不是早就知道？莫非又想到了什么事情需要再耽搁几天？”
　　“没。”绮罗生摇头，“我就是想，这一走就当真要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来。我……想买点东西送几个人。”
　　“送人？村里的人？”意琦行有些意外，但立刻又忽的想到什么，口气变得十分笃定，“你那几个村里的小玩伴么？”
　　“嗯……”绮罗生倒是没想到意琦行竟然一猜就中，起初还有些意外，不过随即想到自己身上遭遇，对方已是知道的透彻，最起初还是那几个旧时玩伴搅起的源头，也就觉得顺理成章了。既然被说中了心事，索性就不再犹豫，大大方方点了头，“村里头的人家日子过得都仔细，除了年节难得有什么甜嘴。左右我这一走，不晓得要多久，给他们带点点心糕饼回去，也算……也算……”说到最后几个字，本觉得不过寻常心意，此刻竟是叫口舌都发涩起来。
　　意琦行却是已经明了，不待他挣扎出最后半句话，先一把携了他，就往那家点心铺子迈去：“理所当然，你还何必一路考虑。走吧，我陪你一起买。”
　　“好。”这般有些霸道的替自己做了决定的一拉，绮罗生反而仿佛被拉散了心中那点淡淡的忧郁，又变得快活起来。一边走路，一边笑道，“那我想想……我还记得他们喜欢的都是什么呢……”

　　再从点心铺子里出来的时候，绮罗生的手腕上已经多了个颇大的油纸包，即便是意琦行往日下山，总时不时的给他带些零食回去，也少有买得这样多的时候。绮罗生抬起手腕微微摇了摇重量，显见着就有十二分的开心从眼中随着笑意溢了出来。
　　这一份点心，适才付账时将绮罗生攒下的最后两颗碎银也尽数用掉了，如今倒真称得上是两袖清风一文不名。不过……他将眼角余光瞥得斜了些，便看得清楚与自己并肩走着的意琦行。
　　“意琦行……”绮罗生忽然鬼使神差的叫了这一声，“我上次轻信了别人，跟人离开北号山，差点被卖掉了。”
　　“我知道此事。”意琦行有点意外他为何忽然又提起这块已经愈合了的旧时伤疤，但还是缓下了步子。
　　绮罗生歪了歪头：“要是咱们路上把钱花光了，你……”
　　“不会。”还没待他将话说完，意琦行的眉头立刻一皱，斩钉截铁丢下两个字。
　　绮罗生抿了抿嘴巴：“我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
　　“我说假如……”
　　“你想多了……”
　　“我……”
　　意琦行忽的转过身，十分严肃的看定了眼前被自己一连堵了几句话的少年：“若当真无了盘缠，我自会往渊薮再取些来。你要走的这一程磨练，却是不能投机取巧，就此略去。”
　　“……”绮罗生忽然有了点一头在路旁柱子上撞晕自己的冲动，满心登时忘了初时目的，只满登登的想着，“难道你眼中我就是这般吃不得苦不成！”但还未待他当真做出什么举动，瞧着绮罗生气急败坏的模样，意琦行忽又露了分笑意：“如果你要问的是没了盘缠怎么办，七修兄弟，千金不换，岂可与钱帛等同。”

　　直到一路走进了江山布庄时，绮罗生的脸上还有些微微的发红。虽是相隔十日，那般阔绰的手笔，仍是叫布庄中的伙计一眼就将二人认了出来。立刻就有个小丫头去后头请老板娘来，另名伙计早手快的倒上了两碗茶，还要十分热络的笑道：“今儿的天气好，竟然又有了点暑天时的模样。瞧小公子走了一路，脸都热红了，二位快坐下喝茶歇歇，老板娘就来，就来。”
　　虽说伙计无心，绮罗生听了这样一说，还是又不免耳燥了些。急急忙忙就接过茶碗来，几口温茶下肚，好容易压下了脸热，那边门帘一响，老板娘已笑吟吟迎出，一打照面，就亲热的不得了的过来：“这位先生和小公子可算来了，打今儿个一早，我就在望着呢。那几套衣裳都裁好了，快随我到后面去试试可还中意？”说着话，见绮罗生还没什么动静，又道，“怎么，小公子难不成还要在客堂试衣？这可不成哈哈！”
　　绮罗生微窘，刚要开口，肩头一沉，熟悉的手掌搭了上来，意琦行已是先冲着老板娘开了口：“走吧。”
　　“二位这边请。”老板娘嫣然一笑，摇了摇帕子，当前引路。

　　江山布庄的门面后一进，陈设布置也颇考究，那老板娘引着二人进了一间十分敞阔的屋子，里头繁花簇锦，数张几尺长的大案上满满都是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布料，并着刀剪裁尺之类，两个中年裁缝正在其中忙忙碌碌，见人来过也没什么余暇招呼。老板娘不甚在意，前头带路从一片兵荒马乱中穿过，推开一扇夹门，又露出里面一个房间。
　　这屋子中的陈设却是简单大方得很，不过一桌四凳，并着一张便榻、些微陈设而已。只是一旁重重垂幕，半掩檀木衣屏，巨大妆镜，倒是有些特别。老板娘笑眯眯向桌上一指，那里一叠雪白灿烂的锦缎折在托盘之中，料子花色，正是二人买下的那匹。
　　“这衣裳可是布庄里几个顶尖师傅的心血，款式、花样、剪裁缝绣，样样都是顶尖中的顶尖。”老板娘款款当先入内，拉起盘中新衣一角，目光在绮罗生身上一溜，又笑道，“小公子这便来试试吧，若有哪里不甚可心，当场就可改的。”说完，倒是极有眼色的就又退到了门口处，候绮罗生道了句“有劳”，才道，“我就在外头，换好了喊一声便罢。”带上门离开了。

　　意琦行这时也已到桌边去，顺手一捻衣料，颇为满意。他却是没半点要回避的样子，直接就在一旁鼓凳上坐下，桌上有备下的热茶，端起来不紧不慢喝着，还时不时瞥上绮罗生两眼，一副要看全程的模样。
　　绮罗生却是瞧着那簇新雪白的锦缎，纤尘不染的白色让他瞬间觉得有些眼晕，怔忪了一下，才挪步过去，把那叠衣物挨件拿了起来。这一盘的衣饰件件摆开，登时将桌面几乎都铺满了，一匹雪缎裁做两套，从里衣鞋袜到外衫竟是备足了全套，也难怪要上那样一个价钱。撑着衣服瞧了瞧，只觉得满目雪白得灿烂，绮罗生不自觉的用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下一刻，另一只手上却也忽然空了，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他身后的意琦行伸手将一整套衣服一把全数抱过去，还有余暇携住他的肩膀，一并带向衣屏的位置：“换上试试。”
　　“啊……好。”绮罗生这才想起来还有衣屏的存在，适才瞬间的恍惚尽数挥去，又把意琦行抱着的衣物都捞了回去，边笑起来，“哪敢劳烦意大侠动手，我自己来就好，自己就好。”边就一溜烟的钻去了屏风后面。意琦行并不介意，又旋身回去坐着，边隔着水墨织绣的纱屏，依稀瞧见后面修长韧瘦的人影更衣。
　　虽说二人已是熟稔得同榻而眠了数月，也无什么其他需要避讳之处，但这般雾里看花的瞧人更衣，不免还是有些失礼。可意琦行这一盯不觉就是一段颇长的时间，直到脑子里的念头已经从“绮罗生似乎又抽高了些”转到“这个年纪大概吃食上还需些照料，回到渊薮，律弹铗倒是擅长的，少不得要麻烦他了”……时，随着屏风后一声有些迟疑的“我换好了”，才蓦然的回过神来，察觉到了自己的失仪。
　　不过这时再调开目光也无必要，意琦行索性站起身，直接往衣屏后面绕了过去：“怎样，可还合身么？嗯……”
　　说了一半的话在一个轻微的起伏音节后断了，意琦行戛然收声，片刻安静之后，再开口就是十分不容质疑的两个字：“好看。”
　　绮罗生的脸上颜色登时又添红几分，半是被这直白的夸奖，半是因着室暖如春衣物层层叠叠的厚重。支吾了一下才道：“我……自己去看看。”就有点急促的从纱屏另一端绕了出去，去照屋角的妆镜。
　　镜子甚大，想来是布庄专门打造，站得略远些便足可照见全身。绮罗生飞快跨到前面，然后就在镜面中一闪映出了一道雪白人影之刻，忍不住也微微屏息。
　　镜中少年，似乎因裁做轻纨袍服款式的衣物，意外的显得更长大了几岁，身材修长姿容俊俏，那一身素极奢艳的雪白，衣掩人人映衣，一时竟说不出是谁遮了谁的光彩，只觉满目尽是华艳。再一蓦回过神来，才知原是不分轩轾，彼此增辉。
　　有点呆的抬手抚了抚襟袖领口，因着外头已是秋凉天气，沿边又滚了三指宽雪白的裘皮，毛茸茸暖洋洋簇在两颊，烘得脸颊一片烧热。绮罗生张了张嘴，忽然觉得竟是不好意思再去多看几眼镜中的自己，匆匆扭过了头，却又正对上了意琦行毫不遮掩赞叹满意的目光。
　　“很好看。”意琦行又添重口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评价，伸手为绮罗生整了整领口，抚平一小块微不平整的衣褶。绮罗生只觉颊边一热，不知是裘皮绒毛还是意琦行的手指的热度，忍不住微微侧了侧脸，刚要再说些什么，那一小片热度又忽然离开了，意琦行退后几步，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一回却是微微皱了皱眉。
　　“怎么了？哪里不对？”绮罗生心中也立刻微微漏跳一拍，忙伸手又抚了抚各处衣角，整整腰带下襟。精致的金线绣出的花纹一闪一闪出亮色光丝，不经意的刺进眼角。
　　“没……”意琦行摇了摇头，依稀觉得似乎哪里有些疏忽，但一时又品不出来，索性转身去拉屋门，“请老板娘进来吧。”
　　“啊……”绮罗生一愣，还有些没有做好见到外人的准备，门声一响，早就等在外面的老板娘便一头挤了进来。才一照眼，立刻扬声笑了起来：“哎呀，好俊俏，小公子实在是一等一的好人才。配上这衣服再看，简直明珠美玉一般。”她眼波转向意琦行一睇，“衣裳值得，人更值得，客官您说可对？”
　　“嗯。”这般赞誉之词，意琦行倒是听入耳得服帖。这套衣服穿在绮罗生身上，他只初一眼，便觉得当真无与伦比的合衬，那与自己相熟了两个多月的山中璞玉般少年，似乎瞬间有了不知名的成长，被遮去了许多青涩，开始吐出灿烂光华。只这一点，就足堪让他满意。但是针线剪裁之上，毕竟自己几乎一窍不通，真要再看些长短针线，还得请老板娘来。当下便侧身让了让，叫老板娘更能毫无遮拦的看得个清楚。
　　老板娘更是毫不客气，几步过去已是双手上了绮罗生的身，从肩头衣领腰线一路翻看下来，边整理衣褶边不住口的啧啧称赞，夸一句人是天上少，再夸一句衣是地上无，简直便是珠联璧合般的相衬。绮罗生虽说知道这不过是商贾人家吃饭的一副好喉舌，仍是有些招架不住，臊着脸忍不住便要躲闪。
　　不想才微扭了扭颈子，老板娘将他通身很看了几眼，忽的先几大步退开了，连声道：“倒是还缺些什么，缺些什么……小公子这衣服衬得好气度，就是手上不免空了些。”蓦一拍手，扭头就往墙下一架多宝格上去，取下一件长条事物，递于绮罗生，“拿上这个看看。”
　　绮罗生有点纳闷的接了过来，才看出乃是一把折扇，扇骨似竹似玉，不知是什么材质，拿在手中倒是凉沁沁的趁手又舒服。他在山中虽说常是一把蒲扇就打发了整个夏天，但也并非不曾见过这类斯文器物，随手一抖，折扇应手而开，雪白的绢绫扇面上头，非诗非画，只龙飞凤舞提了布庄的两字招牌：“江山”。
　　“江山……”绮罗生轻念一声，头一遭觉得这招牌当真大气得漂亮，那边老板娘已经抚掌笑了起来：“这样可就好得多了，果然小公子的容貌气质，活生生就该这些精致灿烂的东西配着，才越发托出一副好底子！”一边又很是带点心疼又带点大方的道，“这扇子还是前些年心血来潮叫人做的，一直就搁在这里，也没个用处。虽说不值什么大钱，但这玉竹骨，这堆雪绫糊的扇面，还有下面这个金丝缠琉璃的坠子，可也不是大街上随便就能买得到的货色。二位是我们江山布庄的大客户，小公子又这般得缘分，咱就当结个善缘，把这扇子一并送给小公子了。啧啧，果然好人才也要千条丝裹着，好东西衬着，才不埋没！”
　　绮罗生满耳只听她念叨了一堆那扇子的好处，有听没有记得。但最后慷慨的一送却是听实了。他本想要下意识的辞谢一回，但话到舌尖，忽攸收住，转而也大大方方一笑，作了个半揖：“多些老板娘。”
　　“嗯……”老板娘挥挥手笑得色如春花，“不必客气不必客气，送与小公子拿出去，不用再收在这里不见天日，也是这扇子的造化。器具等物，造得再好，若无人识人用，也不过废物罢了！”
　　“老板娘倒是看得洒脱。”却是一直在旁的意琦行忽然开口，应酬了一句。他这话也堪算是出自内心，只是话虽是冲着老板娘，目光还栓在绮罗生身上，并不遮掩对添了一把折扇后，愈加出挑的身姿的赞赏。
　　老板娘显然也很是得意自己的神来之笔，又端详了绮罗生片刻，忽然也似意琦行先前那般，开始皱起细眉摇头。只不过与意琦行不同的是，她边退开几步端详绮罗生，边口中嘟囔了几句：“不好！不好！”蓦然就又再上前，恍然大悟道，“我说哪里似乎还有些不对，这个……”一伸手，在意绮两人还未明白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已是一把将绮罗生的蓝布裹头扯了下来，“太不搭调了，快解下来！”
　　裹头应手摘落，刹那，三千雪发，珊瑚耳角，在毫无防备之际，一览无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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