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很是费了一番唇舌，才将绮罗生那满脑子不知打哪里来的古灵精怪的念头都压了下去。他又不好直截了当的回绝了这一想法，总觉得似是会一不经意伤了少年满心的热忱，却是压根不曾想自己这般顾忌东又要顾忌西的反常心态。总之捺足了性子旁敲侧击小半日，才勉强叫绮罗生意会了二人前往渊薮，不似寻常人家走亲访友，那许多的山川坎坷，还是尽量轻装简行才好的事实。待听到绮罗生终于十分惋惜的叹了口气，嘟囔着抱怨道：“哎，这山狸子的后腿晒出来的肉干，最有嚼劲了，不能带去给大家伙都尝尝真是可惜！”这才算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意宽慰了几句。
　　不过绮罗生也是个想得开的，没用了太久，就将这些念头彻底搁开了。现在依然日日夜夜缠着他的注意力的，无非仍是习武。意琦行已经开始指导了些基础的武学给他练手，再配上不可一日松懈的内功修习，足堪占去每日里大半天的光景。这一天因着小四之事，已是荒废了半晌，余下辰光，自然更要格外珍惜。
　　那几只上午才编好了，到了下午又立刻没了用武之地的藤条篮子，也就被绮罗生都草草堆到了厨房灶台边的空地上。

　　山中光阴，说慢也慢，说快更快。每一天皆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情况下，一晃几日飞快而过。直到了这一天吃过晚饭，意琦行一边陪着绮罗生收拾厨房，一边忽然开口道：“明日该下山去江山布庄了。”
　　绮罗生这才蓦的惊觉，与布庄老板娘约好的十日之期，竟是转眼就到。登时，那些金灿灿的金锭子、雪白灿烂的雪缎、华丽的布匹丝绸、乃至还被自己藏在最角落的一件披风的影子，挨着个的晃过心头。他忽的有点心慌，半是为那从未沾身过的高价裁剪的新衣，半是为了自己遮遮掩掩张罗出的那份心意。
　　满心乱七八糟的念头中，他也只能胡乱点了点头，含糊应道：“啊……好啊，那咱们明天一早下山去？”
　　“嗯。”意琦行似是并未察觉他满腹的心事，自然而然道，“这次下山拿了衣服，你的腿伤也算是痊愈了。再回来休息收拾几天，咱们就可上路。”
　　“叫唤渊薮？”绮罗生失声叫了出来，“这样快！”叫完了，才又想起，自打自己受伤之后，意琦行已是陪着自己在上山足足住了两个多月，当真算不得快了。大概只是因为两人合契，寻常养伤的日子便也觉得丰富多彩，不觉日日走过。
　　“不算快。”意琦行摇头，“已到了入秋时分，这一路上，只怕还要数月行程。待到冬至，虽说一路向东南而行，只怕仍是路途难走。早些动身，便能早日回去。”
　　绮罗生微红了脸点点头：“我定不会拖你后腿耽误脚程的。意琦行，咱们……说不定可以回到叫唤渊薮去过年吧！”
　　“过年？”意琦行倒是不曾想到这一点。但一经这被提起的两个字，脑海中瞬间闪过几名兄弟热闹张罗的笑脸。自己虽说并不十分在意这些寻常年节，但也并未离群索居到排斥人间烟火的地步。更何况有一留衣在，渊薮上每年的年节，总是足够热闹……他神驰一回，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也许可以。若是他们见到了你，一定是个更热闹的年。”
　　“嘿嘿。”绮罗生有点羞涩、又更是向往的忍不住也笑了，一边快手快脚将几样剩饭剩菜收拾好。如今天气已不算热，早晚更谈不上什么暑气。偶尔剩下些饭菜，在窗下阴凉处搁置一晚也无妨，还省了包起来吊到泉眼中去的麻烦。
　　待他将半盘冷荤、一碗咸菜皆用藤罩子扣住了，一扭身又瞧见还有两个馒头，倒疏忽了。那灶上锅屉已是刷洗出来，懒得再用，索性顺手搁到灶边，将一旁那几个干干净净的细藤条篮子揪了一个过来，稳稳当当也罩住了。端详一眼，很是满意，双手一拍笑道：“好了，意琦行，这样明早再熬上些粥，饭食就足够了。”
　　意琦行“嗯”了一声：“尽可着你来就是，我对吃喝无妨。”
　　“……”绮罗生立刻拿着“又来了”这般的眼神扫了过去，一边拉着意琦行出门，一边就忍不住数落道，“吃饭是大事，但凡你还没成仙呢，哪里就总‘罢了’、‘罢了’的，更何况……”他眼珠滴溜溜一转，“你是要陪我一路晓行夜宿的走回去，可不是用你的剑意嗖的就飞回叫唤渊薮。但凡出门在路上，劳累一天，见了吃的都该狼吞虎咽不要命般才对，你再这样板着脸坐在那里，来一句‘我不用吃了’，岂不是从头到脚都大大的不对，让人看稀罕！”
　　意琦行倒是没料到区区一句话，也被绮罗生扯出这样长一篇子来。不过话虽说得打趣，内中关心却是满满，登时领受了，从善如流应了他一声。绮罗生得了收效，登时十分满意，“咚咚咚”跑回卧室张罗洗漱去了，倒是没看到意琦行落后一步，露了个若有所思的模样。

　　洗漱后脱了外头的大衣服，照例还有一个更次的静修时间。绮罗生如今已是十分纯熟，也晓得了拿捏分寸，不叫先前走火入魔的情况再突兀发生。他虽是一心寻求进展，也晓得凡事都是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更何况修习高深武学，一旦差池，更是性命攸关，经了这段日子的沉淀淬炼，已是心态极佳，稳扎稳打之余，依然进境不俗。
　　静修之中，一个更次不觉就过。待到绮罗生呼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眼，却正与意琦行的目光撞了个正着。那人神色细看来倒有几分严肃，一开口便是：“绮罗生，我想过了，有一事还需交你打理。”
　　“嗯？”绮罗生不晓得这又是个什么阵仗，但意琦行肃容，他便也不自觉跟着认真起来，也顾不得先起身，就点头道：“什么事？若是我能做，自然无话。”
　　意琦行似是很满意他的干脆，将手一伸，一个不算华丽，但手工也称得上精致的荷包就递到了绮罗生面前：“这个，你收起来。”
　　“什么……”绮罗生顺手接过，话才问了一半，但入手后沉甸甸的份量，以及些微的清脆碰撞声已叫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意琦行……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琦行倒是没有什么神态上的变化，仿佛塞给绮罗生的不是一个装满了金银的荷包，而是一个隔夜的杂面馒头：“一路上的开销，这些想来够了。你比我善于打理这些事情，交你处理更为妥当。”
　　“可……可……”绮罗生登时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意琦行，这……”他只觉得自己有满满一肚子的理由不要收着这些钱，但又在看到意琦行理所当然的表情时，都被各个击破。那满满一荷包的分量，捏在手里本就不轻，再配上自己心中一瞬间涌上来的各种靠谱或是荒唐的念头，更是千斤般重。但就在他还支吾着没想好如何说话的当，意琦行又道：“你也知晓，我往日若有远涉，多借剑意为凭，来去忽悠。如寻常人家一样步步走来，也算新鲜。这一路经行，大约你还要比我更熟稔一些，张罗起这些事情，也算你‘分所当为’才是。”
　　“分所当为……”绮罗生捏了捏沉得坠手的荷包，对意琦行的用词有些发懵。
　　偏这个时候，意琦行还要再补上一句：“你要是果真善于此事，待到叫唤渊薮，也可助一留衣打理些七修日常，免得他总是一想起来就吵闹着……”意琦行皱了下眉，似是觉得有伤颜面，但还是把那个十分形象的词说了出来，“捧心蹙眉。”
　　“……噗！”绮罗生心中虽还百般纠结，但见着意琦行一本正经的形容，登时刹不住笑了出来，晃了晃脑袋，“你们……”
　　忽然，眼角一热，竟是意琦行先略俯下身，伸出一指，指腹轻轻压在了他的眼角：“湿了。”
　　“……”绮罗生霎时如同被点了穴，一动都是艰难，随着温热粗糙的皮肤抹过自己的眼角，脸上已是再无遮拦得红成一片。挣扎好久，才勉强挤出一句，“是……刚刚笑的啦！”
　　一句话说出，才觉得似是终于找回了身子的所属权，忙欲盖弥彰的一偏头，露了个红通通的耳根子给意琦行。
　　意琦行慢悠悠收手，也不知是当真信了、还是顺着他的话意而已，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待你见到了一留衣、律弹铗他们，想来更会十分投缘。他们偶尔有些让人忍俊不住的举动，倒比听我说来，眼见更是鲜活。”
　　“嗯嗯嗯……”绮罗生这个时候只晓得含糊应声，简直有些不知说什么才好。仓促之中目光胡乱扫过屋里，落在了柜子上空落落的鸟窝里面，立刻好似寻到了救星，忙叫起来，“咦，小嘻又跑到哪里去了，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睡觉？”
　　“哗啦咣当……”
　　像是应和他的问话，厨房里头，同时传出一片嘈杂声响。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两人都是一愣，随后绮罗生动作十分迅速的一跃而起，“我去看看”几个字还剩了个尾音未完的当，人已经一头冲出了屋子。
　　“……”意琦行却是慢了一步，他瞧了瞧似是被绮罗生情急之下，不经意丢在床上、而不是推拒回来的荷包，慢悠悠捡起来，顺手塞到了床内侧的被窝里头，然后才稳稳当当的拿起油灯也过去厨房。

　　才一进厨房的门，就见到忘了带灯的绮罗生又要冲回去的架势。小小的油灯光芒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火苗虽小，却显得格外亮堂，登时照亮了屋中一片残局。
　　没错，是残局，二人离开前还好好搁在灶台上的馒头，如今连着藤条篮子一起翻到了地上，那粗陶的大碗还算结实，竟然不曾破了，只是里面的馒头早滚了一地。更兼着绮罗生是个爱干净的，收拾好了碗筷还要在地面洒些水压压灰尘，如今那两个冷馒头就正惨不忍睹的滚了一身的泼地水，可怜巴巴躺在灶坑下头。
　　“这……”绮罗生立刻傻了眼，忙一个箭步过去捡起馒头，早已脏了一片。意琦行也有点意外这般情形，但更是飞快将目光在厨房中灯光难及的大片黑暗中一转，手臂轻挥。
　　“嘻”的一声叫，那也被锅翻碗打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罪魁祸首登时被他牢牢的扣在了手中，还在奋力扑腾着翅膀想要逃命的小黑鸟白做了一阵子无用功，终于垂头丧气的老实下来，似也知道自己闯了祸，有点蔫的缩了缩小脑袋。
　　见此情形，绮罗生还有什么猜不出前因后果，又是咬牙又是无可奈何，反复只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混蛋前几天就盯着这几个篮子想要趴进去玩……到底让它逮了机会，祸害东西！”
　　“嘻嘻！”小嘻没什么底气的又叫了一声，随即扭头看了看也是冷着脸的意琦行，又趴下了。
　　绮罗生还是很咬牙切齿，但小嘻不过半臂长一只小鸟，打不得骂不听，也是无奈。他有点忿忿的把翻倒的篮子和陶碗也捡了起来，胡乱舀了水冲了冲，复又对着两个脏兮兮的馒头开始运气。意琦行心知他心中多半还是心疼粮食，倒不见得当真是在与个小鸟赌气，便也擎着小嘻过去：“怎样？”
　　绮罗生皱着一张脸将馒头冲他比划了一下：“没法吃了，哼！”忽的就想到什么，从桌子另一角扯过小嘻的饭碗来，重重顿在了自己面前。
　　一见自己吃饭的家伙被动了，小嘻登时着急，也顾不得还被意琦行逮着，立刻“嘻嘻嘻嘻”一通大叫，挣扎着要去抢救。绮罗生欺负它挣不脱身，一指头敲在小嘻的脑袋上，喝道：“还闹！还闹！惹祸了不知道么！”边就手下十分迅速，几下子将馒头沾了泥水的脏处都撕开掰掉了，剩下大半都还是好的，重重丢到了小嘻的碗里去，“你的肉没了！把这两个馒头吃光之前，不要指望还有小灶给你！”
　　“嘻嘻嘻嘻！”小嘻登时爆出一串凄厉的惨叫。但绮罗生已是铁了心，将它一把抓了过去，摁在桌上：“自己反省去吧！”早扯了意琦行，抬脚就走。

　　经了这一番打岔，先前让绮罗生或尴尬或无措的情绪已是淡去了许多。大概是因着这一点，他心里头还是稍微的有那么点感激小嘻及时的“捣乱”，也因此，装腔作势吓唬一番，又做了个样子的惩罚，也就算揭过了。意琦行在这些事情上从来万事随他，当然也就没什么意见。两人回了卧室，再简单收拾一番，便各自睡下。
　　直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绮罗生还都在刻意的忽略着之前的手足无措。如今天气转入秋季，被褥贴上身，也再没了夏日中的燥热，而是微微的觉些凉意。绮罗生飞快的将自己蜷成了一颗球，打定主意在被窝没有彻底暖和起来前决不展开手脚，不过一旁的意琦行却从容很多，端端正正躺下，整整齐齐将夹被拉到肩下，就闭了眼睛一副瞬间入睡了的样子。
　　熄灯后的黑暗，渐渐被适应了，仍能依稀看清楚枕边人的轮廓。绮罗生却是没那么容易睡着，扭着头左看看右看看，目光最终还是偷偷落在意琦行脸上，正犹犹豫豫的琢磨些什么，不经意中一个翻身，手臂和肚子却忽然压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差点脱口叫出声，绮罗生忙一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巴。另一手在被窝里摸索着掏了掏，没费什么力气就触到了那物件。方一入手，只觉表面光滑柔软，应是一块上好的缎料，其下却又鼓鼓囊囊的有许多硬物……他忽然就反应过来，正是意琦行先前递给自己的那个荷包。
　　蓦的有些手足无措，摸着那个荷包好似一块烧热的炭火，不知如何是好。绮罗生慢慢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没用太大力气，微微的刺痛却让他缓和了一些情绪，一手还在被中握着荷包，然后一点一点拔了出来。
　　夜色下极淡的银色微光一闪，是荷包上银绣线的颜色，几乎细不可察，却无比清晰的映入了眼中。绮罗生看着那一点光，又转过目光，看了看身边似熟睡的人的轮廓，终于在几次踌躇之后，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将手又慢慢垂了下去。
　　鼓囊囊的荷包随手塞到枕头下面，绮罗生翻了半个身，对着意琦行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句很含糊的话，就遮在了那个哈欠之中：“我……”
　　意琦行依然睡得十分安稳，不过绮罗生觉得，武道中的高人，飞花落叶之声皆不会被瞒过耳目，何况这样一句几乎是说在耳边的话。只不过……就让他装睡着吧，这样才更好。
　　心满意足的又打了个哈欠，绮罗生也闭上了眼睛。有点空着的手随意划拉了一下，正巧勾住枕下露出的荷包的一寸系带。一把勾住，然后也就不再乱动了。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非但意绮两个，连小嘻也早早的起来了，十分乖巧讨好的绕着绮罗生，时不时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叫上几声，甚至还很有眼力的在他刚刚洗完脸的节骨眼上，两只小爪子扯了手巾，扑棱扑棱的凑过去献殷勤。
　　绮罗生当仁不让接过手巾抹脸，顺手丢回去的时候，还笑嘻嘻夸了一句：“真懂事。”
　　“嘻嘻！”小嘻像是十分受用，连忙应声。
　　等到了吃早饭时，因没了剩馒头，绮罗生索性煮了满满一大锅稀饭，再配上咸菜冷荤，倒也足够。那一盘卤出了花骨朵朵的猪耳朵、切灌肠，虽是冷的，却不碍味道，夹上一片，十分脆韧爽口。绮罗生慢条斯理夹起一筷子丢进嘴巴，才瞧了瞧眼巴巴一早就蹲等在饭桌一角的小嘻：“小嘻今早乖得很啊！”
　　“嘻嘻嘻嘻！”小嘻立刻大叫几声，十分期待的盯向了绮罗生的筷子。
　　绮罗生又看它一眼，再看了看明显不打算搀和，只在看戏的意琦行，复夹了一片冷肉塞进嘴巴，故意吧嗒了几声，然后道：“等你把自己昨晚糟蹋了的馒头吃完，就给你尝尝。哎呀……那么大的两个馒头，你大概要吃……两天？哈哈！”话音落，再夹一片耳丝，便扭头去舀稀饭了。
　　“嘻嘻嘻嘻！嘻嘻嘻！”身后落下小嘻一大串悲愤的控诉，简直锥心泣血。
　　意琦行皱了皱眉，将筷子掉了个头，轻轻在桌边敲了敲：“吃饭，别吵！”
　　“嘻！”小嘻登时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连翅膀尖都耷拉了下去，咕咚一头扎在了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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