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用来哄小孩子的故事勉强也算顺利讲完了一个，绮罗生虽说有些不好意思，但心中更多的，还是满满的喜悦快活，难以言喻。只是意琦行似是漫不经心溜达到二人身后，丢下这一个掷地有声的“故事结局”之后，就又磨过身晃悠走了，没有半分要替绮罗生分担一下的意向。绮罗生有点无可奈何，但自己想象了一回意琦行哄着孩子的画面，登时又半分怨言都没了，乖乖继续带着小四东拉西扯，说些有口无耳的废话。
　　他没了故事可说，小四却不是大在意，听他转而说起些春天山上的山菜、夏天的鱼虾、秋天的瓜果野兔，乃至冬天还能套到山雀狍子之类，也觉得十分有趣。但听了一回，忽然插嘴道：“北号山原来有这么些好玩的东西，那我以后再来找你一起玩，好不好？”
　　绮罗生心中立刻小小唾弃了下自己沦为被小孩子划为同类的地位，不过还是笑眯眯应道：“好啊……啊……”
　　顺口而出的回答才说出来，他忽的一滞，后半句话立刻噎住了。哽了一下，才十分抱歉的看向小四：“不行啊小四，再过一阵子，我就不在北号山了，你就算回来，也找不到我了。”
　　“为什么？”小四仍是一派天真，眨巴着眼睛看向绮罗生，“你家不是在这里么？”
　　“呃……”绮罗生倒是有点犹豫怎样解释才能叫他听得懂，想了一回，仍是没组织出什么童言童语的说词，只好直白道，“是啊，可是再过一阵子，我就要跟意琦行去另外一个地方了，嗯……新的家，然后大概很久很久都不会再回北号山，所以你肯定找不到我啦。”
　　“原来是要搬家啊。”小四点点头，看似懂了，但很快又兴奋起来，“你们要搬去哪里？我和我兄弟走过好多好多地方，说不定就去过你们的新家呢？到时候就还可以去找你玩，是吧是吧？”
　　“这个嘛，是很远的地方，一座叫做叫唤渊薮的高山。”绮罗生倒是并不在意让小四知道这个所在的名字，反而笑嘻嘻道，“很高很高、很陡很陡的大山，你就算去了，也爬不上去呦。”
　　“叫唤渊薮？”小四却当真呆了一下，摇起了头，“那是什么地方，我没听过呢。你们当真要搬到那里去？不是哄我小，随便说了个地方糊弄我吧。”
　　绮罗生失笑，不想这孩子竟还古灵精怪得很，忙道：“我哄你做什么？那个地方是意琦行的家乡，还有他的很多兄弟住在一起。等我们也去了，就更热闹了。”他不知不觉之中，已是用了“回去”两个字，这般细微的转变，却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小四却还是很有点半信半疑：“可是我没听过这个地方啊。”
　　“你才几岁，能听过多少地方啊，没听过不是很正常么！”绮罗生又是无奈又是笑，一下一下用细藤条轻轻敲着他。
　　不想小四却立刻不服气起来：“我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不要不信，我真的去过好多地方！”一边又摇头晃脑道，“我兄弟也走过很多地方，大不了我再问问他听说过没有好了。”
　　绮罗生只当他是小孩子拗起了脾气，索性也顺着他的话道：“是啦是啦，你回头再问问你家兄长，说不定就知道呢。”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倒也没耽误了绮罗生干活。等脚下一大堆的细藤条变作了几个整整齐齐的篮子后，绮罗生忽然发觉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扭头一看，就见小四坐在小凳子上，人却早向后倚住了墙，睡得口水横流了。
　　没想到小孩子吃饱了玩倦了，竟是说睡就睡，绮罗生有点好笑的推推他：“小四，起来，到屋里头睡去。”
　　推了两下，不见动静，他想了想，又道：“你兄长找你来了，快醒醒！”
　　这一遭，小四却是扭了两下脖子，也不知是不是在梦呓，眼睛仍不肯睁开，却含糊道：“才不是……他……他来了……我肯定就知道了……”
　　两番皆是叫不起人，绮罗生也只好没办法的起了身。好在这正是上午光景，天气暖和，又有阳光金灿灿的晒在身上，倒是不怕着了凉。他想着，就蹑手蹑脚的绕过小凳子，溜到屋里去。意琦行正在床上打坐，他也没顾得上招呼一句，先飞快翻了件衣服出去，给睡得香的小四盖上了，才又进屋。
　　再一进门，立刻就先看到意琦行已经睁了眼，微微带了笑意看过来：“那片你义父捡到你的花海在哪里？我也想前往一观。”
　　绮罗生“唰”的涨红了脸，咬牙道：“都是我义父哄我玩的故事，你还当真了不成！”

　　不过意琦行倒也没一直打趣下去，随口一说之后，又改了正经的神色，指了指还蜷在床顶不愿下来的小嘻：“绮罗生，你适才与小四在外面，可有觉得他何处不妥？”
　　“小四？”绮罗生微有愕然，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不过就是个活泼些的孩子，能有什么不妥……小嘻怎么又跑到床顶上去了，又在淘气？”
　　“小嘻的反应有差。”意琦行看向窗外一眼，“它这样的灵禽，就算尚是幼鸟，也断不会如此接二连三的有这些反常行为。它虽是不能说，但只怕问题还是出在小四身上。”
　　“许是小嘻只不过不喜欢小四呢，这眼缘也是大学问，还不许人家有看不对眼的了，是吧小嘻！”绮罗生仍不算很是在意，笑嘻嘻抬头逗了小嘻一句，又拍了拍意琦行的手臂，“我还是不觉得小四哪里有什么问题，说不定再等一会儿，他家兄长寻来了，就要带了他走，也就再没什么事情了。”
　　“嗯。”意琦行依着他的话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显然不过口头应承。绮罗生本就是个聪慧的，又兼两人这般熟了，哪有看不出来的道理。虽说心中多少还是有些不以为意，但仍是抿了抿嘴巴，打算再寻点话来让意琦行舒心。
　　不想正在他还在心中琢磨怎么开口的当，意琦行忽然眉头轻轻一跳，一伸手先拉住了绮罗生：“鸟叫。”
　　“还不算秋天呢，这又是大山里头，有鸟叫有什么稀罕……”绮罗生随口接了话，不想意琦行的神色不见什么玩笑的意味，反而更凝重了几分：“不是……很多鸟在叫，不是日常能听到的那些。”
　　“嗯？”绮罗生看他模样，也终于仔细了起来。丢开心中杂念，侧耳细听。起初仍是不觉有何异常，但随着不知不觉中调动了真修之能，五窍洞开，虽说修为尚浅，终也不同凡夫。绮罗生渐渐果然觉得了许多前所未听闻过的鸟鸣音律，或高亢或婉转，促啼悠扬，不下数十种之声，由远渐近，涌入耳中。
　　“真的是鸟叫……”他登时也愣了，听了又听，只觉声音越来越清晰，断不是什么错觉，才有些错愕的看向意琦行，“这是怎样一回事？为何忽然出现了这许多从未听过的鸟叫声？似乎就在……院子外头？”忙不迭就脚下两步跨到窗边去，抬头张目，入眼却还不过是日复一日不曾有过多少改变的景致，天青云白，并未看到哪里有大群的鸟雀飞至。
　　意琦行也随着站到了他的身后，一手轻搭绮罗生肩膀，摇头道：“非是寻常之声，你看不到的。嗯？鸟鸣……鸟……”他忽的想起了什么，屈起一指敲了敲绮罗生肩头，“你可还记得，小四说过，他家中也养了许多的鸟？”
　　“是说过没错……啊！”绮罗生愕然转头，“你是说，这鸟叫……是小四的家人来了？”
　　“嘻嘻嘻嘻！”还未待意琦行开口，床顶的小嘻忽然拍着翅膀一掠而下，径直从二人身边黑电般穿出窗口，一振翅上了房顶，站在屋檐也昂头大叫起来。这叫声与往日里撒娇淘气赶鸡追鸟皆是不同，仿佛含了极大的不满与怨气。虽说仍是“嘻嘻”的声音，却响亮得震彻空山，嘹亮非常。
　　绮罗生措不及防，感官尚被修为激发得十分敏锐。这般大叫声音入耳，霎时震得耳鼓发麻，痛苦不堪。好在身后意琦行更是动作迅速，飞快抬臂，双手掩住了他的双耳，随之将人也揽入怀中。浩瀚雄厚真气，徐徐自绮罗生耳朵处掩下，再流淌全身，将一切不适皆尽抹去。
　　吁出一口长气，借着意琦行之力，绮罗生也将自身状态调整了回来。摆了摆头，毛茸茸的发顶就轻轻搔过意琦行的下颔：“谢谢你。”
　　“举手之劳。”意琦行并未就此放手，仍将绮罗生环拢在自己的气息之内，以免他再突兀受到什么冲击，另一边，注意力已是大半放在了屋外百鸟争啼的局面之中。他不似绮罗生修为尚生疏不好自控，十分轻易便可分辨得出，随着小嘻的啼叫声暴起，那些纷杂鸟叫登时被压下一头。片刻之后，竟是越来越低，渐趋于无。而随着对方叫声开始示弱，小嘻似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终于在一声长啼之后，拍拍翅膀，又飞下了屋檐，落在窗棂上，踢踢踏踏踩来踩去，很是神气活现。
　　绮罗生此时早已无碍，伸手戳了戳它的脑袋：“你好神气了？难道比嗓子赢了不成？”
　　“嘻！”
　　“嗯，鸟叫声消失了。”意琦行适时接上一句，证实了绮罗生猜测不假，接着又道，“那些鸟叫的声音被小嘻压下去了，但退得很有章法，严格说来，倒也不能算是小嘻大获全胜。”
　　“嘻嘻嘻嘻！”小嘻立刻就在窗台上扑腾着跳起了脚，似是很不满自己的丰功伟绩被缩了水。不过意琦行并不与它一般见识，反而转身就走：“我出去看看。”
　　“哎等等，我也去！”绮罗生立刻也跟上了，并不肯自己缩在屋里。那鸟啼虽说诡异，但不似有恶意在内，要当真说来，反是小嘻突然的那一嗓子更叫人吃不消些。何况还有个意琦行同伴，绮罗生更是心中不存丝毫的踌躇担忧。
　　意琦行倒也没有阻他，两人一同出了屋子，第一眼便落在了门边倚着墙的地方，两个空空如也的小木凳上。
　　“小四！小四呢？”绮罗生第一个跳脚，适才自己拿出来给小四盖上的衣服还好端端摆在凳子上，只是那个睡得东倒西歪的小孩子却彻底没了踪影。窗口距离这一面墙下不过几步之遥，若有半分响动都不至于不会发觉。可偏偏就这样活生生的不见了人，叫绮罗生简直有点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他抬手去揉眼的当，意琦行却敏锐的捕捉到了空气中一丝十分奇特的气息变化：非是寻常之人、甚至连武道高手也不是；但更无什么阴邪之气、秽暗之息，而是一股前所未遇过的轻灵虚无之感，正在这片院子周围，隐隐环绕。
　　“嗯？”他一手下意识微起意拦在绮罗生身前，随即转头循着异常方向望去，却忽的一愣。
　　许是他的反应太过鲜明，绮罗生虽是不明所以，但也立刻觉得了。紧跟上意琦行的目光，就望见……自家的篱笆院子外头，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正扒在上面，冲着自己笑嘻嘻挥手。
　　“这……”绮罗生忙眨眨眼，又眨眨眼，再定睛看，那小孩子不是前一刻还在自己身边的小凳子上睡觉的小四又是哪个？怎么竟不知如何神出鬼没的就跑到了篱笆外去。
　　“小四！”他忙喊了一声，“你怎么跑出去了，别乱跑，小心再迷路了，快进来。”一边就要过去。不想意琦行本来拦在他身前的手臂立刻一紧，将他整个人拦腰抓住了，然后才道：“别过去。”
　　“啊？”
　　“他是在跟你道别。”
　　“……”绮罗生这才反应过来，小四那摆手的姿势，可不就是告别的意思！可是……还来不及让他再想些什么“可是”，扒着篱笆的小四已经一转身跳了下去，蹦蹦跳跳的往远处走了。那丁点高的一个小孩子，竟是毫无什么犹豫茫然的样子，径自直奔一个方向。
　　“他……他就自己走了？”绮罗生此刻虽说已知小四满身的怪异，但心底仍是对小孩子模样的他很是放心不下。只是才问出口，忽的又自己“咦”了一声，睁大了双眼望向小四。
　　那小小的身影旁边，也不知是眼花还是怎的，竟还依稀看出了另外一个成年人的高瘦身形，高冠道衣，一手负后，一手垂下牵住了小四。
　　“我看花眼了？”
　　“没，”意琦行见他不再一副要冲出去的模样，便放松了手臂上的桎梏，转而搭着绮罗生的手臂，也在向那个方向张望着，“我也看到了。”
　　“那个人，那人什么时候出现的？”
　　“大概没有注意到罢了。”意琦行摇摇头，“这想来就是他的兄长。既然是家中人寻来，小四随着离开，你也该放心了。”
　　“我……自然放心。并且，你也该放心了吧！”绮罗生一转身，笑盈盈看向意琦行，“你之前不是还一直担心小四对咱们有什么不利的么，这下他随着家里人离开，你可是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去了？”
　　“哈！”意琦行摇头笑笑，并未多说什么。虽说小四这款离开的方式突然又离奇了些，但好歹也算顺顺利利了结一桩，他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葛，顺势揭过，和绮罗生转身回了屋。

　　经了这一场，眼看倒是快到了晌午，意琦行倒还罢了，绮罗生却是为了哄小孩子颇费了好多脑筋讲古，立时觉出口干舌燥，再有饥饿之感。见他忙不迭的去张罗午饭，意琦行自然而然也就跟了进去，两人快手快脚忙活一番，才搬了两样饭菜上桌，忽然身后一声熟悉的“嘻嘻”叫声，一扭头，就见小嘻一如往常般，大刺刺的已经飞上了桌角，埋头将自己专用的那个小饭碗啄得叮当作响。
　　绮罗生“嘿”一声笑了，甩着手指上的水珠就去把它捞起来，摁在怀里蹂躏一回：“你可舍得出来了？嗯，小四走了，你就又活蹦乱跳做大王了是不是！”
　　“嘻嘻嘻嘻！”
　　“不许跑！今天才知道你是个没胆的，连个小孩子都要怕！”
　　“嘻嘻！”
　　小嘻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绮罗生的“魔掌”下挣脱出来，一头扎到意琦行肩上避难。意琦行只是含笑看着他们打闹，将心中略微还剩下的一点犹疑也化消了。
　　蓦的，绮罗生笑眯眯的也凑过来，扳了意琦行的胳膊，很是煞有其事道：“意琦行，你说，小四和他那个更神神秘秘的兄长，不会是……那个吧？”
　　但他自己又很快的摇起头，“不对不对，他们身上可一点鬼气森森的都没有，还敢在太阳地里走路呢！那……难道他们是神仙？可是神仙也会迷路，也会被大雨浇成落汤鸡么？”
　　见他几句话功夫就胡思乱想得没了边际，意琦行半是好笑半是摇头，一手擎着小嘻一手拉着他摁到桌边：“神鬼之言，多为无稽，你想多了。他们大概也就是身怀异术的不出世之人吧，你莫再琢磨了。”因见绮罗生还想再说什么，便又道，“你已是荒废了半日，还不快点吃了饭，下午再去练功？需知习武之事，最忌懒散耽搁……”
　　“啊啊我知道了！”一听到“习武”二字，绮罗生前一刻满肚子的好奇立刻散了七七八八，虽说小四的来历身份是有几分叫人猜测，但比起武学之事，显然已是不值一提。念及今日已过了的半天，绮罗生登时更觉光阴紧促，连逗弄小嘻都顾不得了，忙扑到桌边，匆匆吃起饭来。
　　意琦行倒是从容许多，陪绮罗生坐下，还能先顾得上给小嘻拨了它的一份，才随意挑些菜吃了两口。目光有点漫不经心的从适才一同拎进屋的藤条篮子上掠过，瞧着那两三个簇新的篮子，还是不免又问道：“你上午编了这几个篮子做什么？家中应是不缺这些东西吧。”
　　“唔……”绮罗生忙咽下一口饭，十分理直气壮道，“当然是装了山产，拿到山下去卖啊！我都算好了，再过六天咱们还要下山，要去的那个城离北号山这么远，山货野物什么的，定然也稀罕。随便装些带下去，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呢。”
　　“……”意琦行没再说什么的低了头继续吃饭，心中默默开始盘算起，要怎样才能让绮罗生不再这般“居安思危”才好。
　　不想正想着，绮罗生又笑嘻嘻一句：“再不然，带去叫唤渊薮，做个见面的礼物也好。嗯……我觉得比拿去卖了要好。这些北边的山货，想来你们那里也未必就都见过的。不如我再编上两个篮子，到时候你拎两个，我拎两个，正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