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三两步赶进卧房，就见绮罗生十分不知所措的站在柜子边上，手里拎着小嘻那个宝贝窝，翻来覆去使劲的看。似乎看得久了，就能把小嘻活生生看出来一般。
　　那屋子里窗户尚紧闭着，因为昨夜的风雨，怕被吹开来灌进雨水，还格外上了闩。一早起来各有忙碌，并不曾打开透气，倒现在还是满室积温，实在没有什么可供小嘻跑出去的缝隙。绮罗生听见身后动静，立刻苦着脸转身：“昨晚睡下时，小嘻不还老老实实趴在窝里么？这一大早的，能跑到哪里去？”
　　“嗯？”意琦行也是有些意外，昨夜虽说突发了一些事宜，但几人多半都在厨房折腾，除了最后打发小四进屋换衣服睡觉，应该不曾有什么声音扰到小嘻才是。但放眼看去，屋中陈设一览无遗，当真不见那小黑鸟半个影子。那边绮罗生已经急得团团转，转了两圈又使劲来扯意琦行的衣袖，连声道：“怎么办怎么办，小嘻到底去哪里了！”
　　意琦行倒很是沉得住气，一手安抚意味的在绮罗生后背拍了拍，目光微微一凝，立刻便转过身，炯炯盯向床榻方向：“小嘻没事……那边。”
　　“啊？”绮罗生瞅瞅床的位置，又瞅瞅意琦行，“床……”
　　“床底。”意琦行斩钉截铁，然后便看着绮罗生刚刚还泫然欲泣的脸上，立刻一点点亮堂起来。忽的欢呼一声，一手扔了鸟窝，一手就扑到床边去将床裙撩了起来。
　　意琦行瞧着这一气呵成的动作，心中些微一点点的，为自己半生武修竟放在了寻找一只小鸟的气息上的介意也尽散了。
　　卧房中的家什并不算多，绮罗生又是个勤快性子，最多隔上两三日，总要擦抹一回，地面更是日日扫的。但床底下毕竟不同寻常地方，若非性子太过吹毛求疵，想也不会次次还要钻到下面打扫，日积月累久了，总是不免多多少少积灰，算是一个死角。
　　绮罗生一把掀开床裙探头下去，又忙不迭退了回来，一口气打了两三个喷嚏。再俯下身，便小心翼翼了许多，一手捂住了口鼻，一边摸索着探了脑袋和大半个上身进去。床下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忽就听他兴奋得大叫一声：“小嘻！”
　　随后就是熟悉的“嘻嘻嘻嘻”叫声也响了起来，只不过很是有点有气无力的意思，远远不似平日里那般神气活现。
　　绮罗生却先顾不得这些，瞧清楚了躲在床底最角落处的小黑鸟，大叫之后，立刻和颜悦色的哄了起来：“小嘻乖，小嘻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来来快出来，早饭都准备好了，你不是一顿不吃都饿得慌么？快出来快出来，别躲着了……”
　　可但凭他堆着笑脸好话说尽，小嘻仿佛钉死了般，蹲在床下巍然不动。只间或在绮罗生换气的空隙，“嘻嘻”的叫上两声。磨到后来，本来就要维持着一个古怪姿势，觉得十分辛苦的绮罗生终于没了耐性，大吼一声：“你给我出来！”
　　站在他身后“观战”的意琦行便见到少年的半个身子都猛的往床下一窜，随后爆出一阵杀鸟拔毛般的惨叫，许多说不清楚意味的“砰”、“哗啦”、“啊”、“嘻嘻嘻嘻”、“扑棱棱”声音搅做一团，饶是见惯大场面如意琦行，也难免心中踌躇了下，可要上去帮把手什么的，但很快那些动静又都被绮罗生一声嚷镇压了：“小混蛋，给我……出来！”
　　半身探到床下的人猛的抽了回来，与其一同出现的，还有一只垂死挣扎的小嘻。黑亮亮的羽毛被这一番折腾，好似一只倒毛的刺猬。绮罗生一个挺身蹦了起来，将它牢牢抱在怀里：“可算逮出来了！”
　　落入意琦行眼中的，是上一块下一块蹭了好多灰印子的脸庞，连鼻尖都未能幸免，他忽然有点庆幸绮罗生一早就将裹头重新扎上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意琦行一手就去托起了那张花脸的下颏：“抓出来了就好……别动。”
　　“嗯？”绮罗生眨了眨眼，直到帕子落在了脸上，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因是在意琦行面前，这般小小的狼狈倒不至于再让他窘迫，反而举起犹在折腾的小嘻，笑嘻嘻骂了一句：“小混蛋，都是你，害我变大花脸了！”
　　“嘻嘻！”还妄图夺路而逃的小嘻，百忙之中仍是不忘回嘴。虽说这莫名其妙钻到床下就不肯出来的举动实在反常，但眼看它精神十足，也并无什么伤病的模样，绮罗生登时就安了心。一边配合着意琦行左右扭动脖子，一边装模作样拍了小嘻两巴掌：“意琦行，你说小嘻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钻到床底下去了？这小东西平时爱干净着呢，也不嫌弃床底下那么大的灰！”
　　“这……”意琦行也解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下只好放弃，“许是它忽然起了玩心吧，毕竟还是小鸟，偶尔顽皮，也未可知。”
　　“哦。”绮罗生倒是对他的说法深信不疑，又戳了小嘻的脑袋两指头，笑骂道，“小混蛋，下次可不许再往床底下钻了，弄这么脏，就不让你进屋了。”
　　“嘻！”小嘻很是不满这番训斥，顶嘴一句，但到底还是放弃了再挣扎出去。意琦行揩干净了绮罗生脸上的灰印子，又顺手在它身上也掸了几下：“好了，小嘻也找到了，吃饭去吧。”
　　绮罗生这才记起来厨房里头尚有一位小客人，一缩脑袋：“哎呀，都忘了小四还在呢！”忙拎着小嘻三步并做两步跑了出去。

　　虽说钻床底的举动有些反常，但见了食水，小嘻还是一如既往的敞开了吃起来，那“呱嗒呱嗒”的啄水声意绮两人并不算在意，可如今饭桌上还多了一位客人，绮罗生到底有些不好意思的咳了一声：“家里的小鸟，野惯了，没吃相没喝相的。”
　　小四倒是看不出什么嫌弃的模样，还有点好奇的伸出一根手指，试图去摸一摸小嘻的羽毛。只是他手才一动，那埋头苦吃的小鸟登时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屁股一扭，飞快躲开了。想了想，又拍打着翅膀再冲回来，一口叼起吃了一半的小块馒头，再次跑到桌子最远的另一端去，掉了个头，屁股冲着几人继续吃饭。
　　小四收回摸了一个空的手，有点委屈的眨巴着眼睛看向绮罗生：“小鸟不喜欢我……”
　　“呃……”绮罗生登时尴尬了，不曾想最是人来疯的小嘻竟然这样不给小四面子，只好干笑道，“这个……小嘻性子比较野……不太喜欢别人碰它……呃……”说着说着，自己的舌头倒先打了结，忽然想起来适才这小混鸟可是严严实实窝在自己怀里进来的，更觉打脸，支吾着有点说不下去了。
　　不过小四仍是一副天真面孔，却很是不疑的点了点头：“也是啦，我兄弟养的那些大鸟小鸟，也从来不爱让人摸。”
　　“你家中也养鸟？”绮罗生倒是立刻好奇起来，不由追问一句。
　　“是啊。”小四点头，搁下筷子开始掰起了手指头，“我兄弟有养喜鹊、画眉、黄莺、鹦鹉、老鹰、海东青、金雕……”起初几种鸟类还算寻常，但越往后说，越有些信口开河起来。听得绮罗生满心不信，又不好当面质疑，只好应付着连连点头，最后还要夸上一句：“你家养的鸟真多。”
　　“唉，可惜一只都留不住，最后全跑了！”不想接着他的话尾，小四又小大人般的叹了口气，将绮罗生一脸的笑都噎住了……
　　最后还是意琦行不声不响给他们一人抓了一个馒头，打破了桌上有点尴尬的僵局。绮罗生这才也找到了岔口，忙挥舞着筷子张罗道：“啊饭菜都要凉了，快吃饭，吃饭吧。小四，你多吃点，现在雨都停了，说不定再过一会儿，你家兄长就能找过来了呢。”
　　“嗯嗯。”小四立刻连连点头，像是全然不觉刚刚的诡异气氛，忙埋头开始扒饭。嘴里塞满了一口米粥，还要嘟囔着道，“那我得多吃点，我兄弟做饭，可难吃了……”

　　许是觉得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就算小四身上有什么不妥，也未必就能当真做出对二人不利的事情来；又或是与绮罗生相处时因习惯亲昵了还不觉得如何，但再添上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立刻就觉得自己的身家年龄实在与那两个“小孩”格格不入起来。总之早饭吃罢，意琦行立刻看似十分放心的将招待小客人的任务全数不动声色推给了绮罗生。
　　绮罗生倒也不太介意，乐颠颠的就带了小四到院子里头去，美其名曰透透气，看看山景，压压昨晚被狂风暴雨肆虐了的心情。只是平日最爱打闹的小嘻，一敛人来疯的性子，吃饱喝足，眼见绮罗生与小四去了院子，自己立刻又扑棱棱飞回了卧房。虽说再没往床底下钻，可也不曾安生趴回窝里去，而是一头飞到了床架子顶上，头翅一敛，又窝在那里一动不肯动了。
　　意琦行跟着它进屋，这时便站在床前，看了看窗外，又微微皱起眉头，瞧了瞧反常的小嘻：“小嘻，你可是觉得了什么不妥？嗯？是那个小孩子么？”
　　“嘻嘻！嘻嘻嘻！”小嘻有气无力的叫了几声，虽说听不懂鸟言，但显然也不是什么祸事当头如临大敌的紧迫模样。意琦行心中揣摩了下，又道：“他非是要对我和绮罗生不利而来，是么？”
　　“嘻！”小嘻又没好气的应了他一声，一扭头，带着点小委屈样子的把脑袋插回翅膀底下，不再动弹了。意琦行少见小嘻对自己这般不满的态度，又猜测不出为了什么，一头雾水之下，只好自我安抚一句“想来并非什么大事。”便搁下了。

　　那一边，绮罗生领着小四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转了两圈，连自家两只老母鸡的鸡窝都参观了一回，还从里头摸出两个沾着草屑鸡屎的新鲜鸡蛋来。可院子到底只有那么大一片，又是一目了然的家徒四壁，两圈之后，也就没了什么新鲜。绮罗生心中很是认真的想了一回，总觉得若是自己就当着小四的面修习起武艺，虽说一个小孩子未必会懂，意琦行也不见得十分介意，但终究一门一派的武学，还是要顾忌一些……这样想着，好容易忍住了心痒手痒，转而去屋檐下拖出两个木头小凳子来，又往柴火棚子下头抱来一捆细藤条，冲着亦步亦趋跟着自己的小四一笑：“下完了雨，今天太阳就好。你陪我在院子里干活，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小四很是从善如流，乖乖点了头，还有点雀跃的模样拍着手：“好啊，听故事！”
　　见他一派小孩子天真烂漫，绮罗生登时将昨晚还信誓旦旦对意琦行保证过的“小心谨慎”尽数抛了，拉着他并肩坐下，手上不停的编着藤条篮子，一边开始搜肠刮肚找起自己记忆中的故事来。
　　不过想来想去，许是住在山中的缘故，能记起来的大多都是些大人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故事，无非什么山精鬼怪，半夜偷走不听话的小孩子当下酒菜什么的，说了几个之后，连绮罗生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这哪里是在哄小孩子开心，明明是在吓唬人了。可除此之外，再勉强能想到的故事，就是那些还住在村子里时，每逢年节，请了走村串镇的戏班子来演的戏文了，一想到那些花前月下的曲目，绮罗生自个先偷偷红了耳根子，更不要说讲给人听。支吾半晌，好容易才又想到一个也可以算作“故事”的，立刻挺直了腰，咳嗽一声：“小四，我再换一个给你讲吧，这个可是真的，不是唬人的了。”
　　“嗯，我听着呢。”小四立刻应了一声，十分捧场。
　　绮罗生便清了清喉咙，讲了起来：“以前呢，有那么一座大山……”
　　“嗯嗯，又是个什么山。”
　　“……是北号山啦，就是咱们现在在的这座山。从前呢，北号山上，住着一个勇敢、善良、勤劳、可是家里并不富裕的……”
　　“老爷爷！”
　　“咳，不是老爷爷，是大叔，大叔啦，没有那么老！”绮罗生被小四打岔打得有点郁闷，登时有点想要反省自己之前千篇一律的故事开头。但好在思路才要走岔，又飞快的拉了回来，继续说了下去：
　　“从前呢，在北号山上，住着一个勇敢、善良、勤劳、可是家里并不富裕的大叔，以砍柴为生。这个大叔有一天到山里去砍柴，结果本来还是晴朗朗的天气，忽然咔嚓咔嚓打了好几个炸雷，接着天色一下子就黑了，好像直接从晌午到了半夜，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楚了。”
　　“樵夫大叔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奇怪的事情，但抬头一看，那闪电白亮白亮的，好像把天都撕破了一个口子，紧接着就是倾盆大雨哗啦啦的浇了下来，比昨晚的雷雨还要猛还要大。樵夫大叔不敢冒着雨摸黑下山，就赶快在附近找了一个山洞，躲了进去。不过这大雨越下越大，就好像是在从天上往地下泼水一样，总不见个停。樵夫大叔等啊等，等了好久好久，都没能等到天亮，结果自己先迷迷糊糊的在山洞里睡着了。”
　　“嗯嗯……”小四在旁托腮听得十分认真，这时忽然插嘴道，“这是虚空破碎出裂痕的天漏，雨要下一天一夜呢。”
　　“你说什么？”绮罗生还满满沉浸在回忆之中，一时并没听清楚小四的话，扭头问他一句。
　　“没，没说什么。”小四吐吐舌头，忙摇起头，“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大雨就一直一直下么？”
　　“后来啊，大雨还在一直的下，樵夫阿叔在山洞里睡着了，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好像闻到了很好闻的花香，才醒了过来。他发现外头的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那股好闻的花香特别的鲜明，樵夫大叔忍不住就一步一步沿着花香走了下去。走啊走啊，走了大概好远，忽然看到了一片花海。牡丹芍药月季……好多好多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花，热热闹闹开了好大一片，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匹发亮的锦缎子似的。樵夫大叔记得那时候是春天没错，可是却想不起来北号山哪里有这么一大片花海了。他有点好奇又有点纳闷的走过去，弯下腰想要拉过一朵花瞧瞧。结果刚拉到了一朵海碗大的牡丹花，就醒了！”
　　“醒了？”小四使劲的眨眼。
　　“是啊醒了，原来是樵夫大叔一直在做梦呢。不过他这一醒，外头的大雨倒当真也停了。樵夫大叔看了看自己的柴刀柴捆都还在，又肚子里饿得慌，就决定赶快下山回家。可是一出山洞，却鬼使神差的，沿着自己做梦时走过的路，又往山里头走了。”
　　“樵夫大叔是撞鬼了么？我兄弟说过，这叫做鬼打墙！”
　　“胡说，才不是撞鬼！”绮罗生立刻快嘴的反驳回去，然后才觉出自己情急下的态度有些毛躁了，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又咳了声继续讲故事，“樵夫大叔没有撞鬼，他就是有点好奇自己做的梦，想走一趟去看看。结果他走啊走啊走，走了好远的路，终于看到了一块跟自己梦里的花海十分相似的地方。不过，那个地方没有开着很多花……”
　　“那是有很多树？”小四再一次插科打诨。
　　绮罗生有点郁闷的一拍脑门，自觉自己好容易营造的神秘气氛被小四三番五次的打破，索性也没了继续卖关子的心情，直接道：“不是啦，樵夫大叔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婴儿，身上裹了个小被单，正躺在地上哇哇的大哭。”
　　“哇！”小四的眼睛一亮，抓着绮罗生的手臂连声道，“那后来呢后来呢，是不是小婴儿就被樵夫大叔带回去抚养长大了？”
　　“没错。”
　　“长成了漂亮的大姐姐？”
　　“没错……咦？不对……”
　　“然后有一天，大姐姐回到了月亮里……”
　　“停！”绮罗生忙打断了他越来越不着边际的想象，有点哭笑不得的点了点他的脑门，“你脑子里都哪听来的什么啊，什么大姐姐月亮的，没有的事！”
　　“那是怎么样了嘛？”小四坐在凳子上踢踏着两条腿，“这种故事，最后不都应该是小婴儿变成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很厉害很厉害才对么？”
　　“呃……”绮罗生听他这样说，倒是有点语塞。他将这故事讲得纯熟，却是因为乃是自小听到大，是由他义父每每哄他睡觉时，说来听的。绮罗生早过了懵懂的顽童年纪，渐渐也清楚那小婴儿多半就是在说自己，至于什么天破啊花海啊，无非是义父拿来哄自己开心，不要自己因为耳朵的缘故羞于见人的说法罢了。可就算是当做“故事”说给小四，隐去了其中人名来历，他也断不好意思接下去大刺刺的道：“是啊没错，那小婴儿后来长大了，就成了个好了不起的大人物”云云。正有点难以接口，身后门里忽然传出意琦行的声音，很是一本正经的道：“后来那小婴儿长大了，遇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剑者。他跟着那个剑者上了一座叫做‘叫唤渊薮’的高山，学了一身的好武艺好刀法，从此以后大江南北，行侠论武，把酒同游，说不尽的快活。”
　　“行侠论武，把酒同游……”绮罗生不自觉的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耳后一点点有些控制不住的烧灼起来。偏偏小四却在这当口十二分的天真，拍着手笑道：“是么是么？绮罗生，意先生说的是真的么？”
　　“……嗯。”绮罗生最终还是应了声。他有点缓慢的扭过头，就看到意琦行背着双手正站在二人身后，目光炯炯，带着许多不需再说的信任与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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