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义父！”
　　“义父！”
　　“义父你在哪里……小九……小九错了……小九要回家！”
　　连天巨树，浓荫遮蔽下的整座山谷，即便是在白日，也显得尤为阴森清冷，只有间或一二声鸟啼，才昭示着这片深山野地之中，尚有活物栖息。
　　不过本来杳无人迹的地方，却忽然响起了小孩子一声递一声的叫喊，声声急促，渐渐带起了哭音。蓦然，一阵哗啦啦踩踏枯草落叶的响声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抹着眼睛在几棵老树后转了出来，粗布短衣、有些不太合衬的靛蓝色裹头，下面还丝丝缕缕的露出些没有包严实了的雪白发丝，竟正是绮罗生幼时模样。
　　小绮罗生一边揉着眼睛，努力把酸酸的眼泪憋回去，一边跌跌撞撞的在茂密无路的树林中穿行。走上一阵，就要迷惘的四顾一回，可无论怎样的走、怎样的找，看来看去，皆还是陌生地貌，从未来过的所在。
　　这时天色早已经过了午，骄烈的阳光也在慢慢的暗淡下去，小绮罗生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林中走着，脑中一片混混沌沌，记不得这是什么季节什么时辰，只依稀存着一个印象，似乎是自己因为什么与义父赌气，才一口气跑到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山谷……可是，这个山谷又是在哪里？当真是自己……赌着气一路跑进来的？
　　越是想，脑中的记忆越是混乱，但孤零零一人无所依凭的那股恐惧却是在心中越放越大。小绮罗生几乎是一刻都不肯停步，拼命在林中走着、跑着，想要离开。可任凭往什么方向去，最后兜兜转转，仍是回到最初的所在。
　　眼见天边红日，竟似被一只无形之手推动，西坠的速度快得惊人。不知不觉中，已是一片灿烂余辉，再片刻，青灰的暮色开始无孔不入蔓延起来，夜雾缕缕，缭绕山林。
　　小绮罗生虽说自幼在山中长大，但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从来不曾有过独自在山中野宿的经验。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了下去，早又急又怕得眼中再次蒙上水汽，脚下也更漫无目的的加快了几分。
　　忽然，不知绊到了哪里凸出来的一块树根，小孩子有点单薄的身子顽强的左右摇晃了几下，还是一个跟头趴在了地上。膝盖上、手肘上传来的疼痛，仿佛给眼中一直在打转的泪水开了闸门，小绮罗生一身狼狈的趴着，咬着嘴唇忽然开始抽泣起来，渐渐哭声越来越大，抽噎着翻来覆去的叫着：“义父，我想回家！”

　　小孩子的哭声一阵一阵响在深林中，几只不知名的鸟雀似是受了惊，扑扇着翅膀飞向高空。小绮罗生趴在地上哭了一气，但身处的境地并没有半分改善。他抽抽鼻子，又渐渐止住了，用袖口抹了把眼泪，有点吃力的爬了起来。
　　跌倒时磕破的伤口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他吸着冷气低头看了看，又有点蹒跚的开始迈步，一边走着，一边大声说起话来：“义父说，男孩子不可以随便哭，要勇敢！小九一定能找到路回家的，小九不怕不怕……”
　　这样说着给自己打气的话，好似当真就勇敢起来，小绮罗生迈步的力气，都依稀大了不少，又再次往一个新选定的方向走了过去。
　　这一次走过的路，似乎有了微妙的不同。虽说两旁仍是参天大树，可不知是夜色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的关系，看起来竟很是眼生，似乎之前的半日里，都不曾来过。小绮罗生也发觉了这一点，渐渐开始有些兴奋。只要不再是在原地兜圈子，总会走出这座山谷。他心中有了盼望，索性开始一溜小跑起来，虽说一瘸一拐还有些滑稽，但速度立刻又快了许多。慢慢的，周遭的树木当真开始稀少，片片的野草、石头越来越多。再向前看，两旁已是出现了高高低低的山壁，向着一个方向收拢，夜色迷雾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喇叭形的缺口，就在前方。
　　“出口！”小绮罗生立刻振奋起来，撒开了腿一阵快跑。随着距离拉近，那个喇叭口也越来越清晰，果然就是一个通向谷外的通道。这时候，小绮罗生的脑袋里倒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觉得跑到了那里，就可以离开，就可以找到回家的路……他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是急切，眼见着喇叭形的谷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但……
　　猛的站住了身子，小绮罗生有点茫然的看向前方，虽说那里确实称得上“谷口”没错，可一眼望出去，却是层层叠叠更浓厚的迷雾，将可以看到的一切都遮住了。那样浓的雾，仿佛是实质的什么东西，稠得化不开看不透。小绮罗生本来欢快着可以离开的念头被硬生生又扼在了脑子里，有点踌躇的看向那片浓雾，又扭头看了看自己刚刚跑过的山谷。
　　出还是不出，本来毫无疑问的选择，这时反倒让他开始踌躇。在恍惚之中，小绮罗生觉得自己只是犹豫了片刻，但又好似犹豫了许久。他蓦的发现，不知何时，本是一片黑暗的夜色山谷，又被金灿灿的阳光照耀得通透。那些绿的树、青翠的草、灰暗的岩石，无比清晰的再次出现在眼前，竟……十分的熟悉。
　　目光一直深入到一座小小的山中屋舍，明明白白的就是自己与义父的家，小绮罗生霎时有些糊涂，难道自己一直都只是在家的附近而已？难道只是因为黑暗与慌张的心情让自己认错了熟悉的环境？他有点茫然的低头，却忽然发现，入眼是抽条了的少年身材，自己并非一个才十岁的孩童，而是已长成少年。
　　绮罗生恍惚的不住将目光在身后与身前两个方向转换，只觉得有些头痛，不知该如何抉择。忽然眼尖的他，从谷口大片的浓雾中，依稀发现似乎有一个身影一晃而过。他愣了愣神，忙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
　　大概是因为有了阳光的缘故，那浓浓的雾气也仿佛淡薄了些，很快，牵住他视线的人影再次出现，开始变得轮廓清晰。整齐的发髻、宽大凭风的衣袍、手上的麝尾、身后的宝剑……“意琦行……”喃喃一句出声，绮罗生下一刻立刻跳了起来，大叫一声：“意琦行！”就要伸出手去。
　　不想指尖碰到浓雾的刹那，雾中人影，竟好似水中月般立刻破碎消散。与此同时，衣角一紧，像是被人拉住了。
　　吓了一跳，绮罗生连忙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也已身在浓雾之中，腰部以下，皆是看不清楚，更不知抓住自己的到底是谁，或者……是人还是非人。
　　但立刻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过不去的。”
　　“什么？”绮罗生一愣，又立刻原地转了一圈，追问起来，“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在哪里？你在跟我说话？什么叫我过不去？”
　　那个声音并没有理会他前面的一串发问，只是又道：“你过不去的，转身，回到你的家中去。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早晚都要离开……”
　　“什么意思？”绮罗生听得云山雾绕，但却依稀抓住了一点，那个声音，是在叫自己回到山谷中的那个“家”，那……他迟疑的看了看身后，确实远在浓雾之外，青山绿树中熟悉的小屋实在有着莫大的吸引力，但是……“是你在拉着我？你放手，我得去找意琦行。我找到他了，自然会带他回家！”
　　“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早晚都要离开……”拉着他的那个声音依然固执的重复着这句话，拉着绮罗生衣角的力道也丝毫没有收敛，“你不该过去，你过不去。回去吧……”
　　“放手！”正僵持间，雾气之中，意琦行的身影又再次一闪而没。绮罗生心中忽的焦躁起来，更有一种隐约的恐惧，自那不断重复的“你过不去”中滋生出来。但他越是急切，拉着他的那股力道也越大，难以摆脱。绮罗生眼看着意琦行的身影不断出现消失、消失又出现，却一次比一次开始浅淡，许多复杂的情绪，终于变作一声怒吼：“放开我！”一道白练般的刀光，猛的自他胸口绽出，那个声音似乎始料未及，“啊”的一声，拉着人的力道立刻松懈了。绮罗生抓住这机会，猛的摆脱缠身之力，一头冲向浓雾。
　　“唉，你纵然挣脱了，也是过不去……”那个声音失了手，却好似也不怎样着急，反而是带着点无奈的口吻，叹了一口气。可是这句叹息还未完，绮罗生已经一头扎进了浓雾之中，飞快的，便连影子都没入了。见此情形，那个声音的话戛然而止，换做一声实打实的惊呼，“怎么可能！”
　　雾气忽开，“哗啦”一声，连着山谷、树林、小屋、天空……一切一切，皆成破碎，化为一片虚无。虚无中，浮现出一个身长玉立的白衣人影来，手摇羽扇，若有所思的注视着绮罗生消失的“方向”：“原来你也不是……”
　　一句话未完，虚空、人影皆已消失不见。但最后可以听及的几个尾音，仍是十分清晰可辨的，成为了小孩子稚嫩圆润的嗓音。

　　“意琦行！”
　　绮罗生一头冲进了浓雾，才发现自己竟是身在一个茫茫然不辨四面的奇异之处。而本在雾外还能看到时隐时现的意琦行的身影，进入雾中，反而完全无从找起。心中刚刚的一点激动又立刻被浇灭了，绮罗生有点踌躇的转动着方向，一声叠一声只能焦急的叫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意琦行意琦行意琦行……啊！”
　　忽然眼前白雾激荡起来，宛如水流。他在尚不清楚这种变化何来之际，脚下也蓦的一空，直坠深渊之中。
　　“意琦行！”那下落的感觉太过真实，绮罗生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但下一刻，一双结实的手臂猛的拦腰紧紧抱住了他，随后便是清晰得如在耳边的声音：“绮罗生，你怎么了？快醒醒！”
　　“啊？”茫然睁眼，才刚微微透白的天色，映着窗户照进屋来。绮罗生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但很快的，许多思绪开始陆续回笼。连眨了几下眼睛，又甩甩头，他有点吃力的拖着酸麻了半边的身子从意琦行的怀里爬起来：“我……在厨房睡着了？”
　　“你昨天说着话就睡过去了，”意琦行脸不红气不喘的解释，“我怕一挪动你再醒过来，就委屈你在厨房睡了整晚。你刚刚是怎么了？”
　　“是这样啊……”绮罗生还有些刚睡醒的呆滞，听着意琦行的话，半晌才进到了脑子里，点了点头。倒是随后的问题，叫他有点困惑的挠了挠头，“我刚刚……我也记不得我刚刚怎么了，大概……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做噩梦于是叫我的名字？”
　　“……记不得啦，真的记不得啦！”绮罗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在睡梦中大喊了意琦行，虽说梦境记忆在醒来的瞬间已经烟消云散，但还是有些羞赧，揉了揉脸，又强辩一句，“谁会记得住梦到了什么啊，说不定就是因为睡觉的姿势太拗人，才做噩梦了。叫你……叫你有那么奇怪么！”
　　还靠在怀里的少年，半是睡得暖洋洋，半是有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但已是与适才梦中呼唤自己的惶恐无助声调截然不同的元气，意琦行摇摇头也笑了，顺手拍了拍绮罗生的背让他坐直身子：“没。没什么奇怪，下次做了噩梦，再叫我也是无妨。”
　　“哼！”绮罗生反而有些不稀罕起来，冲他皱了皱鼻子，“叫你，你也不能跑到梦里头去救我……哎不对，我干嘛要你救啊，我自己没问题的……等等，不过就是个梦啊，有什么救不救的……”说着说着，自己先被绕晕了。绮罗生索性一把尽揭了过去，蹦下地站起身，“什么时辰了，天都亮了啊！”
　　“才到卯时而已。”
　　“那也不算很早了。”绮罗生又打了个哈欠，胡乱拢了几把头发，“小四还在睡着吧，总不能比个小孩子起得还晚，我……”他说着话，忽然整个人都僵住了，抓着头发的手更是上下不能，“意琦行！我……我昨晚就这样见人的？”
　　“怎么，哪里不妥？”意琦行起初还不明白绮罗生发生了什么，但随着看到他的手下滑到耳骨位置，便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的耳朵，本就无需遮挡，何必还放在心上。”
　　“可是……我……”虽说当时被意琦行开解和肯定之后，绮罗生的心境已是大不相同，但毕竟仍还是两人独对。这却是第一遭，在“外人”面前并无遮挡的展露出来。之前十几年的沉疴在心，那阴影岂是轻易就能尽去的，登时还是有些无措。
　　意琦行看他的模样，心中叹了一声，又道：“不过昨晚大雨天黑，又是半夜，忙成一片。大概小四也不曾看清楚什么。你若是还不习惯，再戴上裹头就是。”
　　“这样……”
　　“不过。”意琦行的口气一转，“出了北号山后，再不为例，你明白么？”
　　“……嗯。”点了点头，绮罗生倒是松了口气，快手快脚去找粗布裹头。片刻又回来了，许是意琦行适才的安慰有了效果，人也又精神许多，快手快脚的开始洗漱收拾。意琦行这时倒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帮着他一同升起了灶火，又熬上新粥。
　　等到锅中水汽充盈，暖而软的米香开始弥漫的时候，隔壁卧房中终于有了动静，饱睡了一觉的小四睡眼惺忪爬下床，跟全天下爱睏的小孩子都并无什么不同的拖沓着步子，晃悠了过来。站在厨房门口看了看两人，软乎乎的叫了一声：“意先生，绮罗生。”
　　“小四起来啦！”绮罗生正忙得团团转，随口就要支使意琦行，“意琦行，你带他到院子里洗个脸，饭马上就好了。”
　　“……”意琦行有点无语，但还是依言带着小四出去了。小四倒是很不介意谁陪着自己，蹦蹦跳跳到了院子里，忽然扭头看了看意琦行，“绮罗生，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意琦行登时警觉，“你知道什么？”
　　“没有什么啊，”小四笑嘻嘻的摇头，“就是看到他眼圈都是黑的，肯定没睡好。我做了被人抢走花糕吃的梦时，也会睡不好，起床就是两个黑黑的眼圈。”说完，也不多看意琦行的表情，就跑去舀水了。
　　院子里还满是昨夜风雨肆虐过的痕迹，浓重的雨腥和土腥气息，夹杂在清新山风中扑面而来，吹得人十分精神。意琦行站在檐下，看一眼活蹦乱跳的小四，再扭头看看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心中隐约再次浮现一股担忧。清早绮罗生那声“意琦行”，虽说是在梦中，到底还绕在耳边，叫他不能完全放心。似乎自从到了北号山之后，就常常会有这般不知所谓的心情浮动，却寻不得源头。

　　他的浮想联翩是被绮罗生敲碗的声音打断的，窗口探出笑眯眯的脸来，招呼两人进屋吃饭。绮罗生自个，却是摆好了碗筷，一直还在向门口张望，望了半晌一推碗又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看什么？”意琦行有点摸不着头脑。、
　　绮罗生丢给他一个白眼：“小嘻啊！平时这时候，那小混蛋早该过来抢吃抢喝了，怎么今天到现在还没动静……你们吃着，我去逮它过来。”一边就扭头走，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小孩子就得按时吃饭，不能惯着……”

　　卧室与厨房也不过就是几步的距离，绮罗生一脚跨进去，那边意琦行一口咸菜还没夹到嘴边。倒是小四不知为何，十分老实乖巧的样子，抱着碗脸也不抬，埋头喝粥。意琦行只当他是饿了，并没在意，但随即忽然听到绮罗生一声惊呼穿门而来：“小嘻？小嘻呢？”
　　“嗯？”意琦行当下搁下筷子，快步也赶到卧房中去。剩下小四一个，登时没了人招呼，他也并不在乎，搁下碗揉了揉脸，有点不符合看起来的年纪的叹了口气：“明明叫鷇音的是你，为何我也不受小鸟待见了呢，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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