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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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九:缘来巧


      那自称“小四”的孩子被让进了屋,关起门掌了灯,隔开连天风雨急促,几人才算是真正彼此间都看得清楚了。其实绮罗生虽说年少心善,但也并非全然不通世故、无有防备之心。只是他瞧着那小孩子,年岁又小,又一身皆被风雨打透了,寒气浸得团团一张小脸都是青白颜色,实在可怜,到底还是将一些顾虑念头都放下了,将灯递给意琦行擎着,自己一溜烟的跑去拿了大块的布巾,给小四揩抹雨水。
      小四也是十分乖巧配合的模样,候着身上滴滴答答的雨水抹得差不多,才又随了二人进到厨房去。绮罗生一边捅开灶火烧热水给他,一边终于倒出功夫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会独自一个来到这深山窝里?你家大人呢?”
      小四端正坐着,摇了摇头:“我与我家兄弟走散了,又遇到大雨,我不敢乱走,只好临近找一个地方,好等着他来找我。”
      “这样大的雨,本就不该进山才是。”绮罗生摇摇头叹气,忽又跳起身道,“你等等,我再去给你找件衫子换了。不然这一身湿淋淋的,定会伤风!”
      他飞快的又往卧房去了,剩下意琦行与那小孩对坐。意琦行到底不似绮罗生般,眼前孩子虽说可怜可爱,看在他的眼中却满满都是疑问之处,先不说言谈举止出乎年纪,只任凭什么人家,也断没有半夜三更顶风冒雨带着个小孩子钻到深山中的道理。许是他审视的目光太过明显,或者可以说根本就是毫无遮掩,小四忽然又晃晃头笑了:“这位先生,你这样一直看着小四,是小四被雨水淋得太狼狈了么?”
      意琦行眉睫一动,也不兜圈子:“你究竟是谁?”
      “我是小四呀!大小的小,一二三四的四。”小四仍是晃着小脑袋,天真无邪的模样,“我家中的人都这样叫我,有哪里不对么?”
      “你为何会深夜到此?”
      “我与我家兄弟进山来找东西,不知不觉,就找了整日。”
      “你兄弟呢?”
      “因为下大雨,走散了啊!”
      一问递一答,问的紧凑,回答更是从容,并且翻来覆去,都是最寻常的几句话,满是破绽,又当真问不出什么破绽。意琦行看着小四一直笑嘻嘻的模样,心中笃定,他身上定有伏笔,但言词之上却也没有办法,问过几轮,只好又闭口不语,继续用目光冷冷审视。
      意琦行天生一股剑道宗师气度,严肃之时,冷峭目光任谁也难免觉得压力,小四坐在他对面的条凳上,却是恍如不觉,一会儿扭头看看屋子中的布置,一会儿又伸手摆弄了下桌上粗陶杯碗,那一派的天真好奇,与寻常孩子并无半分不同。
      蓦的,“噗噗”的水汽声大了起来,灶上大锅中的水滚开得翻花。绮罗生那边还在翻着衣服,隔着两道门听见了,立刻大喊一声:“意琦行,先倒碗热水给小四喝,我这就过去!”
      “……”意琦行沉默了下,还是站起身,依言去拿碗倒水。热腾腾冒着滚烫白气的水碗搁在桌上,他的嘴唇动了动,但要问的话,却又吞了下去。倒是小四立刻伸手抱住了热乎乎的碗,一边“嘶嘶”的甩着手指,一边抬头,十分天真模样笑着看向意琦行:“我们家那里,小孩们都会唱的歌谣,这位先生你有没有听过呢?”他说着话,竟然就坐在条凳上,手捧水碗,摇头晃脑唱了起来。童声清稚,字字清晰:
      “缘来早,缘来好,跌跌碰,都是巧,巧啊巧,要给一个大花糕……”
      “什么大花糕?”唱到尾巴上,却是被绮罗生接了一句。他手里拎了两件自己当年的小衣服过来,虽说旧了,却洗得干净整齐,正是拿来要给小四换上。
      小四立刻跳下条凳,歪头笑道:“我在给大先生唱童谣,我们家乡的童谣,好谢谢你们的收留。”
      “大先生?”
      “嗯嗯,这位先生看起来年纪比较大,叫他一声‘大先生’,想来我不吃亏。那么……”小四转脸瞧着绮罗生,“你就是小先生喽!”
      绮罗生失笑:“我不是什么小先生,我叫绮罗生,就是这山里的坐地户罢了。你快来换上干爽衣服,免得受了凉,还要吃苦药。”
      小四立刻“哎呦”叫了一声:“吃苦药,我最讨厌了!”就蹦蹦跳跳去接过了绮罗生手上的衣服。

      虽说是个八九岁的小孩子,也不好就让他在两人面前换衣,绮罗生将小四带到卧房中,还贴心的顺手关上了门。才一回头,就发现意琦行已经无声无息的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嘘!”绮罗生忙立起手指,冲他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手拉了人,悄悄退回厨房里去。那屋子地上条凳上,还尽是小四带进来的雨水湿痕,绮罗生看不过眼,正要顺手抄起条抹布擦一擦,忽然就被意琦行拉住了。
      意琦行的态度很是单刀直入:“这小孩子只怕有来历。”
      “我晓得。”
      “他雨夜忽然就这么出现,目的应不单纯。”
      “我猜到了。”
      “他……嗯?那你还这般毫无防备的样子?”
      绮罗生倒是十分无辜,冲着意琦行眨眼,“可是大雨连天的,又是半夜,总不能叫一个小孩子蹲在门外吧。再说,我这一身两袖清风,四壁漏风……就算有目的而来,又能图谋我什么?那两只老母鸡么!”他说着笑话,自己也忍不住觉得好笑,摇了摇头,“意琦行,说不定,就当真只是个迷路了的小孩子罢了。”
      “这……”见他一派天真,意琦行倒有些不好开口,更不愿将心中那许多复杂莫名的不解之处说出,不能解忧、反添愁虑。因此犹豫了下,便也点头,“你的话也有道理,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多少还需谨慎一些。”
      “这个我明白。”绮罗生忙点头,像是怕意琦行反悔,又连连保证,“左右小四说他兄弟很快就能来找他回去,收留他一晚两晚,也不算什么麻烦的事情。我会小心顾着,不叫他生事。”
      “……好吧。”意琦行虽说仍是心中不太赞同绮罗生这般老好人的做法,但见他已将话说到了这个程度,还是不免让步。一时心中半是对自己的妥协带点意外的无奈,半是更多几分对小四身怀的来龙去脉谨慎之意。
      绮罗生却好似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见说服了意琦行,登时很是开心,又张罗着将些搁得住并没有收到泉眼里冰着的饭菜热了少许,然后才去意思意思的敲了敲卧房的门框:“小四,好了么?”
      “好啦!”门哗啦一声拉开,换了干爽衣服的小四笑嘻嘻冒头出来,不等绮罗生再开口,已先笑道,“我嗅到饭菜香了,绮罗生,你当真又好心又温柔,我虽说迷了路又浇了雨,但却是好运气呢!”
      绮罗生便也笑了:“山野粗饭,没什么好的,你多少吃些垫了肚子,身上就不会冷,免得生病。”一边就带他回到厨房。
      而意琦行经了先前的允诺,态度也缓和了些,向二人点了点头道:“小四的兄长只怕今晚难以找过来,等下你带着他去床上睡,我打坐即可。”
      “好。”绮罗生没半分犹豫的就点了头,并不多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什么,快手快脚给小四盛了大半碗稀饭,打发他吃东西。小四也当真不客气,抱着偌大的碗,风卷残云般喝了个干净,然后眼看着就眯缝起眼睛开始打瞌睡,口中嘟嘟囔囔起来:“小四……小四困了……”
      对视一眼,这次不待绮罗生再开口,意琦行已经一把抄起小孩,直接抱到了卧房中去。那枕头被褥,还是两人起身时摊开的模样,并不需要再准备什么,直接就将小四塞进上了床。绮罗生跟着脚进来,也被意琦行一把推过去了,压低了声音道:“你也快睡,三更天了。”
      “……好。”绮罗生只来得及应了一声,已被推上了床。那盏小油灯还留在厨房,卧房中一片黑乎乎,就算面对面也难辨眉目,他只好摸索着意琦行的轮廓,小声问了句:“那你?”
      “我在厨房。”意琦行不再给他多说话的空隙,在他肩上拍了拍,起身便离开了。“吱嘎”一声,屋门被虚虚带上,也把那一点微光隔绝。

      出了卧房,意琦行却非直接进厨房去打坐休息。虽说屋外仍是大雨瓢泼,但他不走大门,却是从厨房窗口,微一晃身,便到院中。周身立刻浮现淡淡一层剑意凝光,隔绝雨水,不叫沾身。
      三更夜半,雨疾云黑,几乎不闻其他生灵之声。意琦行便在这暗夜之中,徐徐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沿着小四到来的脚印,再往外一段路程,用心查看。但一路走来,任凭用心用眼,除了暴雨汇聚在地上的潺潺水流之外,并无半点特殊之处,更无什么埋伏记号之说。意琦行兜了这样大的一圈,无功而返,心中反而更是疑惑。他便揣着这几分疑惑,又悄然从窗口闪回屋内。轻微之风,带得油灯小小火苗轻跳,也将一旁坐着的人落在墙壁上的影子撩得晃动起来。
      “绮罗生?”
      看清了坐在桌边等着自己的人,意琦行当真有些意外,“你怎么又起来了?”
      绮罗生怀里抱着一团东西,有点无辜的看着他:“我怕你夜里冷了,拿件衣服过来给你。小四已经睡着了,不碍事的。”
      “……”对上少年清澈眸中的关心,意琦行反倒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直接开口:“我去外面查探有无不妥,叫你久等了。”
      摇了摇头,绮罗生倒是满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这算什么久等,倒是为了我自己的任性,累你半夜三更还要顶风冒雨出去查探。”他说着话,一边展开手中抱着的衣服,递给意琦行,有点好奇的道,“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何事?”
      “你为何这般紧张小四的出现,甚至还要冒雨出去巡视一圈。你……难道认得他,或是他的来历?你的仇家?大魔头?声名昭著的坏人?”
      “……”耳听绮罗生越发想象得不着边际,意琦行有点哭笑不得的摇头,“你想多了。”他随即也坐下,瞧了瞧厨房门外一片的黑洞洞,“我不过是因为小四出现得诡异,难免多做提防而已,非是他当真有何不妥。”
      “就这样?”
      “就这样。”最心底的那些顾虑,意琦行到底还是咽了下去,转而看着绮罗生,“倒是我也有话要问你。”
      “你要问我什么?”绮罗生有点意外,不过还是立刻坐端正了,有点像是被先生点了名要背书的学生模样,十分乖巧看向意琦行。
      意琦行被他的纯良样子看得心头一动,但仍是将在心中揣了一阵子的话说了出来:“你对小四格外关心,当真是丝毫不曾提防么?”说着话,他的颜色也渐转严肃,“心有善向,非是恶事,但毫无防备之心,过于心善,却非是在武林中行走之道。绮罗生,你随我回渊薮、入武道,此后人生,便与你先前的十五年截然不同,若仍是如此心态,走在武途之上,恐怕要为自己招至许多本不该有的危机。”
      “我……”忽听意琦行说出这样一番话,绮罗生张了张嘴,似是想辩,但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磨蹭半晌,才低着头十分小声的回了一句什么。
      不过声音虽小,意琦行仍是听得清楚:“我就是,真的不忍心他一个小孩子……而已……”
      “嗯?”被微弱的回了嘴,并且是没什么道理的回嘴,意琦行却不觉得怎样生气,反而情绪微动的扳了扳绮罗生的肩膀,叫他抬头看着自己,“为何如此说?”
      “……”拗不过肩上的力道,绮罗生到底还是抬头,眼睛一眨一眨看向意琦行,“我就是……想起我自己……听义父说,当初我身上就裹了条被单,被丢在山坳坳中,若不是天气暖和,恐怕在他发现我前,就先冻死了。不过我运气好啦,被义父捡回来,当亲生儿子一样抚养,吃上穿上也没缺过什么。义父并没瞒过我的身世,虽说我觉得自己不是义父亲生的,有点可惜,但是过到现在,也没觉得怎样不好。可是……看到小四一个小孩子,又是被雨浇着,狼狈可怜的,心里头还是忍不住就可怜他,总想着当初要是我没被义父捡到,或者什么的……于是就……动作比脑子快啦……意琦行,对不住,我做事冲动了些,让你担心了。”
      “不会。”意琦行摇头,按着他的力道又重了几分,“是我少顾及你的心思。今夜之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待到明日小四的家人寻来,也就了了。”
      “嗯。”绮罗生这才放了心的点头,忽然又笑起来,“意琦行!”
      “怎么?”
      “你是义父之外,第二个对我这样好的人!”
      “……我不是你义父。”虽说是句好话,意琦行还是一个没忍住,分辩了一句。
      “哈哈!”绮罗生登时笑开了怀,“你当然不是义父啦,义父待我,是父子亲情,你对我好,可是不能同一款。”他说着话,忽然想起当初两人才相识几天时,自己闹出的笑话,不由揉了揉鼻子,“也不许想当我的义父,一点点都不可以!”
      “我从未想过……”
      “那是最好!”绮罗生立刻又抢上一句,“你说过的,我们是要‘平辈论交’,我可一直都记着呢。”
      被他三番五次的强调弄到啼笑皆非,意琦行心中还微微的对自己忽略了他身为孤儿的心态而有些内疚,便也很是顺着绮罗生说话。但不提还罢了,这样反复提及,反而拨动了心中一丝好奇,忍不住道,“你义父对你,当真极好?”
      “那是自然。”绮罗生连连点头,开始扳手指头,“义父他啊……”
      一个来了兴致,一个带着些好奇的默许,明明该是沉眠入梦的时辰,意绮两个,却挤在厨房中一张条凳上头,絮絮叨叨讲起古来。只不过只有绮罗生一人在说,意琦行只要出耳朵听罢了。那些幼年往事、少年经历,许许多多镂刻心底,如今一一道来,只觉连最微不足道的细节,竟都历历在目。而这些寻常琐事,听在意琦行耳中,竟也是几分陌生、几分新鲜、几分艳羡、更有几分自己都觉不清晰的微微吃味。他自觉插不进嘴,便只是安静聆听,直到绮罗生说到了十岁时,一次闯到更深的山坳中结果迷了路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
      “绮罗生?”意琦行有点意外,轻轻叫他一声。不想不但没有回应,反而肩头一沉,绮罗生的脑袋歪了上来,沉甸甸枕在肩头和臂弯中间的位置,不再动了。
      “绮罗生?”又叫了声,意琦行侧过脸低头,入目是绮罗生安稳合眼的睡脸,竟是就这样一头睡死过去了,而窗外雨声渐歇,时已四更。
      “哈。”意琦行无奈的摇摇头,心道果然还是个孩子,但就在目光转动之间,却依稀好似看到了什么。他轻“咦”一声,再细看,绮罗生沉静的睡颜上,眼下一片皮肤,却微微干涸了一片泪痕。只是先前说话的声音皆压低了,才不曾叫人察觉。
      心下陡的微痛,意琦行叹了口气,慢慢伸手,以一个轻柔到不可思议的力度,将绮罗生眼下泪痕揩去。手指的温度,与泪痕干涸后微凉的皮肤碰触,虽然小心,绮罗生还是微微的咕哝了一声,将头一摇。这个动作虽小,却带得整个身子微妙的平衡都失去了,“咕咚”一声彻底栽进了意琦行怀中。
      “!”意琦行的第一个反应,是急忙审视绮罗生是否被惊醒。待到确认了少年仍在酣睡,才放下心,扶着他的头调整了一个不会拗到脖子的姿势,打算将他就这样抱回卧房去睡。
      但正在要动未动之际,忽又想到隔壁床上,尚睡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四,登时又犹豫了。踌躇了下,意琦行重新坐了回去,在心里头暗暗道:“我不过是提防那来路不明的小孩对绮罗生不利罢了。”便重新挪动坐姿,让绮罗生能够彻底舒适的偎在了自己怀中睡着。顺手又将一旁他拿过来的外衣抖开,严严实实给他盖好了。
      睡梦之中,许是仍感觉到了罩上身来的温暖,与身在之处的安心。绮罗生任凭意琦行这般张罗,也没有再惊醒过来,反而更向他怀中钻了钻,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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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爱唱童谣的小四啊~~神鬼道道的。深山下雨忽然出现这么个小孩子,难怪大剑宿要提防着了。其实小绮罗也不是不懂得防人啦,只是太觉得自家实在没什么好被人算计的and信任剑宿能保护自己啊XD过年了,偷偷给剑宿再吃一点点的豆腐,义父梗真是百用不厌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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