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轻车熟路的将大段的木头截断，又再一块一块劈成大小合适的柴火模样。绮罗生顺手从棚子下拖了个小板凳坐着，手下一边十分熟练的忙碌，一边还是忍不住勾着点笑，悄悄话般压低了声音冲着一旁歪头看着自己的小嘻又重复一遍：“咱们什么都没看到哦！”
　　“嘻嘻！”小嘻的回应来得十分迅速，就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听懂了绮罗生的意思。绮罗生倒也不在乎，毕竟小嘻再有灵性，也是口不能言，只几声啼叫罢了，听起来不痛不痒。反是他自己，一边口头上佯做严肃，一遍还是心中一想到了，就要乐上两声，那堆木柴劈了一小半，又忍不住的去捅小嘻，低声笑道：“你说，上次烤兔子时，意琦行用剑气割兔肉，明明十分拿手，怎么换成劈柴，就这样呆了？莫不是……”他有点小得意的摸摸下巴，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总说自己可以辟谷辟谷，其实还是很爱吃这一口的吧！”
　　“嘻！”小嘻立刻叫了一声，蹦起来轻轻一喙啄在他的头上。绮罗生哎呦叫着，忙不迭去抓它下来：“做什么！小混蛋！反了你了！”
　　“嘻嘻嘻嘻！”
　　“好啦好啦，知道你从来就偏心，我这又不是什么坏话，你都不准我说，这时候就忘了平日都是谁喂你吃喂你喝的了！”绮罗生索性丢下柴刀，与小嘻半真半假的扑腾了一会儿，直到最后拎着脖子摁在膝上，轻敲了两下小脑袋才罢了，“其实这是好话，你知不知道！”
　　他也不管小嘻是不是听得懂，点着它的脑门很是认真道：“人活世上，就要吃饭穿衣玩耍，要是连这些乐趣都没了，难道是要去清心寡欲的做和尚不成！你看意琦行还没泯了口腹之欲，这是好事，不然他要是真成仙去了，你就只能跟我做伴了，多没意思，是吧？”
　　顿了一下，绮罗生又十分感慨的补充了句，“我也会很没意思啊！”
　　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篇，小嘻终于没那么使劲挣扎着要逃出“魔爪”了，这回反而是绮罗生先松了手，顺手又在它尾巴上一拍：“好啦，我继续干活，你继续趴着好了。刚刚的话，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意琦行不知，记住了么！”
　　“嘻！”小嘻冲他翻了个白眼，还是乖乖的又飞回旁边木桩上站住了。

　　绮罗生打了这一回岔，说话的口气虽然半真半假，但倒也真是心中所想，不过故作一些玩笑语态逗弄小嘻罢了。话皆说完，他又低头捡起柴刀，坐下继续劈着柴火。柴刀虽是多年旧物，但使用得十分爱惜，刃口也日日磨得雪亮，不消多久，余下的活计就尽数忙完了。绮罗生却还不急着回屋里去，将柴火堆好，一手拎着柴刀，提到眼前。天光明亮，刀柄上的“白小九之刀”几个字还清晰可见，他拿手指摸上去，便想到那日意琦行十分正经的将刀捡回来交给自己的事情，这刀上字迹，刻得歪歪扭扭却十分显眼，显见意琦行定也见到了。当时还叫绮罗生略微因为自己孩子气的举动不好意思了一下，但这时再看，他却“嘿嘿”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把柴刀在手里挥了挥：“名刀名剑有什么了不起，要论起劈柴干活，还是我的柴刀最好用，是吧！”
　　“什么了不起？”忽的一声问在身后响起，意琦行竟是不知又何时出来了，随后补充了句，“我来拿点柴火。”
　　绮罗生将柴刀顺手往旁边一放，起身帮他一起捡着木柴块，边用很认真的口气道：“我在想啊，我以后一定要有一把也很了不起的刀做武器。”
　　“这是自然。”意琦行的口气也十分笃定，“神兵利器，有主则名。待你刀道大成，合适你的刀，定会出现。”
　　“嗯。”绮罗生点点头，然后更认真的抱起一捧木柴，“然后，我要给它取名‘柴刀’。”说罢，不等意琦行或是意外或是如何的反应，立刻撒腿蹦蹦跳跳的跑回屋里去了。
　　“……”意琦行只来得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犹豫了下，也转头看了看小嘻，“若是当真喜欢这个名字，也未尝不可。”
　　“嘻！”小嘻觉得自己明显追不上这两人奇奇怪怪的念头想法，没什么力气的叫了一声，一拍翅膀，果断也飞走了。满心满脑都是：这两个主人什么都好，就是时不时的脑子坏上一下，真叫鸟吃不消！

　　不过不知是不是“柴刀”的激励，当晚吃过了饭，梳洗过后，绮罗生便一本正经的盘坐在床上，一手撑膝，一手托腮，一双眼睛只牢牢盯着意琦行，喝水换衣梳头……样样不离。饶是意琦行淡定处事，也被他炯炯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太自在。好容易杂事皆已告一段落，接下来本该还有一个时辰的静修，意琦行果断推迟了，也坐到床边去，有点无奈的看着绮罗生：“何事，说吧。”
　　“你什么时候教我御气化形，虚化成刀的本事？”
　　意琦行有些哑然：“你看了我一晚，就为此事？”
　　绮罗生撇撇嘴：“对我来说可是十分重要的正经事。”
　　“尚急不得。”
　　“为何？”
　　“你之功力尚不足立刻进阶至此，习武如同登山，也需得一步步走来，难以一蹴而就。”
　　“什么嘛！”绮罗生眼中的光彩立刻被十二分的失望取代了，“白天你说得犹豫都没一个，我还以为，我立刻就能学起来呢。”他低下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床上划着，几乎连一对珊瑚角的耳尖也垂下了，“那我现在还是学不得？”
　　“后事需有前事为基，待你基础牢固，水到渠成，自然可学。”论及武学，意琦行一贯的严谨模样又不自觉搬了出来，但更不自觉的，却是目光忍不住落在了绮罗生随着情绪微动的耳尖上。虽说他不以这对珊瑚角为怪，但也算前不曾见，更因生在绮罗生身上，让他平添几分偏心喜好。说着话，本是要落在绮罗生肩上，以做安慰的手势，阴差阳错一偏，便捏在了耳尖。
　　“啊！”
　　“……”
　　登时一声小小的惊呼，与一阵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的尴尬，同时绽开。绮罗生几乎是本能的蹦了起来，一手捂上耳朵，“唰”的满脸通红，看向意琦行。
　　意琦行其实在手指触及耳骨皮肤的瞬间便也反应过来，但绮罗生的反应太过激烈，反叫他尴尬得迟疑了，终于默默深吸了口气，又淡定的放开手，将语气一转：“听话！”
　　“啊？”绮罗生惊叫之后，乍闻这样一句，霎时也愣了，他一手还正举着待要按到耳朵上去，忽听意琦行哄小孩般的语气，心中的一惊一吓一点羞涩，顿时飞了一半。有点慢的抬头，对上也正没有躲避看着自己的蓝眸，绮罗生抿了抿嘴唇、又抿了抿嘴唇，挤出句话来：“你又当我小孩子？”
　　“你现在确实还小。”
　　“……又来这句话！”许是辩到了自己敏感的话题上，绮罗生前一刻的不自在立刻被冲淡许多，摸了摸自己的耳尖，“我总有一天，也会追上你的年纪，你不要不信！”
　　意琦行这一回倒是当真忍俊不住，边笑边摇头：“这个我当真不信。”
　　“为……啊！”话说出了口，才反应过来自己又闹了一个笑话，绮罗生只觉脸上的烧热是褪不下去了。他索性一合身直接歪倒了床里头，只拿脊背冲着意琦行，真个如同小孩子般，辩无可辩，索性装死。
　　只是他却因这一倒，并没瞧到，自己目光不及之处，意琦行微微也低了头，目光有些游离的看着适才碰过他指尖，瞳中神色，一瞬恍惚，一瞬意外，一瞬不解……
　　绮罗生却是背对着人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似是还在不满，脸上耳根的热度却死活落不下来。似乎直到现在，还有一只熟悉的手的陌生触感，落在耳尖。那一种全然叫他不知所措的陌生羞燥，实在前所未有，叫他也只能含糊装睡遮掩。

　　这样一来，虽说两人间的尴尬被意琦行勉强化解了，屋子里莫名其妙的尴尬却陡然而升，一时只余寂静，无人说话。绮罗生更是因面朝墙壁躺在床上，即便竖起耳朵，也只能听到意琦行略微走动坐立的声响，边在脑袋里头自己默默合着动静猜测他此刻的动作。
　　直到身边床板微微一动，随后熟悉的气息贴身而来，想来是意琦行如往日一般，坐定行功。那床虽说垫宽了些，到底大小有限，纵然一坐一卧，也免不得肢体衣服彼此碰触。衣料被褥互相擦蹭的轻微沙沙声，落入耳中，叫绮罗生不由自主便定了先前还有些呯乱的心跳，平静下来，倒是连最初为何闹得尴尬也模糊了。
　　但心情平复，又是深夜安卧，不知不觉，倦意席卷，在绮罗生自己也说不清的时候，就渐渐合了眼，迷糊过去。其实此时也不过才是定更过半，搁在平日，少不得还要修炼一会儿内功，但今日自下半晌起，隐约开始阴了天色，如今更是黑得锅底一般，屋内小小一盏油灯，反而平添晕倦，再兼着毕竟山下往返一遭数百里，虽有意琦行提携，绮罗生却是初经，还是身有消耗，暗自力疲。这样一来，也算得上是一场好眠的“天时地利人和”，绮罗生起初还能够勉强撑着睡意，想是只是小憩片刻，慢慢却睡得越来越熟，鼻息匀长，酣甜万分。
　　忽的，他梦中一个翻身，手臂胡乱摔开，正落在意琦行膝上。那厢行功才罢的意琦行，低头只见他憨甜睡颜，眉目天真，先前片刻的迷惘情思瞬间又卷土重来，一时失神。而本要将膝上那只手搁回被子里的动作，便也顿住。似是无意，更似有意，就停留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温暖体温、柔韧筋骨，握满把盈满心。
　　仍是山中静夜，片刻前后，此“静”与“彼”静似又有了哪里的微妙不同，偏难以捉摸。意琦行一时失神的当口，窗外阴沉天色却已经黑到了极限，山风紧啸，卷地曳空。蓦然惊雷一响，白电如龙，刹那将漆黑天幕撕开了一条破口。倾盆大雨，瓢泼而至。
　　如此声势的山雨，这几个月中非止一次，起初遭遇之时，意琦行尚有些雨水会不会冲垮了山体的担心，但反复多次下来，也就寻常看待了许多。只不过偶尔闲聊之中，绮罗生倒也觉得好奇，北号山地偏北域，雨水并算不得多，这般大的雨频频出现，倒也是前些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甚至在他的印象中，除了义父白九曾多次说过，捡到自己的那一年，也很有几次少见的大雨外，自自己有记忆来，皆不曾见。
　　这般大雨，暗夜之中挟风雷闪电而来，纵然心知无碍，也难免扰得分散情绪。意琦行自炸雷之后，四散到不可触处的微妙思绪，登时收了回来，重新将绮罗生的手塞回被里，自己也吹了油灯躺下。风雨如晦，小小几间屋舍，壁板屋茅，似是皆在自然之力中颤抖，细微的吱嘎之声，不绝于耳。虽是不碍他安眠，但入耳声繁，时久不免觉得，身在沧浪孤舟之中一般。而更是不由自主，对于此身此地的未知疑惑，再次翻搅起来，一时神思乱而不倦，反而有些睡不着了。
　　床上两人，正是这般一人甜睡，一人思绪纷乱之时，豪雨瓢泼之势渐小了些，虽说依然声势浩大，终究在雨声之外，又能听到几分诸如树木摇曳的他声了。意琦行也于联翩未果的思绪之中，缓缓跋涉出来。身边绮罗生睡得忘形，一颗脑袋不自觉的歪过来凑近些，细细吹出的呼吸声羽毛般拂在颈边，那股暖意轻吐，将一点困倦也不知不觉吹上了意琦行的眼帘，开始缓慢沉下。
　　蓦然，眼见即将也沉入梦乡的意琦行，双眼忽的睁开。他人虽还躺在床上，全身却早已飞快警惕绷紧，隔着许许多多的雨声、风声、雷电声……一阵混在其中的微不可查的脚步声，落入了他的耳中。
　　这般雨夜，又是深山之中，何来暗夜脚步声响。意琦行半生经历，尽在武道，登时早想到了许多恩怨仇杀上头。可是绮罗生少年孤子，身家生平实在再清白不过，那莫不是……冲着自己而来？
　　心思一动，他更添警觉，缓缓推被起身。虽说还坐在床上，却已将功体运动，以做应对。更功力一展，方圆之内，草木微声，尽收在耳，听得出那脚步声，并未如何刻意遮掩行迹，踩泥淌水，直往门前。
　　意琦行心中默数，脚步起自十数丈外，步步接近。十丈……三丈……一丈，忽的，再无距离可进之际，一阵毫无收敛的擂门之声，呯呯响起。用力之大，速度之急，漫天雨声也遮挡不住，更叫沉睡中的绮罗生，都一个激灵睁开了眼：“什么声音？”
　　眼见着他就要爬起身，意琦行一伸手扶住绮罗生的肩膀，沉声道：“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敲门？”绮罗生的吃惊并不在意琦行之下，甚至还要更多几分。他揉了揉眼睛又按了按耳朵，才不太相信的道，“你说有人敲门？现在？我家的门……”
　　问声未竭，又是一阵“呯呯呯”，直接掐断了他后面的话。绮罗生这下也不用再问了，有点呆住的看了看意琦行，又瞧了瞧黑乎乎一片的门口，忽然问出一句：“你朋友？”
　　“……”意琦行默默的翻身下床，随手拿过外衣披上，才道，“我去看看就知道了，你慢些出来。”
　　“噢……”绮罗生似也被他的凝重态度感染，虽说还有些不明觉厉，但仍是听了话，先穿了衣服，又摸索着在桌上点燃油灯。一手擎着，小心翼翼往外挪去。
　　这会儿功夫，敲门声已是又响了两遭，绮罗生亲耳听得清楚，意琦行落下门闩，打开了门的声音，却在问了一句“是谁”之后，忽的没了动静。
　　“意琦行！”绮罗生不知门外是何情况，不由自主的担心起来，也顾不得那句让自己“慢些”的嘱咐，忙擎着灯，加快脚步小跑过去。微弱的灯光照破外面屋中一片的漆黑，更看见了意琦行就站在门口的身影，似是并无什么不妥。绮罗生稍微松了半口气，问道：“是谁？怎么了？”又更往前凑过去。不想忽然一个十分清脆的小孩子声音却先响了起来：“外面的雨大得快要淹死我啦，你们先叫小四进屋避雨好不好？”
　　“！”乍然听到竟是一个小孩子开口说话，绮罗生手一抖，险些翻了油灯，一时连该说什么都不知了，忙又唤了声：“意琦行！”
　　意琦行这才侧了侧身，露出门外情况。瓢泼大雨天地皆黑，但多少仍有些微的光芒。绮罗生微微眯起眼，终于瞧清楚了，门口竟当真是孤零零站着个小孩子，黑祟祟中看不清模样，但从只到意琦行胸下的身高判断，应也就是八九岁的年纪。看清这一点，绮罗生倒是先按捺不住了，更等不得意琦行还有什么话没有，几步过去，就一手伸出拉人：“快进来，快进来！怎么只你一个小孩子半夜三更在山里跑？你家大人呢？这雨这么大，你是怎么跑到山里头的……”
　　他一口气连珠般问了一大串，那小孩子也顺着他拉扯的力道，顺顺当当进了屋门。意琦行心中自是要比毫无防备的绮罗生思虑得多，但见了他已是开口招呼，也不好多说什么。何况更有十分的自信为撑持，即便来人有何不速之处，也难有在自己眼下搬弄手段的能耐。
　　把定主意，意琦行便顺手又关了门，摇头道：“外头再没人了，看来只有这孩子一个。”
　　“这……”绮罗生拉了小孩子进来，一手举灯，终于照出了轮廓。那小孩子果然不过髫年模样，雨大天寒，浇得全身湿透，好似落汤鸡。雨水滴滴答答，顺着头发衣服，不住的滴下来，在地面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涡，偏还要十分天真可爱般的抬起头，看了看二人，乖巧笑道：“没有别人啦，小四跟家人走散了，迷路到这里的。”说着，还十分有模有样作了个揖，“多谢二位让我进屋避雨。”
　　话方落，轰隆一声，半空又一道惊雷滚过，震得屋茅颤颤，门窗皆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