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布庄？”绮罗生把那四个字念了两遍，意外的神色都写在脸上，扭头去看意琦行。
　　意琦行倒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态度，道：“给你做两件衣服”，一边就将一人携，拉进了金碧辉煌的大门去了。
　　一进门，扑面而来，软红旖旎，锦绣成阵，那繁华绮丽的模样，竟是少见。更因做得乃是布皮买卖，许多或寻常、或稀罕，林林总总的布料衣裳样子，撑开四壁，依着或清丽、或奢靡的图案花样，挂得满目琳琅，繁而不乱。
　　意琦行当时路上见到门面，只当是一家有些家底的铺子罢了，虽然那“江山布庄”四字，看起来略微口气大得有些刺眼，但既非同行又非同道，也无需放在心上。只是待到一脚踩入了门，意琦行虽说常年枯守渊薮修武悟剑，到底也是走过经过许多的人，这一眼，便知这布庄的“江山”二字，竟当真是打得响亮的招牌。这般排布场面，只怕非但一城，就是方圆尽算，也该此一家独大。
　　他这一瞬间心中转过不少念头，但待到踩上店中地面，已又是平素冷面严肃的模样，一手攥了绮罗生，一手轻轻将麝尾一摇，不去看店中人手，只向绮罗生道：“你选些自己喜欢的罢。”

　　这店铺做得有声有色之后，自然就从同类中高高的拔出尖来。无论店中货物，还是待客人手，登时便显得与其他之处不同，井然有序之外，连个伙计都是伶俐殷勤的——那店中招呼客人的，男女皆有，见意琦行与绮罗生进门，立刻就有个十七八岁，收拾得十分整齐俊俏的后生迎了上来，正听到了意琦行这一句话。
　　那后生就笑起来：“二位客官想是初来，鄙庄各种货色，还算齐全。不知二位是要扯布，还是裁衣？是要厚实浆过的布匹，还是轻柔的纱缎，乃至西南的织锦，再北边的皮子，您只要说出个大概来，便由小的带二位去找样子来看，省时省力。客官，先请再里面些说话。”
　　绮罗生本就是毫无准备的被意琦行拉了进来，先前在山中，还有一路之上，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提前告知自己，却不听他说过半个字，虽说心中清楚这皆是意琦行一片善待自己的好意，绮罗生还是有些抓狂。更从未来过这般大的布庄，一进门早有些眼花缭乱，听得那伙计自荐，忙不迭抢在意琦行前面就点了头：“好啊好啊，意琦行，咱们进去听他说。”
　　意琦行这突来的一手，其实也不过就是顾虑绮罗生还有些少年拗扭的性子，若是听自己直说要给他添几身衣服，又会推脱。索性这般赶鸭子上架的做了，果然见他不好在旁人面前与自己拉锯，余下的，自是更不在意，就顺着绮罗生的意思，跟着那伙计又进了几步，边道：“先扯布，再裁衣。”
　　“是二位都要，还是……”
　　“给他选几身料子。”意琦行不由分说，便将绮罗生向前一推，“绮罗生，你喜欢什么便开口，或者叫伙计给你挑些合适的布料，不必拘泥。”
　　绮罗生虽是领了意琦行的好意，但到底扯布裁衣，与平日里那些吃喝用度意味不同，还是微微的有些红了耳根子。再听意琦行叫他自己选几块衣料，更羞赧之余，还有些无措。耳听那伙计已经周道的向着自己笑道：“小公子可有什么喜欢的料子款式？说出个样子来，小的拿给你看。”
　　“我……”绮罗生支吾了一下，又转头看了看四壁让人眼花缭乱的布匹，“我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就……就你随意选几样来吧。”
　　“这样啊……”那伙计到底与小门小店的出身不同，见绮罗生略微局促，仍是笑吟吟道，“那可有大概的要求，小的好去找几块料子来给二位看看。”
　　“衬他的便可。”意琦行这时终于在旁开了口，给绮罗生解了几分窘迫。绮罗生定了定心思，随后点头：“是啦，小哥你先随意拿些来就好。”
　　“那二位稍等。”那伙计目光又在二人身上一溜，他年岁虽轻，在这“江山布庄”倒做足了不少年份，很有几分眼力。虽说意绮二人装束寻常，并不是什么穿金戴银财大气粗的款，但模样有俊有俏，年长那人，更是举手抬足气度不凡，又身背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宝剑，想来很有几分出身。这一来，虽说绮罗生当下身上衣服的料子，根本入不得他的眼，他也不肯随意打发了，好容易选了几匹厚软结实，花样也是时新的中等衣料，捧了过来一一摆开，叫二人过目，边又捻了料子一角，舌灿莲花的说那些好处。
　　要说这伙计的眼光很是不错，那几匹布料，都是厚实的新布，花色明亮又不招摇，摸在手里也十分软和服帖。绮罗生左看右看，只觉得哪一块都十分称心，一时难以抉择，更不好意思来上一句“都要了！”只好看向意琦行，颇有点求助意味的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想叫他替自己拿个主意出来。
　　不想打算得虽好，意琦行也确实同在一旁，听着伙计挨着介绍过来。这时绮罗生动作中的意味一到，他却是没有半分犹豫的摇头：“可还有其他的？”
　　伙计登时大感意外，不想自己精挑细选的几块料子，都入不得对方的眼。忙又赔笑道：“客人是哪里不太称意？说出来，我好去换。”
　　“唔……”意琦行瞧了瞧那几匹颜色衬着年轻人的鲜亮、又不过与花哨的布匹，微一皱眉，眼前倒是忽的掠过绮罗生中元那夜，颠颠倒倒扯着自己不住追问“我好不好看”的模样来。那个影子鲜明得宛如实质，叫他立刻不假思索道：“要颜色素净些的，这些太鲜艳了。”
　　“素净的？”伙计没成想自己瞧这两人，虽说颇有气度，但也定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身份，才特意选了些耐磨耐脏的颜色出来，结果倒是反而差了客人的心意。不过开门买卖，自是卖家为大，当下一叠声应了，又回身去一番挑挑拣拣，再拿出来的，多是些水青、月白、鹅黄、浅葱的料子，各个色彩水灵剔透，十分好看。
　　这一回，那伙计索性直接将布料递到了意琦行面前，依然满面的堆着笑容：“客官，那您看这几款料子，可有合意的……”
　　“那一块。”
　　意琦行没待他说完，忽然麝尾一扬，以尘柄向伙计身后轻点。伙计忙扭头，却见自己为了翻找布料，开打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大柜里头，隐隐露出一角雪白。他一拍脑袋，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丢三落四，登时脱口嘀咕了句：“哎呀，忘了收好了！”然后才赔笑向意琦行道，“客官，对不住，那料子……只怕不太合适您二位，我手上这几匹也是敝店的上选，您再看看？”
　　意琦行却好似已经打定了主意，仍是坚持道：“你将那块料子拿来，合适或不合适，我心中自有主张。”
　　“这……”
　　伙计依然有些犹豫，但意琦行的心意，更是不肯动摇。绮罗生在旁看了，心知意琦行的拗脾气上来，定是改变不得，又有点好奇到底他看到了什么，不由看看人，又悄悄侧过身去，往那柜子里头搭眼。
　　忽的，靠着墙边的一道门里，帘子一挑，行走如风出来一名女子，人到中年却还风韵犹存，姿容打扮也十分利落艳丽，声音更是毫无拘谨的大声笑道：“客人看中那匹雪花缎了？”
　　“老板娘！”那伙计忙让开一步，面上微露几分难色，“这位客官要给小公子裁几身衣服，我选的几匹料子，都不入眼，倒是一眼看中了那缎子……”
　　“呸，没用的东西！”那女子笑唾了伙计一声，一转身款步迎向意绮二人，边就笑面盈盈，“开店做买卖的，只要客人看得中，断无不做生意的道理。我家这伙计有些憨头憨脑，客人莫怪。”她一双妙目又往桌上许多摊开的布匹上一转，“这些料子已是店中很不错的货色，又是今年的新款，却还入不得客官的眼，可见客官的眼光当真极高。不过既然进了江山布庄，照顾我的买卖，哪有让人空手而归的道理。二子，去，把那匹雪缎捧出来！”
　　得了老板娘一声吩咐，那伙计再不搪塞，忙应一声转身去了。意琦行虽说主意坚定，但也并非不通人情世故，见这女当家爽快，又有那样一篇说词。当下微一颔首，手心一抖，三个黄澄澄沉甸甸的金锞子立刻落在桌上：“我便是要买那雪缎。”
　　一见足够分量的金银掷下，老板娘眼睛一亮，登时笑喝出声：“客人好爽快，我那藏了若干月的缎子，今儿可算遇到真买家了。”一边伙计已从大柜中，捧出一匹雪白灿烂，极素成斓的缎匹来。她一把扯住，凭空抖手，“唰”一声将缎子展开一幅，半托半披在身，“客官，您好眼光，我好货色，这买卖，咱们双方，可都是不亏！”
　　雪缎抖开，光泽材质，登时将桌上其他的布匹尽比了下去。意琦行本就早已中意，这一近前细看，更是满意，转头又问绮罗生道：“你可喜欢？”
　　绮罗生瞧着那匹雪缎，乃是平生未曾见过的华美衣料，又是自己偏好的颜色。若说不喜欢，实在违心；可若说喜欢，他可是在旁看得清清楚楚，意琦行抖出的三个金锭，足够平常人家几年的吃喝，才叫那老板娘爽快松口，其上价格，必然不菲。他看了看老板娘笑得绽开的模样，又瞧了眼意琦行，对上那双稳稳承托住自己所有情绪的蓝眸，心头一定，终于也诚诚实实点了头：“喜欢。”
　　寻常两个字出口，心头一释，绮罗生只觉得不过这一问一答之间，自己心中，又轻巧揭去了一层什么。他不看雪缎，仍是瞧着意琦行，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意琦行微露笑意冲他颔首，转而向老板娘道，“就要这个了，在店里一并裁几套衣服，身量比照他就好。”
　　绮罗生再次被推到前面，没了意琦行大马金刀抢人视线，那老板娘这才算真亮的看清楚了，立刻“呦”的一声，喜笑颜开一把拉起他一只手：“好俊俏的小公子，可是衬得上我这雪缎的！”又一扭头，向意琦行道，“客官，这回可是要再真心实意的赞您一句，当真好眼光！”
　　意琦行见她夸奖绮罗生，虽说不过是些肤浅容貌之说，心中仍是觉得舒服，转过脸，神态也是缓和许多。那老板娘很是懂得察言观色，这点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更是心中肯定，这金主的心情，想来都栓在眼前的少年身上，立刻半分不肯怠慢。一边携了绮罗生的手，不绝口的夸赞，一边就招呼个伙计过来，为他量些尺寸，好裁衣裳。
　　候着那边一片忙碌，意琦行虽是不动这些刀剪之事，也陪在一边看着，那老板娘忽又笑着问了一句：“不知小公子中意什么样的剪裁？说出个大概模样来，也好吩咐师傅们动手去做。”
　　“嗯？”意琦行却只顾及了衣料，并没想到这个。他并未多思，随口应道，“就照着他原本的衣服样子吧。”
　　“……”老板娘听了这答复，只一怔，立时又大笑起来。她也不惧意琦行严肃冷漠的面皮，一手揽过僵硬得木头人般被伙计量着全身尺寸的绮罗生，一边笑道，“客官，虽然您出手气度，皆是我从未见过的百里挑一，不过说到这些穿戴琐碎上头，您可当真不是行家了。若依您的说法，只怕小公子穿了这雪缎的衣衫出去，不能添彩，反惹人笑话呢！”
　　她眼波一转，又去拉起桌上摊开的雪缎一角：“料子是上好的料子，人也是百里挑一的俊俏坯子。可衣裳款式，最是衬人，若是裁成了寻常粗活短打的模样，不止客官您的钱白花了一半，就是我这赚钱的，都要心疼！”
　　“……”意琦行倒是当真不曾想到这一茬，闹了个好大的疏忽。绮罗生忙在一旁接过了话，落落大方道：“那不如请老板娘说几个样子来听？”
　　老板娘立刻道：“我这里有今年时新的许多花样款式簿子，拿来细细选上几种也可？或是干脆由我们店里的师傅，依着小公子的身量气度，量身打造，只会更好。自然，这般需要格外花许多心力在上头，少不得还要添几分银资。”
　　她说着话，一个留了头的小丫头，就已经手里捧了个足有半尺厚的册子跑过来。意绮两人一看那册子的厚度，再互看一眼，倒是都从彼此眼里看出看了几分难得的退缩之意。忽的，绮罗生“噗嗤”笑出来：“还是就请老板娘一并费心了吧，这册子不看也罢。”
　　一语合意，意琦行也随即点了头：“这样最好。”
　　“呵呵，”老板娘笑得更是灿烂开心，“这包在我身上了，定叫客官与小公子满意。不过……”她摇了摇手中的绢子，眼睛也不眨一下，“添了这份开销，客官尚需再加十两银子。当然，先前客官付的账已是足够了定金，这十两回头来取衣时再付不迟。若是不叫二位称心如意了，小店分文不收，包修包改。”
　　意琦行也是痛快，点了点头：“如此甚好。”又问了绮罗生一句，“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一并说了就好。”
　　绮罗生听他这一问，眼中猛的光芒一闪，但随即马上掩盖了下去，十分乖巧的摇了摇头：“没了，意琦行，多谢你为我费心。”
　　“何必客气。”意琦行有些好笑的在他肩上拍了拍，又看向老板娘，“共需多少时间？”
　　“十日。”老板娘将滴溜溜滑出去打量二人的目光不着痕迹的一收，双手食指一搭，比划出来，“慢工出细活，雪缎与小公子的品貌，值得这个功夫！”
　　“好。”得了确切的答复，意琦行也就不再多啰嗦什么，见绮罗生当真也无别的事情，便干脆利落得如同来时，又一阵风的出去了。留下个很有眼色，见来了大客户的伙计，急忙忙捧从里面捧了沏好的热茶出去，却仍是扑了个空。
　　老板娘顺手将本要待客的茶盅子捞过一个，一口尽了，抹抹唇边的水渍，有点好奇、又有点神秘的眨了眨眼：“这两个，父子师徒兄弟朋友，皆不很似，不知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意绮两个出了江山布庄，埋头走了半条街道，都无一人说话。再行片刻，意琦行忽的站住了，负手看向一同停步的绮罗生：“你可有不满？”
　　“我为何不满？”绮罗生却是笑盈盈的，“你是为我裁衣，又为我花那大价钱，我若还是不满，岂不是贪得无厌了！”
　　“绮罗生……”意琦行又深看他两眼。只这两句话的语气，已是听出少年心中微有的情绪，只是并不似自己原本猜想的那般激烈，倒有几分意外，“你这话可是肺腑之言？”
　　“肺腑之言！”绮罗生斩钉截铁，随后又柔软了声音，低低的叹了口气，“意琦行，我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我……总要习惯这般领你的情的。”
　　“噢？”
　　“你说过，我们要做家人的。”绮罗生揉揉耳根，微见赧红，“所以你对我的各种好，我都去习惯适应。我再不会见外的与你推托了，因为……”
　　少年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紫眸中水波漾漾，“等我以后有了本事，我也会对你这样好。”
　　“……哈！”意琦行忽的一声笑出来，震散两人间些微的尴尬，“我等着那一日。你如何以自己的本事款待我，拭目以待。”

　　挥开两人间越来越稀薄了的隔阂与小心翼翼，绮罗生登时又复了说笑活泼的样子。他因是往繁华城镇中来，到底不比还在北号山上，仍将那块已经舍了一阵子的裹头重新包上了。虽说意琦行叫他不必在意，但到底他心中还是觉得，尽量少给二人添些不必要的麻烦才好。意琦行不想在此事上过分拗他，也就随他去了。这时带了点雀跃的走在街上，并不算显眼，更有十分的放松，显见非常快活。
　　但两人走了片刻，绮罗生忽的脚下踯躅起来，扭扭捏捏的唤了声：“意琦行……”
　　“怎么？”
　　“我……”绮罗生满脸写着不好意思，好半天才支吾着道，“我……我要去……要去……哎呀，你在这里等我就好，我要去解手啦！”
　　说罢，也等不及看意琦行的反应，立刻掉头，飞一般的往来路跑去了。街上人马穿流，被裹头遮了大半雪白发丝的少年更不算打眼，三钻两钻，已是没了影子。意琦行难得有些措手不及的站在原地，看看绮罗生消失的方向，似还有些没有回过味来：“解……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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