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这一夜果然就如意琦行所交代，吃罢了饭，又梳洗收拾过了，还不到二更时分，便催着绮罗生快些上床休息，他白日里消耗过大，此时身子底子尚不算厚实，不该再有劳累。
　　绮罗生苦着一张脸被赶上了床，往日饭后这段时间，正可打扫些杂物，再依着口诀心法修行一阵子，少年人精神活泼，哪一日不是要折腾到快近三更，才肯去睡。如今被这样早的摁在床上，连去院外搂点明天要用的柴火，或是拎几桶泉水灌满水缸这类的活都不被准了，他不免无聊得全身都不舒坦，更有意琦行盯着，不好偷偷修习内功，简直百无聊赖，只剩下逗弄小嘻这一桩事可做。
　　不过小嘻饱餐了一顿，正要开始困顿，打起精神陪他折腾了一回，就果断飞回自己的窝里，将脑袋往翅膀下头一插，死活都叫不动了。如今小嘻因体型翻了倍的长大，再不能睡在当初凑合了事的小棉窝里，绮罗生又格外找了时间，用些细藤条编了个筐子给它，下面垫上些自己的破衣——自打认识了意琦行，倒是很有了几件，也十分柔软舒适。虽说小嘻一开始因着不能在睡在床头闹了一阵子脾气，但渐渐适应了新窝，便消停下来。
　　新的鸟窝摆在柜子上头，距离床边很有几步距离。绮罗生滚在被上，叫了几声，小嘻不肯搭理，他也就没了办法，只好又一头躺回去，扯着被角发呆。

　　他折腾的这会功夫，意琦行也洗漱完毕回来。这些日子的一同起居，他已是很习惯两人共睡的日子，将澡雪与麝尾一并放在桌上，又宽了外衫，就坐到床边去。
　　刚刚坐定，就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一扭头，看到绮罗生皱着脸，有点无辜、又有点委屈的看着自己：“睡不着！”
　　这种孩子气的小任性，意琦行一向缺少应对的经验，两人互相瞧了半天，最后只得了他一句：“那就闭目养神，一会儿就睡着了。”
　　“咕咚”一声，绮罗生盼了半天，只等来这么一句废话，登时气得一撒手仰躺回去。那边意琦行还有点茫然，不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何不对，收了双腿盘膝坐定，例行每日睡前的打坐修行。
　　只是他闭目稳坐，却仍是十分清晰的能够感觉到，一道哀怨又热切的目光一直死死盯着自己，不肯稍挪。这屋里的别人只有绮罗生一个，目光的来处自是不难猜测。可修炼之时，本最不会受外物所扰的宁静心情，如今偏偏因为这一道毫无威胁的目光，变得有些难以清平。意琦行坐了片刻，还是放弃的睁眼，决定先将身边这个问题解决了，再论其他。
　　绮罗生正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一见意琦行张眼，立刻道：“你修炼完了？”
　　“……你心神烦躁，是为何故？”
　　拿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瞪了意琦行一眼，绮罗生有些气结，又大声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睡不着！”然后马上接了一句，“闭目养神也养不住！”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意琦行瞧着闹着小脾气的绮罗生，倒是做不出来拉下脸喝一声：“快去睡觉”这样的事情来，踌躇片刻，只好老老实实认栽：“我也不曾哄人睡觉过，或者你有什么办法？”
　　“这嘛……”绮罗生虽说口头上任性，但心中清楚，意琦行这样的安排，都是为了自己着想。只不过长夜无聊，又生出几分孩子气来，才这般不肯罢手的闹他。听了意琦行这样说，他想了想，索性伸出一只手去攀住了意琦行的衣袖，“我想听你说说话，说着说着，也许我就睡着了。”
　　没想绮罗生竟是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说来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但却着实让意琦行有点为难。他本不是多话的性子，这时更加十二分的怀念起一留衣那一张口就可以滔滔不绝的本事。但绮罗生揪着他衣袖的手不放，抬着脸很是期盼，更叫他不忍心断然拒绝。犹豫许久，才硬着头皮问道：“那你想听什么？”
　　“我嘛！”绮罗生却是早有腹案的样子，一见意琦行松口，立刻双眼晶亮亮的爬起半个身子，“我想听……我想听的好多，不如，就从你身边的东西说起吧。”
　　意琦行还有些没太领悟他的意思，看了看自己周身，虽说衣冠整洁配饰齐全，但也谈不上有何稀罕之物，更罔论还能说出什么故事来。他打量了一回，只好又把目光投向绮罗生，不大肯定的猜测道：“莫非……你对剪裁女红之类有些兴趣？”
　　“……”绮罗生一口气被噎了回去，瞪眼运气半晌，终于放弃了含蓄的表达方式，有点气鼓鼓道，“谁对缝衣服有兴趣啊！我是想……我是想听你说说，你那把看起来好厉害的宝剑，是怎样来的。”
　　“澡雪？”
　　“嗯嗯。”绮罗生连连点头，眼神挪到桌上。三尺长剑，即便纳在鞘中，仍能遥感到一股秋水春冰般的锋寒剑意流转其上。澡雪剑身，更是通体打造得十分精致，许多细巧之处，别有妙思，再以明珠宝石、铜环雪缎点缀，愈发莹而不华，夺人目光。若要当真说起意琦行身上最为打眼之物，即便是再不识货之人，恐怕也难忽视此剑。
　　意琦行有些意外，但很快又释然了。绮罗生既然心向武学，对兵刃等物心有好奇也并非说不通。更何况澡雪其剑，虽说在自己心中仍难臻完美，却也算是武道名锋，难怪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样一想，意琦行心中自己先说得通了，便将手一抬，澡雪呼应，转眼纳入，被他横担在膝头，有意向绮罗生靠近了些，让他看得清楚：“你若有兴趣，一观也是无妨。”
　　那宝剑近在眼前，因鞘式特别，半截寒锋显露在外，更觉剑气逼人。绮罗生左看右看端详半晌，还是没能伸手去碰，歪着头向意琦行道：“这剑好漂亮，名字也好听，没拿到手里，就先觉得十分气势了。我先前见你用它杀魉雀，不过就是那样一挥，就斩了头下来，想来剑刃也极是锋利。”
　　他说的这些都是实情，意琦行并不推诿，点头道：“若放在寻常武道，澡雪确实已堪称名剑。”
　　“寻常武道？”绮罗生眨眼，瞧瞧意琦行又瞧瞧澡雪，“你这话有但书的意思喔！”
　　“澡雪虽好，却尚不堪与我踏至剑道之巅。”
　　“这……”绮罗生有些发愣，“这是什么意思？你嫌弃澡雪？”
　　“非是嫌弃，而是澡雪品质，犹有不足，实话罢了。”
　　“你你你……”绮罗生还是愣着神，“你怎么这样说？澡雪已经很好了，你是它的主人，哪有又用着它、又不喜欢它的道理！”
　　这种不赞同的语气意琦行并不算陌生，但因是绮罗生说出，还是叫他微皱了皱眉：“善待并非虚言，我也非是不喜澡雪，只不过它终究难以企及我寄望的高度罢了。”
　　“可……”绮罗生还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意琦行并非是情绪内敛之人，这短短片刻的些微起伏，已是叫他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二。虽然心中还是有些纠结意琦行的态度，但绮罗生对他的说词更不知不觉中早有一份坚定之信，便只将手指试探着摸了摸澡雪上的缎带，将语气放柔软了，“也许等我也有了你这样的修为，就会彻底明白你的意思吧。”
　　意琦行不置可否，但眉头略微放松了些，伸手在绮罗生背上拍了拍：“许多东西，只能自己体会，而非旁人告知。”
　　“我晓得。”绮罗生应了一声，忙又扯开了眼下这个似乎有些尴尬的话题，一手摸着澡雪的剑鞘，一边笑道，“可是，你还没有给我讲一讲澡雪的来历什么的，这个你若不说，我怎样去悟，也是不会明白吧！”
　　“……”他这样三番两次的追问，显见非要得到一个答案才会满意。意琦行虽然不清楚为何绮罗生忽然对澡雪的来历有了偌大兴趣，但想了想，还是开了口，“澡雪乃一故人之赠。”
　　“原来是你的朋友送给你的……”绮罗生口气中有点艳羡、似乎又有些失望，“我就说，这样好的一把剑，怎样也不像是寻常铁匠铺子里能够打造出来的……那，想来是你很交好的朋友，也是武道七修中人么？”
　　意琦行慢慢摇头，脸上神色有些旷远：“是朋友的朋友罢了，太过古早之事，已不堪提。我持澡雪，在心中念他一番好意，已是足够。”
　　这话中闪避之意太过明显，绮罗生不想自己本为转移气氛的话题，反而又戳到了意琦行另一处旧事之上，这一次倒是实打实有些尴尬。但也是难得的一回，如此鲜明觉得，意琦行在武道中的所经所历，是何等岁月积深，叫自己难以想象。
　　他这样走了心思，手却还在不自觉的轻抚澡雪，眼看着指尖一滑，直往剑锋上触去，自己还未发觉。却是意琦行一眼看见了，忙伸手，一把将绮罗生的手指握住，向旁拉开：“小心！”
　　“啊！”绮罗生猛的回神，呆了下才发现自己险险又闹出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揉了揉脸颊更是难为情，“我走神了……抱歉。”
　　“你心中有事。”时至此刻，绮罗生这一阵子的反常都叫意琦行连缀起来，终于斩钉截铁的下了这个结论，随后握着他的手也不曾松，反倒微用了点力气，攥得紧了，“说给我听，无妨。”
　　“我没什么心事啦！”绮罗生匆忙一句，不过在对上意琦行的眼神后，又立刻败下阵来，只觉得自己心中所想本也算是人之常情，若再支吾下去，倒是无趣，还累得意琦行操烦。这样一来，虽然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微低了头，到底说了出来，“我是想，我要跟你修炼七修刀法。可是，我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一把自己的刀。”
　　话题围着澡雪兜兜转转许久，却是这样一个原因，意琦行倒是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不过绮罗生肯吐坦言，他已知足，思索了一下道：“虽说修习刀法，无物不可寄托刀意，不过你确实终还需一把刀，以做练习之用。你想要什么样的刀？”
　　“我？”绮罗生倒是被问住了，思索半晌，也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好坦白道，“我还不知道。我只是见到你身负澡雪这样的名剑，心中艳羡，方动了念头。你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刀，难道七修刀法，竟是不拘刀的形制，无论长短宽窄轻重，但看使用之人喜欢，就皆可用得么？”
　　“要是只做入门之时，随手应用，什么样的刀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意琦行也看了看澡雪，态度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要是想有一把你自己的刀，却非容易之事。”
　　“我自己的刀？”绮罗生把这个说法反复嚼了嚼，似是觉出些意味，不过又不甚清晰。他刚想再叫意琦行说得细些，忽又转念，记起刚刚那句“只能自己体会，而非旁人告知”，便硬生生咽了回去。
　　倒是意琦行看他欲言又止，揣摩着他的念头，又道：“你若是想，过几日不妨与我一同下山一次，往铁匠铺子里走走。若是见到合手的刀，暂且用用也无不可。”
　　“咦？”绮罗生却没想到这一点，听他这样说，连忙点起了头，“好啊好啊，说不定，我就能看到比较顺眼的刀……嗯，你说我现在的内功已经开始入门，腿伤又好得差不多了，也该是准备一把趁手的兵器，好用来练习刀法了吧。”
　　想到自己也将有武器可用，虽然不过是寻常铁匠铺子里打造的东西，绮罗生还是不免有些兴奋。他一边还想要勉力克制下自己的欢喜，一边又忍不住扯着意琦行，想再多听一些明确的保证，两厢挤压下，脸上的神色不免有些滑稽。意琦行似也被他的喜悦感染，一时忍不住，伸手在他的脸颊上轻拍了拍：“你恢复得不错，大概再有一旬左右，腿伤就彻底无碍了。”
　　“嗯！”绮罗生用力点头，也不知是源于自己的情绪，还是抚摸在腮上的手心热度，脸色涨得红扑扑的，“那咱们什么时候去？”
　　“再过一两日，你歇过这一番消耗即可。”
　　“还要一两日啊！”绮罗生不由嘟囔起来，不过又很快挥开了，仍是笑眯了眼睛，“好！”
　　他说着话，向后一仰又躺回枕头上去。意琦行也才发觉，自己还牢牢捏着他的一只手，忙放开了，又给塞到被子里：“你想听的事情都听到了，现下可能睡了？”
　　绮罗生翻了半个身，侧躺着看着他，忽然弯起眉眼一笑：“明明是更睡不着了才对！”但在意琦行再开口之前，忙紧紧的闭上眼，将被头一拉，遮过了眉骨，“我睡啦！睡啦！”

　　他的行事调皮又不过火，意琦行也只能摇头笑笑，还是伸手给绮罗生将被头又拉到下颏的位置：“别闷到了。”一边随手扇熄了灯火。刹那黑暗席卷而来，满目皆昏，片刻之后，才又有微弱的星月之光，隔着关上的窗子淡淡透入。
　　意琦行便在这夜色下，安静盘膝入定。这一遭没了旁事扰心，不需多久，已入暝定境界。意识之中，剑光顿起，纵横离合，湃然浩荡。而意琦行一点剑心，比起绮罗生那误打误撞而成的微弱之功全然不同，剑影凝虚若实，气势惊人，随心意恣情挥洒。可是就在剑光发挥到最为璀璨夺目之时，却蓦的一暗，随后渐渐收敛平复，直至于无。
　　床上，意琦行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开了眼睛。洒入房中的星月光芒已转了方位，意识之中，须臾顷刻，却是一个更次已过。澡雪此刻仍横担在膝头，意琦行一手按上，微有几分疑惑。自数十年前，自己初窥意识之剑，便一直醉心其中。只可惜越是绝顶剑意，跋涉越是艰难，进境虽有，却不免过于缓慢。当然这“缓慢”二字不过是意琦行自身的品评，其他同修之人，看法却是大相径庭。
　　不过自从莫名其妙来到北号山后，万事皆茫然，唯有意剑修炼一事，却忽的有了突飞猛进的迹象。意琦行虽是为此欣喜，可更有几分隐约的顾虑。毕竟自身能为，心知肚明，再并无什么前提痕迹之下，忽然有此突破，祸福相依，却也非是全然有利无害的情形。
　　但时到今日，已有两个多月，仍是回忆不起自己因何来到北号山，模糊缺失了的记忆，也还未寻回。意琦行纵有疑惑，也只能暂时搁下，还以诸多眼前之事为先。
　　这样念头动罢，他将手轻送，澡雪受力所托，并无半分声响的重新落回桌上。回头看看，绮罗生的被子已滑至肩头，但人倒是睡得极熟，时不时还要咂咂嘴巴，一幅好梦正酣的模样。意琦行的心便也宁静，只道：“万事万物，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早早就开始殚精竭虑起来，反而尽是些无用之功。”这样一想，就彻底丢开了心底那一点还萦绕不去的犹疑，也安然躺下，拉过被子盖好。

　　老夏时节，半夜里的凉意已经十分明显，两个月前的单子早就换成了薄被，这个却是绮罗生自个主动要求的。他如今经历了魉雀那一场死里逃生与数十天的卧床养伤，颇生出了几分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的体悟。更因为意琦行不止一次说过，两人要去的叫唤渊薮，非是什么四季如春之地，若是体弱之人，多半坚持不了几日就要退缩。绮罗生虽是坚信自己定不会半途而废，但周周到到的将自己养得健康，总非什么坏事。这一来，他反而更加注意起来，少了许多当年独居之时，不管不顾的折腾。而意琦行自然更是乐于见他如此，早晚偶尔醒过来，还少不得再把被角给绮罗生好好掖掖，照顾他周全。
　　如今倒是成了半个习惯也似，意琦行才一端正躺下，绮罗生那边贪凉快不知不觉甩褪了被子，却本能的往他身边凑过来。拱了拱，靠在肩膀附近紧贴着手臂的位置，暖暖的继续睡着。意琦行瞥过一点目光，瞧着他还小孩子样半蜷着身子的睡相，也就十分自然的伸手在绮罗生背上轻拍了拍，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与往日并没什么不同，依然平静一觉直到天明。只是意琦行看不到的地方，却是在绮罗生的梦中，多出了一道威风凛凛的寒光。绮罗生看不清晰，却明白的晓得，那是一把刀，雪亮的、锋利的、美丽的，正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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