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看我舞剑？”这个答复着实大出意料，意琦行也不免愕然了一下。
　　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绮罗生这时醒过神来，再要改口，已是覆水难收。他登时有些急了，生怕意琦行误会了什么，忙隔着窗户将身子向外一探，一把揪住意琦行的袖口，又匆匆道：“不……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啦！”
　　绮罗生换了口气，见意琦行还没说话，这才拉着他解释起来：“我只是……时常听你说，自己从未荒废修剑，每日里也都要用功。但从来都只见你在院中或是屋里闭目静坐而已。倒是除了杀魉雀那次，再不曾见过你用剑……”
　　意琦行听到这里，已是明白了过来：“你是在想，为何没见过我练习剑术？”
　　点了点头，绮罗生解释通了自己先前的歧意，松口气之余，更好奇起来：“你不用剑，那是要怎样修炼你的剑法？”
　　“你不曾见到，却非是我不曾提剑。”意琦行有点意味深长的答了他一句，“就如同那一日你手中无刀，却并非不能发出刀气一般。你，可明白？”
　　“嗯？”绮罗生眨眨眼睛，有点懵懂，但又有几分清楚，意琦行非是爱买关子的人，这样语焉不详的回答，必然有其用意。他如今并不忌惮在意琦行面前露怯，脑中一时梗住，立刻便道：“让我想一想……”边就缩回了身子，跑回床边去坐下了。
　　意琦行见他不过片刻间，已是一副沉思的模样，有点意外，但更多几分赞赏之心。七修武途，即便在武道之中，也大有别与寻常功法，非止于习武，更在锻神修心。这奥妙一步，非是空有武学天分就可迈过，更需许多悟性在内。也是因此，七修拔擢门人更是严苛，至今尚不足七人之位。意琦行本意中，也是要寻一个时机，与绮罗生讲习一番，不想今日竟是撞上的巧合，果然人算不如天算。他乃是过来人的身份，自是心知，若绮罗生能顺利悟通这一关，之后修刀，便是坦途，因此更也不再说些什么，悄然转身，复去做自己的事情，将个清静氛围留下。

　　绮罗生抱着膝盖盘坐在床上，一手拄着下巴，一手平摊开来，五指微张搁在眼前。他的手指颇为漂亮，修长整洁、韧而不弱，正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柔韧又有力的样子。绮罗生将手指一根根看过，又微微弯曲了下，半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起那一日，在意琦行扶持之下，正是从这样的一只手中，迸发出了无伦强横刀气的时刻。
　　他如今已是清楚，自己并无什么武学根基，那股刀气能够成形，乃是借了意琦行度入自己手臂的一道真气而已。可真气无形，却可化刀而出，意琦行曾经说过，这是因为……自己心中有刀意孕生之故。
　　心中一动，绮罗生并不曾忘了，如今自己体内那一股寄生之气，已可随自己心意所控，隐约能感。他念头转起，登时凝了神，转为依照行气之法，内视丹田，感应起那道刀形真气来。这一全神贯注，直入冥定之中，莫说先前萦绕在心头的思索，便是自身何在，也一并忘之无余。满脑子里头，只剩下纯粹之念，运转真修。
　　他如今虽已浅窥武学门路，终究还不曾正式学过什么，那一缕真气，也不过是借了意琦行的遗泽，存在于若有若无之间。不过经月余锻炼，倒也可通自身气脉。绮罗生神思顺势而动，渐渐依附上刀形真气，一起一伏，皆附之一同，不肯稍纵。起初之刻，跟随得颇为吃力，但也不知咬牙坚持了多久，已是依附得颇为紧密，甚至依稀可以寻得运动规律，如融一体。
　　这般体验，实在新鲜。绮罗生半是全神贯注，半是不知不觉，心神已皆沉浸其中，难以自拔。他越凝神以对，越觉眼前刀意清晰，神思依附其上，渐趋难以自控，竟是只觉身已非身，而是化入那股刀形之内，随之纵啸起舞，快意非常……
　　只是虽然身在前所未历的奇妙之中，绮罗生恍惚中觉，自己身便是刀。但随其起伏飙荡不知多久，一股气促身疲之感，终也滋生。一经察觉，蔓延更甚，不消太多时间，已是席卷而来，叫绮罗生所感，登时从极乐之中坠入深渊。更为措手不及处，乃是纵然已知有异，神思竟还沉醉其中不脱，而更无出困之策。眼见这般无尽虚耗，绮罗生经验不足，只道精神有些昏沉，却不知已是濒临最为危险的走火入魔之兆。
　　忽然，一声沉喝，响在耳边，又似自虚空之中，四面八方棒喝而来。随之一股大力，绞碎幻境天光。绮罗生周身乍然失衡，惊叫一声，自虚无向虚无中跌落。

　　这一跌，似坠无尽深渊，又好似只是弹指一瞬，绮罗生叫声未竭，身下一垫，已是落到了尽头。也因这一声惊叫，打破迷幻，叫他自迷醉境地惊醒过来。双眼猛的一睁，一片暖黄的摇曳灯光，映入眸中。而身下也觉得了温暖与力度，那恍惚中跌落到的终点，原来竟是意琦行一双手臂，稳稳环起的怀抱。
　　就着这个姿势呆滞了半晌，绮罗生才慢慢回过神来，一手抓住还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唤了一声：“意琦行？”
　　“你感觉……”
　　“意琦行！”绮罗生忽的又大叫一声，少见的冒失打断了他的话，“意琦行，你说心中自能孕养刀气剑意，那是不是还有更进一步之时？你平素的修剑提剑，就是在那……心……呃，不对，幻境……也不是，该叫做……”
　　“是意识之中。”
　　意琦行接下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称呼的后半句话，绮罗生听了，双掌一拍，叫道：“对，意识之中！”
　　他说着话，更显兴奋的就要转过身去，不想才一动作，方撑起身离了意琦行的怀抱，腰以下自大腿开始，竟好似不是自己的了一般，一阵空晃无从着力，“哎呦”一声又重重跌了回去，然后才觉得阵阵针扎般的痛楚，自两条腿蔓延而生，那股无从忍受的麻痛，登时抓心挠肝。
　　意琦行手臂一伸，又把他跌回来的身子接了个正着，一见他满脸的痛苦，双手要去抱腿、又不敢碰的样子，登时明了：“嗯？腿麻了？”
　　“嗯。”绮罗生眼泪汪汪的点头，这倒不是他忽然娇气起来，而是那股子针扎般的难过，实在难捱，似乎沿着脊椎，一直坐立难安到头皮上去，激出的泪花，又哪由得他自己做主。
　　意琦行只看他皱成一团的小脸，也明白这种滋味当真难受。他一手抱定了绮罗生现下没法用力的身子，却是没半分的犹豫，只道了一句：“且忍忍。”另一手忽的毫无预兆，五指拨动，敲按推拿，直往腿上落去。
　　绮罗生措不及防，麻木的双腿骤然受力，登时一声惨叫，“啊啊啊”的一把捏紧了意琦行还抱着自己的胳膊，“疼疼疼！啊啊我的腿！”
　　他叫声未止，意琦行手下迅速，已是自腿根直到脚踝，一轮撸顺下来。头皮发麻的刺痛刹那加剧到极致，但更为迅速的，随着意琦行指尖挪开，又缓和到了极致。绮罗生最后一声“啊”收了尾，已不再是惨叫的声音，而变成带了些小小的亲昵抱怨：“意琦行，你连招呼都不打，吓了我一跳！”
　　意琦行倒是一本正经：“我若先说了，你会更疼。”
　　“这是什么道理！”绮罗生立刻叫嚷起来。
　　“经验换来的道理。”意琦行仍是老神在在，与他分辨，“就如同治伤之时，有时候利器嵌入骨肉之中，需得先行拔出。往往有胆怯之人，越是先与他说，越是惧怕，反而不如突然下手，不过是一瞬间的疼痛，要干脆利落。”
　　“……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我才没那么胆小好嘛！”绮罗生也明白这个道理，回嘴一句，但却又立刻想到什么，“意琦行，你经常受伤么？”
　　“……没。”意琦行忽然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少年的思路，但其中的关切之意还是体会得来，于是自己也将话锋一转，“其实皮肉之伤，对于习武之人来说，并算不得什么。”
　　“我听说过，应该是内伤才比较怕人，对吧。”
　　点了点头，意琦行又道：“内伤不显于外，却是损及脏腑，确实更要严重一些。但除却内外之伤，尚有一种，更为凶险。”
　　“是什么？”
　　“便是你刚刚的情形。”意琦行说到这里，脸色一整，“这是我疏忽，放任你自行参悟，却不想你进境之快，竟能巧合下悟通一境，失了约束又无护持，险些走火入魔。好在情况轻微，又发现得及时，才未酿成大憾。”
　　“走火入魔？”绮罗生有些似懂非懂，但看意琦行的神色，也知定是什么十分危险的情形。回忆先前所觉，身如刀纵行风中的快意之感，却是被接下来的无尽虚空吞噬，虽然知道自己仍是好端端坐在自家床上，可经历了这些日子相处，也已明白那些意识之中的凶险，非伤在肉身，却也足堪致命。他想了想，倒是拉住意琦行的手，放软了声音道，“对不住，我又让你担心了。”
　　“不是你的过错。”意琦行摇了摇头，“罢了，事已过去，再细究无用。不过这样一来，倒也让我再观得你的悟性，果然极佳。今夜你且好好休养，不要再劳动心神，改日我传你些更进一步的心法，助你修行。”
　　“好。”绮罗生立刻十分乖巧的点头，这才想起来向窗外望了一眼，不由吐了吐舌头，“竟然都这样晚了？”
　　“你坐了足足五个时辰。”
　　“啊！”绮罗生这回当真结实的吓了一跳，伸出一只手摆了摆，颇是不敢相信，“五个时辰？我……我竟然没想要去茅房？”
　　“……”这一次换成了意琦行有些无言，咳了声才道，“往后待你修为到了一定程度，闭起关来，数月也是寻常，五个时辰，到那时也就不算什么。不过眼下你尚经不起这样的坐关，日后还是要少来为好。”
　　“这又不是我自己想的。”绮罗生冲他吐吐舌头，忽然一拍手，“是啦，是你给我留的题目太难，我想得入了神，才会莫名其妙的‘走火入魔’了。那意大侠，我这样千辛万苦得出来的答案，您可还满意？”
　　“极好。”意琦行不吝赞誉，又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绮罗生，你是一个可造之材。”
　　“谢谢意大侠的夸奖，不过可以不要再揉我的头了么？真的会长不高！”绮罗生半真半假抗议一句，扭动身体要躲开，这一动，却才发现自己还结结实实的窝在意琦行怀里，立刻臊了，手脚并用爬到一边的床铺上去。
　　可惜意琦行却未同感到他的不好意思，还颇严正的用手扶了下他的腰，以免他腿脚仍麻木着崴了自己。绮罗生低低道了声谢，叫自己脸皮硬撑着厚起来些，忙又找了个话头，十分故意也将神色整了整，攀着意琦行还扶着自己的手臂道：“意琦行，你说你的剑法是在自己的意识中修炼，这莫非是七修武学的惯例？那……我将来学起刀法，也要如你一般，每天冥想着修炼么？”
　　意琦行未料他竟然想得这样远，看他坐稳了，才道：“意识之境，只是我修剑之法，你将来的刀途要如何走，还要看你自己的喜欢选择。七修武学，包罗万象，并无定式，待你学得深入，自会了解。”
　　“可是，在意识中习武，听起来好似非常厉害的样子。意琦行，我若是想学，你可以教我么？”
　　意琦行不置可否，却将手掌虚虚贴在绮罗生丹田，道：“非是我肯不肯教你，各人修行之法，就如同你现在体内的那股真气，因你心中有刀，它便幻化做刀形，这是你自身的干系，却非旁人可以强加。待你登堂入室，或许同入意识之修，或有其他更为适合你的路径，还未可知。”
　　“这样啊……”绮罗生这时还不知那“许多的修行之途”是何等庞杂，只是心头略微泛起一股失望情绪。又低头琢磨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管我将来走的是哪一条路，都会走得最……更好。”
　　他模样认真，有点秀气的脸庞抿起了嘴，却又生出几分可爱。意琦行顺着他的话点头，少见的起了几分闲心，故意挑拣起他的字眼来：“为何不是最好？”
　　“因为……”绮罗生紧抿着的嘴角轻轻一翘，露出个顽皮笑容，“我不要‘最’，一个人的顶峰太无聊了，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起练武功、做大侠！”
　　他眨着眼，又补充道：“你既然说我是练武的天才，那就算我比你起步落后了好多好多，我也是能赶上来的，是吧。”
　　不止一次听到少年用这样信心满满的口气强调要与自己同行的决心，意琦行的心里也被感染得柔软了，点了点头，给他将一绺披散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去，点了点头：“会的。”

　　正事闲话说罢，绮罗生这才觉出五脏庙早已空空如也。抱着肚子看了眼正在叫自己好好休息的意琦行，想了下，还是先理直气壮叫了起来：“我饿了，要吃东西！”
　　意琦行一顿，才发觉竟是忽略了这个。因绮罗生耗了大半日在修行，少了人主动张罗三餐饮食，而自己也是个不觉饿的，不免就足足一日，厨房中未见火食。这时被提起了，登时又想起小嘻怕也是半日没有吃食，不知跑到哪里撒野去了，一点懊恼的模样，不□□露出来。
　　绮罗生跪坐在床上探了头，瞧他片刻，“嗯嗯”两声，立刻毫不客气的揭穿了：“意大侠是不是又忘了吃饭？”
　　意琦行干咳一声：“不过吃得晚些罢了……我去厨房。”
　　“我与你同去。”绮罗生立刻爬下床，一边偷笑，一边端起油灯，打头照路。那厨房的屋子里本是昏黑一片，这时乍然挪过来一丝亮光，忽然“扑棱棱”一声，一团黑影自桌子上窜起来，直冲二人兜头扑下。
　　“小嘻！”绮罗生立刻大叫一声，那团黑影一敛，半空中一偏，稳稳落在了他身后半步的意琦行肩上。这时油灯光亮照过，果然不是小嘻又是哪个。
　　如今小嘻的个头更大了许多，站在意琦行肩上，倒也威风凛凛似模似样，只是……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小嘻冲着二人一通大叫，又一扭头飞回桌子上去，用一只翅膀用力拍打着桌边那只已经成了它“专用”的小碗，虽然说不通人语，不满之情，却溢于言表。
　　绮罗生“噗嗤”的笑了出来，扭头看看意琦行：“你饿了小嘻半日，它生气了。”
　　“这……”意琦行这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堆厚了脸皮，立刻十分麻利的往灶下去生火。绮罗生一边笑，一边搁下油灯，也过去帮忙。桌边揣着一肚皮不高兴的小嘻，大概也是看出了二人动作正是关系着自己的饮食大事，终于不再吵闹，将屁股一挪，在桌角趴了下来，张着一对金眼，监工般盯着二人忙碌。
　　好在饭菜都是现成，并不用多少时间，就搬上了桌。绮罗生与小嘻皆是饿了半日，又一个劳心，一个没有片刻消停的劳力，如今见了吃喝，早顾不得别的，埋头在各自的饭碗里，吃得头都不抬。意琦行虽说没什么饥饿之感，但陪着这一人一鸟，也盛了碗粥，就着小菜一同吃饭。
　　这时节天气已出了伏，不再似盛夏时节那般入夜后也有热浪余威。甚至太阳落山之后，还要将门窗掩起，遮一遮晚凉之意。厨房里因才动过灶火，又关了窗，正是一个十分舒适的温暖温度，意琦行一边随意拨着粥，一边看眼前灯芯轻爆，绮罗生与小嘻一边一个，都是埋头苦吃的样子，倒觉得几分惬意温馨。但也是一念及此，不免又记起此刻叫唤渊薮中，那几名兄弟如今状况来，稍微的走了走神。
　　忽然听到绮罗生一碗饭扒完，推开碗筷，十分满足的长出了一口气，叹道：“好快活！”
　　意琦行低头瞧瞧干干净净的碗底：“你果真饿了，寻常饭菜，便叫你这样开心。”
　　绮罗生正要起身去添第二碗饭，听他这句话，立刻回身笑道：“我记得一句古诗……”
　　“什么？”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绮罗生话只说了半句，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巴，就又往灶台添饭去了。
　　意琦行仍是端着自己的粥碗，看了看绮罗生，又看看吃得全然不顾身外事的小嘻，眉头舒展，也自言自语般低声将那后几字重复了：“便不同么！”语调之中，灵犀已透。
　　而绮罗生正背对着他，将饭用木勺拍到碗里。听到这一点的动静，弯了弯嘴角，有点小得意，更是小满足的偷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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