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两人隔了半张饭桌的距离大眼瞪小眼，有点诡异的气氛飞速蔓延开来。不知意琦行为何竟会是一副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绮罗生虽是信他并不会当真将小嘻如何了，但心里头还是小小的紧张起来。一个多月的相处，打也打了，闹也闹了，甚至一人一鸟还不时的吃些飞醋折腾一回。不过眼瞧着拳头大的小鸟被自己喂养得一天天长大，内中相处出的感情也是不言而喻。绮罗生抿了抿嘴唇，片刻没能等到意琦行的解释，索性也不等了，嘟囔一句：“我去叫它。”仍是要走。
　　“你……唉！”意琦行叹了口气，也撂下筷子站起身，“算了，我带你过去。”

　　小嘻惯常是整个院子中的小霸王，吃饱喝足又懒得动弹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院子南头几根晾衣杆子支起的小架子上晒着太阳梳理羽毛。因此那两只被它折腾得灰头土脸的母鸡，非到万不得已，也只好放弃了那块地盘，只在院子里其他的地方溜达着，好歹相安无事。
　　意绮两人一出院门，绮罗生立刻先向杆子那边张望了一眼，已经颇大的一坨黑毛毛，仍是好好的盘踞在杆上，没见什么不同。他搔了搔下巴，有点奇怪的看了意琦行一眼：“小嘻这不是好好的么……咦？”
　　说着话，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今天的两只鸡竟破天荒的，大摇大摆一边啄着碎草籽、小虫子之类，一边转悠到了小嘻栖身的架子下头。搁在往常，只怕用不了片刻，这一鸟两鸡早该尘土飞扬，鸟毛共鸡毛乱飞的扑腾到了一处，但今个小嘻竟是视若无睹，甚至连圆乎乎的屁股也没挪动一下，继续保持着那个摊平晒太阳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下绮罗生登时瞧出了不对头，他扯着意琦行过去，心道莫非这小混世魔王是病了？不舒服？看它才几个月大，又是老夏天气，总不会是思春了吧……一边想着，一边就还亲亲热热叫起来：“小嘻！小嘻吃饭啦，你趴着干什么呢！”
　　听到绮罗生的声音，小嘻总算有了点反应，它本是背冲着屋门的方向，这时便要扭回身来。不想才偏了半个头，忽然动作一顿，又“嗖”的一下别了回去，继续屁股冲着二人。
　　“……”绮罗生一呆，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哪里忽然惹了小嘻嫌弃。他抓抓刘海，拉着意琦行转个半个圈子，兜到架子另一头，又叫了声：“小嘻？”
　　若说刚刚还可能是几分凑巧，但这一回瞧得清清楚楚，小嘻一见两人绕过来，没半分犹豫立刻站了起来，哼哼唧唧飞快转了个身，又成了屁股冲人的位置，再次趴下了。
　　“……它这是怎么了？”绮罗生一头雾水，“难道我昨晚喝醉了酒，欺负它了？”
　　“咳！”
　　见绮罗生还在莫名其妙的想着缘故，意琦行终于不好再装死下去，咳嗽一声，“别多想了。”
　　“怎么？”
　　“它在生我的气……”
　　“啊？”
　　绮罗生这一回结结实实愣了，自打小嘻来到家中，虽然说不通言语，可任凭谁也看得出来，小家伙黏意琦行黏得死紧，个头虽小，气势可是不肯输人，隔三差五就要与自己争上一回。回忆了下那几朵被小嘻抻着脖子吞下肚的菊花，绮罗生默默揉了揉耳朵：“你再说一遍？”
　　“……小嘻在生气。”
　　“意琦行你在哄我么？”绮罗生瞪眼看过去，“小嘻跟你生气？我是不是还在宿醉没醒，这都是我在做梦呢吧！”
　　有点无奈，意琦行伸手轻轻拨弄了小嘻的背羽一下。那小鸟“扑棱”一声，猛的往前窜了半尺，到了叫他摸不到的地方，才又趴下了，依然不肯回头。意琦行挺无辜的把手收回来，看了看绮罗生：“你看。”
　　“……这到底是怎么了？”事实由不得绮罗生不信，但个中原因，实在叫他困惑，“小嘻跟你生气？再没这个道理的啊，你做了什么？”
　　意琦行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
　　“不许用这句话就把我打发了！”
　　瞧着少年鼓起腮帮子盯着自己的模样，意琦行不由反思了下自己可有什么搪塞人的前科，然后才有点无奈道：“没说要打发你……先进屋吃饭吧，边吃，我说给你听。”
　　两人自昨晚到现在，还都饿着肚子，一个是大醉一场胃里正空落落，另一个虽说不耽饮食，可是一夜之间，往返了几百里的山路，也确实有点饥饿。不过……
　　“那小嘻怎么办？”绮罗生瞧瞧屋里，又看看屁股冲着二人还在生气的小黑鸟。
　　“唉！”意琦行又颇无奈的叹口气，“给它搁着吧，过会儿饿了它就该来吃了。”
　　“……好吧。”绮罗生这辈子还没哄过闹脾气的小鸟，也确实有点无从下手。更何况意琦行口中的原因，更是引他好奇，想了想，还是点头先跟意琦行回了屋里坐下吃饭。一边吃，一边就目光炯炯的盯着桌子对面，等着解释。
　　意琦行顶着他这热辣辣的目光硬是喝完了一碗粥，才屉笼里拿了个馒头，一边掰开吃着，一边把昨晚绮罗生睡下之后，自己被小嘻引走之事都说了一遍。

　　这其中离奇，任凭绮罗生坐在屋里猜破了头，也想不到。起先他还肯一边吃着饭，一边听说，但慢慢说到了后面鸟尸之时，那筷子早就搁下了，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小嘻竟当真是来找你报恩的？”他登时想起什么，忽的跳起身，往屋里头一阵翻箱倒柜，半晌捏了个东西出来，一把拍在桌上，“它……就是因为这叶子上的剑气，跟你斩了魉雀的同样，就……翻了好久的山跑来找你报恩？”
　　那正是小嘻初来之夜，衔给二人看的断叶。如今叶子早枯黄干脆了，不过整齐锋利的断面仍是清晰可见。意琦行看看树叶，心中感叹，点了点头：“应是如此。”
　　“那后来呢？”绮罗生登时心疼心酸种种情绪一拥而上，忙又追问下文。
　　“后来，”意琦行顿了下，还是把自己对小嘻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末了有点无辜的看了看窗外，“然后小嘻跟我回来，就这样了。”
　　“你……”绮罗生险些被自己的一口气噎到，瞪着意琦行运气半晌，见那人还一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的样子，终于又都变成了十分挫败的一声叹气，“意琦行啊！”
　　“嗯？”
　　“意琦行，你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丢下这一句，绮罗生带着点小脾气，吃了一半的饭也不顾了，气哼哼又往屋外跑。意琦行手里还掰着半个馒头，微微皱眉，坐在桌前思索，片刻功夫，又听院子里一通扑腾，然后绮罗生抱着还有点不太情愿的小嘻，又咚咚咚跑了回来。
　　一屁股重新坐下，绮罗生将先前晾着的米汤扒拉到自己面前，哄着小嘻去喝，又看了眼意琦行，一伸手，从他手里把剩下的小半块馒头也抢了过来，掰碎了泡到碗里去。边这一通忙活着，边揉着小嘻的脑袋，大声道：“小嘻进了咱们家的门，就是咱们家的鸟，哪个鸟敢欺负咱们小嘻，必须揍回去！你打不过，还有……呃……绮叔叔给你出气！”
　　“嘻！”小嘻也不知道听懂了没，终于有点精神的叫了一声，抬头看看，将脑袋凑过去靠着碗沿开始吃饭。绮罗生又倒出一只手来，一边给它梳理背羽，一边抬头瞧了意琦行一眼。
　　意琦行还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又重新拿了个馒头在咬，很有点依然不太自觉的样子。见绮罗生看过来，牵动了一下嘴角：“绮叔叔？”
　　“……你是意伯伯！”绮罗生回他一句，又忙看看小嘻还在吃喝，才压低了声音开始抱怨，“难怪小嘻要跟你赌气一早上，你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意琦行也并非全然木石一般不通世故，只是他也曾自己思前想后一回，不觉那一番话有何不妥，便只当小嘻闹得脾气大了些。现下连绮罗生也不太满意的质问过来，倒让他有点郁闷：“我是为了小嘻好，才叫它回返山林中去。”
　　“可小嘻觉得你是不要它了。”
　　“我并无此意。”
　　“但小嘻就是这么觉得的。”
　　“它想多了……”话一出口，意琦行总觉得那里有点不对，又顿住了。
　　“……”绮罗生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忽然就一手捂住额头，“连一只小鸟都会‘想多了’想到的意思，你还觉得当真并无不妥？”
　　“呃……”
　　叹了口气，绮罗生转而有点幽幽的道：“要是我忽然从自家屋后挖出来一坛子金银，足够几辈子吃喝嚼用的。然后你就对我说：‘日后你想来能自己过得很好，你不必跟我去叫唤渊薮了，以后自己保重……’，我也会……很伤心。”
　　“我说了要带你去渊薮，决不食言。”意琦行立刻眉头一皱，斩钉截铁的重申，然后才又道，“何况我要带你离开，也非是因为钱财之事。即便你家财万贯，若是有修刀之心，七修武途，便会是你的归宿。”
　　“我有修刀之心，其他一切就都不会影响到你的决定。”绮罗生垂眼看了看小嘻，“你为什么就不觉得，小嘻想跟着你，那你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中为它报的仇，它也不很在意呢？”
　　“这……”意琦行顿住，像是一个从未去想过的方向，忽然被人推了一把，恍然大悟。他拧着的眉头缓缓松开，看了看绮罗生，忽然就站起身绕过去，垂下手臂，将一只手轻轻抚摸在了还在埋头苦吃的小嘻头顶：“抱歉，小嘻，我让你伤心了。”
　　一头扎在饭碗里的小嘻明显因他的抚摸僵硬了一下，但听他一句歉意，终于把脑袋抬了起来，金豆子般的眼睛看着他，“嘻嘻”叫唤了声，又去他手指上轻轻啄了一口。
　　这一口的力道简直比羽毛拂过还要轻些，意琦行看着小嘻又埋头继续吃饭，有点困惑的瞥向绮罗生：“它这是……”
　　“原谅你了。”绮罗生抿抿嘴巴，笑起来，“这样不就好了，你本来也是舍不得小嘻的是吧！小嘻乖，你意伯伯嘴巴比较笨而已。只要你肯跟着，就是叫唤渊薮，也带你爬上去！”
　　“嘻嘻嘻！”小嘻立刻又叫唤几声，终于恢复了精神，眼看着神气起来。绮罗生笑眯眯逗弄它一会儿，放它自去吃食，然后才捡起了自己的碗筷，又招呼起意琦行：“吃饭！吃饭啦！”

　　叫意琦行摸不着头脑的阴霾散去，他的心情随着看着面前一人一鸟的埋头吃饭也开朗起来。这小小的插曲始料未及，好在结束得也还圆满，很快一顿已算不得早的早饭吃完，再次神气活现起来的小嘻，水足饭饱，又一路欢腾着往院子里去了，不消片刻，已能听到院里开始闹腾起来，与往日一般的热闹。
　　因着心里头又可怜又惋惜，绮罗生索性也难得的放纵它这次，自顾自收拾起桌面。意琦行一同伸手帮他，正忙碌着，忽然就站住脚看着他说了一句：“绮罗生，你的心思当真柔软。”
　　“啊？”绮罗生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他应是因着小嘻之事有感，抹抹鼻头上的水珠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意琦行却还在继续说下去：“难怪你说你性中爱水，果然水性之柔，与你十分合衬。”
　　“你这当真是在夸奖我？”绮罗生半真半假的与他玩笑，“不是在挑拣我性子软，不适合习武吧？”
　　“没有的事。”意琦行整了整神色，很是严肃，“刚有刚法，柔有柔性，武学一路本就无固定的模样，待你淫浸其中，慢慢摸索，自会寻出一条非但与自己功体、更与个性也冥冥中相合的功法。你的天资乃我平生所见，最后究竟会有何等的成就，我当拭目以待。”
　　“被你这样寄予厚望，当真半点也不敢放松了！”绮罗生口中说得为难，但脸上却不见丝毫迟疑退缩的样子，反而眸中晶莹光彩，格外有神。但笑还未尽，他又忽的想到一事，将手里抹布撂下，十分认真道：“意琦行，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你如何想，就如何答复我，可好？”
　　“何事？”意琦行并没什么踌躇的就点了头，“你问吧。”
　　“你总说我是天生难得的武骨，又肯这般照顾我，一心要我入武道，学习七修刀法。那……你是期望我练成盖世的武功？天下无敌的刀法？还是什么？你，你为了什么习武？”
　　意琦行半生之中，不只一次听身边的朋友或者敌人问过自己：“你的目标是什么？”他从来都回答得毫不犹豫，“剑道巅峰”四字而已。但却还是第一次有人问：“你为了什么习武？”
　　“为什么？”意琦行的思绪放远了些，这似乎是个并算不得问题的问题，自己出身之处，无论男女，习武仿佛是自诞生开始就天经地义的事情，如同吃饭睡觉一般自然。而……经历过了许多许多之后，天地新换，耽武之心却早已深刻入骨髓之中，彻底成为了自己生存的一部分。对于自己踏足的武途，意琦行从未有过迷惘不定之处，但这种被许多风雨洗礼过，千万心绪又归于最简的理由，却非是绮罗生这个年纪就能彻底体悟的。
　　他思考片刻，并没急于回答，而是反问了回去：“那你为何想要习武？”
　　“我？”绮罗生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倒是回答得很爽快，“可以做许多事，帮许多人，去许多自己本不能去的地方。”他看了看意琦行，忽然又稍微添了点羞赧，“还有……虽然我到现在还没拿过一把真的刀，可是，我喜欢刀，真心喜欢！”
　　意琦行自是不会嘲笑他，点了点头：“既有刀情，又有侠心，你将来成就，定会不凡。”
　　“侠心？”绮罗生琢磨了下，当真对这个字眼十分满意，“没错，有了一身武艺，就可以行侠仗义，像你杀魉雀那般。意琦行，你呢？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为了什么。”
　　盯着意琦行的紫色眸子里，满满都是少年人再纯粹不过的东西，那一点眼波，澄澈又灿烂。意琦行嘴角一牵，露出一丝笑意，稳声道：“侠行无悔，我与你的方向，并无相悖。”
　　绮罗生因这一句话登时笑开了：“那我要与你做并肩的侠客！”

　　这一日之后，绮罗生对于修行之事越发的勤勉起来。他的腿伤因照料得仔细，已无大碍，寻常走路，哪怕加快些步子偶尔小跑两步，也不觉什么不便。意琦行看在眼中，更是索性解了他的禁，只叫他自己留神小心，莫要太多激烈的活动，其他也就放任自便去了。
　　绮罗生先前因着伤势，要出院子一次，难比大赦，因此日日夜夜总想要能够跑出去透气松快一番。但等到当真再不受限制，由他随意来去，反而一时呆愣，没了要跑出去做些什么的念想。在院子里兜了两圈，还是又缩回了屋里。
　　意琦行多在院中修剑，或动或静，十分专注，绮罗生扒在窗沿瞧了他一回，依然只是见他散步一般，行走停步，偶尔若有所思，而不似自己当初以为的那样，拔出剑来，无论套路还是招式，苦练上一日半日。
　　他扒着窗边，一边目光随着意琦行的身形移动，一边在心中想着这些小疑问。渐渐的，不免又发散到十万八千里远，竟是直到被人在眼前连晃了几下手指，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手指的主人自然就是意琦行，他一早察觉了绮罗生趴在窗边，只不过自己悟剑而已，也无什么要避讳的地方，就随他去了。但过了好一阵子，渐渐发觉少年竟是一个动作再没变过，一对紫眸虽是跟着自己，但明显眼神漂浮，心思早就飞了。
　　不知道他想什么想得入神，意琦行本只是略微的有些好奇。但看看天色，已近晌午，是该准备午饭的时候了，便走过去想着叫他回神，随口就问了一句：“想什么呢？”
　　“啊？啊！”绮罗生这才察觉意琦行竟已从院子里到了窗根下头，带了点玩味的表情，瞧着自己。他眼神虽是看清当下情况，可脑子里一时半刻，竟还有些神游天外拽不回来。意琦行问他一句，绮罗生瞪眼看着他，嘴巴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脱口道：“我想看你舞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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