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添了新本事的小嘻，路上更加的欢腾起来。起初时，还略微有些胆怯瑟缩模样，但渐渐愈发的身手灵活，一次比一次飞起的要高。它早就舍了绮罗生手臂那点高度，山径两旁，许多的树木高高低低，便见小嘻爬楼梯一般，一次高上一点，直到扑腾到了最高的一棵白皮老松树尖上去。然后双翅一振，斜飞而下，不偏不倚正落在意琦行肩头，“嘻嘻”一通十分得意的叫唤。
　　绮罗生也拿手指去戳着它：“现在知道得意了？也不知道刚刚是哪个还要记恨我来着，小没良心的！”
　　“嘻嘻！”小嘻又叫两声，当真一下蹦到绮罗生肩上，也拿嘴在他鬓角蹭了又蹭，十分撒娇。
　　有了这样一个活宝在，两人更没了走路的模样，倒像是出来野游一般，遇到一块稍微敞阔些的空地，就要让小嘻由着性子嬉耍一番。那小鸟也当真懂得讨人喜欢，自己上上下下飞着，还会衔朵野花树叶什么的，献宝一样递到二人手心。更有一次飞到了顶尖高的枝头，使劲啄了一枚松塔。那松塔几乎有它大半个身子大小，趔趔趄趄竟也飞了下来。唬得绮罗生把棍子也扔了，双手高抬举过头顶，连声嚷道：“小笨蛋，小心摔了！小心摔了！”

　　等走到绮罗生口中那片松林时，柳条篮子里头已经很放了些杂碎小东西，都是小嘻的收获。绮罗生选了个高矮合适的石头，把篮子放下，伸了伸腰腿，倒觉得这几步路走得比下山一趟还要辛苦：“可算到了！”
　　“就是这里？”意琦行站在一旁，四下环顾，“蘑菇在哪里？”
　　绮罗生见他的目光，尽往些宽敞洒有阳光的地方瞧去，“噗嗤”一声乐了：“总归不是你想的那些地方就是了！”他就起了个头，引着意琦行往那些松树下头走去。这片林子距离他家并不算远，绮罗生惯常来捡些蘑菇松子之类的山货，轻车熟路，只走了三、四棵松树，就用手里的棍子往树根下头的草丛里一拨：“这就有了不是？”
　　意琦行循声看去，被扒开的乱草丛里，果然露出一簇簇蘑菇伞盖来，瞧着灰白发黄，顶上还沾了许多细碎草叶等物，实在不打眼得紧。他这才恍然大悟了：“原来是长在树根下头。”
　　绮罗生就蹲下去，一边将蘑菇往柳条篮子里头放，一边道：“非但得是树根下头，还要越暗、越潮的地方才好。要是太阳光晒得到，就不怎么长了。”他口中说着手上不停，心里头也在忍不住琢磨起来，莫非所谓的“武道中人”个个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少出身不成，花起钱来大方得不眨眼也就罢了，连生在地上的蘑菇都不曾见过。
　　意琦行哪知道他偷偷的腹诽，十分认真的学着绮罗生的样子，也往树根下头去找蘑菇。他不知时倒罢了，如今知道了关窍，眼力又好，比起绮罗生还要手脚迅速一些。因柳条篮子挎在绮罗生手上，他索性将半幅衣摆撩起，权做了个临时的网兜，将采摘到的蘑菇一股脑放了进去，竟也方便。
　　两人分头各行其事，小嘻更是不知往哪里撒欢野玩去了，待到绕着松林兜了好大一圈回来，绮罗生的篮子里已装了一半。意琦行更是满载而归的模样，将衣摆兜着的蘑菇一亮：“这林子里的蘑菇果然不少。”
　　“是……呃……”绮罗生夸赞的话到嘴巴，又咽了回去，伸手从意琦行衣摆的蘑菇堆里头捞起几朵，“你怎么采了这种？”
　　那几朵蘑菇，个个都有半个手掌大小，浅橘子色的菇伞，瞧着十分鲜嫩可爱。绮罗生却好似见了鬼般，只看一眼就远远拿开了，再瞧瞧意琦行怀中，还有好些个，登时有些气急败坏。
　　意琦行却未觉得，理所当然答道：“这种蘑菇长得大，颜色瞧着也好，我就也找了些。怎么，莫非哪里不对么？”
　　“哪里都不对……”绮罗生叹了口气，搁下篮子埋头去将那些蘑菇都挑了出来，远远抛开了，“这种蘑菇不能吃的，有毒。你快点丢了，不然再多一会，剩下那些能吃的蘑菇都要给它们污了！”
　　“啊？”意琦行十分意外，但见绮罗生斩钉截铁的样子，还是先信了再说，忙也帮着他挑出蘑菇，才道，“这林子里还有毒蘑菇？”
　　绮罗生收拾妥当了，这才叉着腰冲他运气：“能吃的蘑菇其实才少着呢，其他那些，你瞧着花花绿绿的好看，都不能进嘴。早年就有山外的人，不知道这个，胡乱采了蘑菇来做汤喝，险些送了性命。”
　　“还有如此之事！”意琦行倒是想都不曾想过，难免也有些后怕，就算自己无妨，要是这些蘑菇被绮罗生吃了下去，可也是大大的不妙。他想了一回，又道：“山中的蘑菇，哪种吃得，哪种吃不得，你莫非都认得？”
　　绮罗生立时笑了：“哪可能就都认得了，不过是捡着认识的几种吃而已。不过听说，往年也有少粮的，少不得找些山货贴补，可就不拘什么吃过还是没吃过的，都采了回去。”他直起腰，将一根手指头立起来，冲着意琦行摇了摇，“我义父可是教过我一个土法子的，认起蘑菇来最是稳妥。”
　　“噢？什么法子？”
　　绮罗生便得意洋洋道：“蘑菇采回去洗干净了，烧起一锅热水。待水翻花，将蘑菇撕开丢进去滚个几滚。要是颜色没什么变化，就是可吃的。要是汤水变了颜色或是浑了，可就万万吃不得。不然要是坏个肚子上吐下泻两顿还罢了，弄不好是真的要没命的。”
　　他说的这法子，乃是山民们积年累月的土经验，书本上无处寻去。意琦行听得新鲜，更觉受教。思及世间的道理学问，果然便是这般无穷尽数，纵然诗书百年，所见所知，也不过沧海一粟罢了。

　　等两人收拾好了蘑菇，剔除丢掉的那些，也足有大半篮子，很够吃上几顿。小嘻不知打哪里钻了回来，凑到近前，看一回篮子里的，又嗅了嗅地上丢出去的，果断扑扇着翅膀跳进篮子，挑了个雪白的蘑菇伞盖，就埋头苦啄起来。因收获的蘑菇实在不少，意绮两人也就由它去了，绮罗生更是笑道：“你瞧它都是个聪明的，知道地上那些吃不得。这小东西真是一天比一天灵巧，该不会真养成了精吧。”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小嘻非同寻常的灵性，意琦行自然也有察觉。但小嘻出身本就是少见的灵禽，当真开了几分灵智也非不可能之事，他倒是视之寻常，只道：“若真如此，该也是小嘻的造化，替它欢喜就是了。”
　　“意大侠真是心宽！”绮罗生笑他一声，再瞥一眼小嘻，心里头却道，“要是当真成了精，可不许再跟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了，早点隔离开才好！”

　　当天的午饭，自然就是新鲜采回来的蘑菇炖了山鸡。那鸡还是意琦行从林子里顺手逮回来的，绮罗生这一次就在一旁亲眼瞧见，意琦行只那么肩头一摇，一道剑光电射而出，几十步外的山鸡脖子上登时就开了个血洞，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至此，他心里头又多了一桩念想，回去的一路上都忍不住向意琦行念叨道：“若是武功学得好了，打些野物吃饭可是实在方便，比那些猎户还要强上许多。”
　　意琦行听他翻来覆去的说着，便也上了心，想了想道：“你若爱这些行猎手段，七修之中，空悬不止一位，刀修之外，尚有箭修一门也无合适人选拜入。你要是当真喜欢，也可转修箭道。”
　　“箭修？”绮罗生呆了一下，“拉弓射箭，也能像刀枪剑戟那样与人过招交手？”
　　“功到极致，自无不可。”
　　“可是……”绮罗生思索了下，还是摇头，“我还是更喜欢刀多些。”
　　“一切但凭你心意，无须顾虑什么。”
　　“嗯，我知道。”绮罗生又有些调皮的一歪脑袋，“不过……既然有了武始通修，再来一个武道双修想来也是可以的吧。若我刀法学成，再去学些射箭的手段，你准不准我？”
　　意琦行莞尔，看着他点头：“你若想学，我绝不吝啬。”

　　那一大篮子蘑菇，足足让两人吃了三四天，连小嘻每天的米汤都换成了蘑菇汤泡馒头，吃得它肚子圆滚滚的一打嗝，都是一股蘑菇的味道。这一遭简直要将一年份的蘑菇都吃尽了，意琦行也算了却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心事。是而那一大篮子蘑菇吃光之后，再没人主动提起还去采些回来之类的话，又恢复到了一日三餐，寻常青菜肉食的日子。
　　不过即便菜色略微单调了些，也还是绮罗生在吃喝上最为阔绰惬意的一段日子。他往日里，即便义父在世时，每天也总需山上山下的劳作，换来吃食用度，哪有这般只是每天在家中高枕闲卧，就衣食无忧的时候。也是因此，他在修刀之上更是灌注全部心神，半是因为自己当真喜好，半是总觉得无论如何要做到最好，才能不退不逊的去见意琦行，理直气壮的享受那一番无微不至的照顾。
　　见他努力，意琦行更只有赞赏的份，指点起来也愈发悉心。虽然仍不曾叫绮罗生正是沾手刀上武学，但每日里教导内修之余，也开始渐渐说些浅显刀路，叫他心里默记住了，留待日后练习。
　　这样的日子，又是寻常，又日日常有乐趣——多是绮罗生欣喜自身进境，简直有些如痴如醉的沉迷了进去。虽然前后不过数十天，如今绮罗生却已大不同于之前，他聪敏的性子搁在武学之上，尤见天资，进境不说一日千里，但也已颇有了些模样。那一日夜里，他自下午就在床上坐功，比平日所用的时间长了许多。直到天幕漆黑，意琦行将油灯掌起，身后忽然一声大响，绮罗生竟是从床上直蹦了起来，大叫着“意琦行”，有点忘形的扑过去。
　　意琦行忙一伸臂将他接住了，见绮罗生满脸喜色，应该不是行功出了什么岔子，便十分淡定道：“怎么了？”
　　绮罗生却是十分雀跃的模样，一只手抓定了意琦行，一手就往自己腹部摸去，连声道：“动了！动了！我感觉到了！”
　　“……什么动了？”
　　“你给我的……咳！咳咳！”绮罗生说得太过兴奋，一口口水呛到，惊天动地咳嗽起来。等咳完了，满脸呛得发红，才将后半句说了出来，“你给我的那一缕真气！”
　　这才明白他喜从何来，也确实称得上是该喜之事。意琦行心中清楚，自己渡过那一缕真气，并不寻常，若是稀松平常的武修之人，想要能凭自身意念引动，甚至三年五载也未必能成。就算绮罗生有自己指点，起步之路已是颇高，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进境若此，也不免有些意外。而意外之余，自然更是欣喜欣慰，不亚于自身武学再进一层。
　　少时绮罗生兴奋过了，终于平静下来，脸色还有些余劲未褪的微红，一双眸子闪闪发亮盯着意琦行：“是……一把小刀的模样，对不对？”
　　意琦行拍了拍他的肩：“那股真气无形，随你心中所悟转变。你察觉它显出刀形，便是你心中刀意，已在滋生……这就是真正开始入门了，比我打算的日子还要快了许多。”
　　绮罗生便“嘿嘿”笑起来，揪着他的袖子追问：“那你原本以为，我需要花上多久？”
　　“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意琦行实话实说，绮罗生登时更加得意起来，扯着意琦行欢喜了半晌，又将一些自己修炼中的体悟一桩桩说出来，半是献宝，半是要他指点。末了，才十分得意的又一头栽倒回床上去，扮了个鬼脸笑道：“那我今晚给自己歇个一晚，你可不会不准吧！”
　　意琦行莞尔：“你已经比往常多坐了快一个时辰，哪里还算歇着！”
　　绮罗生哼声：“往日我躺下了，也还要在心里头默默用功两个更次呢，你见不着罢了。”又好似十分感慨的摇头晃脑叹了口气，“一分努力一份功，古人诚不欺我！”
　　他小小年纪，偏做出一副饱经风霜世态的老学究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可爱。意琦行同样替他欢喜，但付诸口舌反倒再没什么溢美之词可说，只好继续任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又捉了小嘻欢腾起来。

　　平时一心用功，只觉时间如同白驹过隙，一个更次两个更次晃眼即过。不想难得的闲暇一日，好时光竟也过得飞快。绮罗生只觉自己开心了那么一下、得意了那么一下、与意琦行招摇了那么一下、又揪着小嘻闹腾了那么一下……时辰就已经逼近了二更过快三更去。窗外头老鸹“呱”一声啼，扑棱棱穿过树木，夜已是十分深了。
　　绮罗生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唤了意琦行一声：“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何事？”
　　“我现在的情况，要是下山走一遭，你可会允我？”
　　意琦行不想是这样一个问题，更不觉绮罗生有何事需要非下山不可，立刻便道：“山路崎岖遥远，你现在虽然腿上行动无碍，也还不能这样跋涉……”
　　“那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意琦行这才明白绮罗生兜了若大一个圈子，不过是想要自己捎带东西，他不认为这有何开不了口，平日里两人早已相处熟了，更少见这样生分：“你若是要买什么东西，直说就是，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的打个伏笔。”
　　绮罗生窘了窘，扭开点脸：“这次要买的东西不一样啦！”
　　“是什么？”
　　“是……”绮罗生又往窗外张望了一下，大半轮圆月明晃晃的挂在天上，他就忽然顾左右而言他起来，“快十五了呢！”
　　“嗯？”意琦行不明他为何忽然转了话头，也应道，“还有两日。”
　　“这个十五……是中元。”
　　“……”经这一提，意琦行才把自己忽略已久的日子拣了起来，中元鬼节，苦境之中，虽然疆域辽阔习俗大相径庭，但中元日拜鬼祭坟的习俗，从南到北，倒是并无太大的差别。念及至此，意琦行也依稀明白了绮罗生要求何事，试探着先开口问道，“你可是要我替你买些祭拜之物回来？”
　　果然绮罗生点了点头：“我得去给义父上坟。你说过，这一去叫唤渊薮，不知要多少岁月才回。虽然义父知道了，定会替我开心，可……”他咽下后面的话，转而道，“更何况，我得了天大的机缘，又遇到你这样好的人陪着我，也要让义父知晓才好。我们爷俩十几年相依为命的，义父最挂心放不下的，就是我往后的日子。”
　　人情孝悌，最是理所当然，意琦行立刻道：“你需要买些什么，我明日往山下走一趟，就都置办回来。人伦孝顺，义理所在，你肯如此去想，又明白通透，已是十分的难得了。”
　　但这个话题实在不是什么欢欣的调子，虽然得了夸奖，绮罗生也断不会喜笑颜开模样。两个人都很一本正经的坐下来，便由绮罗生扳着手指，一件件将需要备齐的东西数落出来，无非就是些黄纸香烛、金银纸箔、以及菜果点心之类。末了，绮罗生琢磨了下，又道：“再添上一壶酒吧，义父生前时常爱喝上几杯。也不拘什么名目，那些辣辣的就好。”
　　意琦行顿了顿：“酒莫非还有不是辣味的不成？”
　　“难道没有不辣的酒？”绮罗生反倒吃了一惊，“义父喝酒时，总说我还小，不许我喝。又说山下有甜得好像蜜水般的酒，等将来攒了些钱，我也长大了，就打给我喝……”他说到后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难不成义父是哄我的？”
　　“……”意琦行这也不知要如何说，只好道，“想来也是有甜的酒，不过要在南边些的地方。咱们一路往叫唤渊薮去，少不得路过许多，若是见了，便许你尝上一尝。”
　　“你许我喝酒？”绮罗生倒是有些喜出望外。
　　“你自己说过的，十五束发读诗书，就不是小孩子了。”意琦行难得有几分调侃的心情，“若你敢喝，我自然许你。”
　　“那就这样说定了！”绮罗生登时又开心起来，随后道，“不过……买给义父的，还是要那些狠辣很冲的酒才好。”
　　意琦行点了点头，默默在心里又记上一笔：“烧刀子一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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