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见意琦行似是有些不解其意，绮罗生又笑嘻嘻道：“小嘻翅膀上的绒毛褪了不少了，想来也该学飞了才是。它认家门，无非就是认个主家罢了，不如咱们就带它出去走走，总比在家里糟蹋我那两只老母鸡强些，再说还能顺道练一练翅膀，总不能一直就叫它扑腾着在地上走吧。”
　　他快言快语说了许多好处，歇一歇，瞧了瞧意琦行的神色，才又有点试探着道，“还有就是啦，我……我觉得我的腿当真已经好了许多，至少慢慢走已经不碍事了。虽然你总说怕我牵扯到了伤处雪上加霜，可是一天到晚动也不动，不见得就是好的。我义父当年在时，我还见过他帮人接过断了的腿骨，然后赶着人下地走路，说那样才好得快呢！”
　　这一番言词，说到底还是绮罗生当真憋得慌了，就算如今心思尽在习武，但终究还是渴着外头的天地广阔、舒活筋骨。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便牢牢盯着意琦行，瞧他反应。
　　绮罗生这点小心思，虽不直白出口，但也当真不算难猜。意琦行不消琢磨，已是通透。他想了想，计算时日已是静养了一个月左右，最是为难的阶段倒也算过去了。更何况自己常为绮罗生按揉腿上筋脉，伤势恢复得如何自是再清楚不过，若非再如当日一般上蹦下跳着与魉雀拼命，只是慢慢寻常走动，当是无碍。他不是爱卖关子难为人的性子，这样一想，立刻便点了头：“好。”
　　一个“好”字，听到绮罗生耳朵里，足足叫他愣了又愣，然后才回过味来，登时欢喜得什么似的：“你当真同意了？”
　　意琦行慢条斯理点头：“你所言不差，恢复至今，是该每日少许活动，才有益于筋骨复原。若只是继续一日日卧床休养下去，反倒事倍功半。此事我本也打算寻个时间为你安排，但你既然自己提出，便依你的所想去做好了。”
　　“我……”绮罗生张了张嘴，终于挤出一句来，“原来我先前说了半天，倒是白白浪费口水了！”

　　但浪费一说不过是句笑语，绮罗生心里头得了解除禁足的允肯，还是十足的欢喜起来。当天晚上，便见他捉了小嘻在床上，一根一根去拨弄那已经微露端倪的翎羽，边嘀嘀咕咕着说些什么“你要争气”、“快点好好飞起来”、“明天去了外头，你可不要丢脸”之类的傻话。意琦行心觉有趣，虽不搭话，但也不去笑话他，由着他在那折腾，再听小嘻不堪折磨的“嘻嘻嘻嘻”乱叫一气，小小屋舍之中，立刻平添了许多的热闹。
　　不过打算虽好，两人一鸟照常睡下后，半夜里山风却陡然转大转凉起来。深山林密，更觉风啸之声，穿枝刮叶，厉响不休。那一股股凉风透过开着的窗子灌入屋内，非但刮得木窗吱呀作响，床上睡着的人，也渐渐觉得了凉意。
　　意琦行倒还罢了，绮罗生毕竟身弱一些，他贪凉睡下时只盖了薄薄一条夏被，睡得熟了早踢开大半，这时一阵阵冷风吹入，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硬生生从好梦中将他拽了出来。迷瞪瞪一睁眼，床外侧意琦行也已经半坐起身，向窗口望了望：“怕是要下雨了。”
　　绮罗生身上凉着，眼睛睁着，脑子倒还在睡梦里头，不甚清醒的便应声道：“那记得关上窗户……”边顺手一通划拉，扯住了一方被角，也顾不得本是盖在意琦行身上的，一把拉过来盖住了自己，只觉得被上暖暖的还带着点体温，十分舒适，“咕咚”一声又一头栽下去继续睡了。
　　意琦行瞧见他的全套动作一气呵成，不由哑然。牵动了一下嘴角，还是轻声下了地，去将门窗都掩好了。再回到床边才要躺下，忽然一团黑影扑棱棱冲了过来，一头扎进两人枕头间的缝隙，团成个球状又不动弹了。意琦行伸手过去，指尖触到一丝柔软的绒毛，微带凉意，便低声道：“莫非你也冷了？”想了想又道了声“罢了”，将枕头间的缝隙略挪宽敞些，再扯出一角枕巾给小嘻搭在身上。果然那小鸟十分舒适的咕哝一声，埋头继续大睡。瞧着那一人一鸟如出一辙的贪睡反应，意琦行失笑，重新又将被子给绮罗生掖了掖，复躺下了。
　　这一头再睡下去，果然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窗外一阵滴滴答答，渐渐成了噼里啪啦的大雨之声，铺天盖地而来。狂风助长雨势，兼有雷鸣电闪，自然之声，弥越万物，整座北号山似瞬间坠入了什么恶鬼世界一般，狰狞恐怖。
　　如此豪雨，即便是在夏日也并不常见，更深山之中，意琦行行走的地方多了，不免也见过许多雨势过大，冲垮了山头的事情出现。念及这一茬，他登时没了睡意，起来就在床上坐下，一边打坐调息，一边运功体散神识，暗探山间动静，以提防那万一的祸事。
　　他这边全神贯注以防不测，那边绮罗生与小嘻两个，却是没心没肺睡得仰面朝天。尤其身上暖了，更是惬意，外头翻天覆地的雨声，竟也不能扰了他们的好梦，仍是好眠得香甜舒适。
　　待到意琦行一个周天行功完毕，因查探山中并无什么异常，便也放下心来。一睁眼，落入眼中两个甜睡的身影，小嘻倒还罢了，绮罗生因卷着被子几个翻滚，蹭了半边身子过来，早舍了枕头，将一个脑袋偎在了自己腿边。如今他再不需以头巾裹起耳朵，解散开满把的雪白发丝，散满一床，更有几绺不太听话的刘海横七竖八翘着，添了几分稚气。意琦行垂眼看着，便又忍不住伸手，轻轻在他头上拍了拍，掌下毛茸茸的发丝搔得手心微痒，但心里头反而十分沉静安宁。他不由一丝心神，偏得远了，直琢磨到一年半载之后，两人回到叫唤渊薮，又该是一番新的气象。虽不如山居清闲，想来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般想些有的没的，倒是散去了一身凝聚的功法，寻常坐卧罢了。偏也正是这个时候，半空中突兀好大一声炸雷响起，屋舍门窗，似乎都因雷声猛的一震，簌簌掉了些尘埃土屑下来。如此大的声响，就算绮罗生睡得再沉，也登时惊醒了，那边小嘻更是“嘻”一声惨叫，从枕头缝里直蹦起来，两眼发直瞪向窗外。
　　绮罗生虽不似小嘻那般失态，但也被雷声吓了一跳，慌的张开了眼。但待到天雷再响两声，声势已不如前，他便又松懈下来，吐了口气揉揉眼睛：“怎么是打雷啊！”
　　“无事，你继续睡吧。”意琦行更不觉得这雷声有何惊骇之处，好整以暇拍拍他的额头，另一手又去摸了摸小嘻，叫它平静下来，然后一手一个，都往枕头上又按回去，“离天亮还早。”
　　“哦……”绮罗生见无事，立刻又变得迷迷糊糊起来，缩回枕头上去，蹭了蹭枕面，眼看着要继续睡回去。但偏又一把扯住意琦行，挺大声咕哝道：“打雷把蘑菇都震出来了，天亮了，就可以去林子里捡蘑菇了！”
　　“嗯？”意琦行不明他为何忽然想起这一茬来，才想回句什么，但只这转眼功夫，绮罗生呼吸渐稳，早睡死了。原来适才的动作与说话，倒是句半梦半醒中的呓语，忒的叫人误会。
　　不过这已是意琦行再次听到他扯些打雷与蘑菇的话头，想起之前那一回，虽然自己在山路上也曾留意，但却不曾见到半朵，实在不知这雷将蘑菇震出来究竟是哪里的学问。许是人事漫长，不经意间，也会留心些细微不过的琐事，意琦行就难得的对着一堆蘑菇上了心。后半夜山雨山风渐小，他守夜无需，就仍躺回去小寐了一个更次。非但睡着了，更还做了梦，梦里头大堆大堆满山遍谷的各种蘑菇，堆得一眼望不到边。自己俯身随便捡了捡，就是满满一大捧。正得意着，身后忽听绮罗生叫唤，一扭头，便见那少年双手举了个锅盖般大的蘑菇，乐呵呵冲自己跑来。跑着跑着，脚下被蘑菇绊了个跟头，自己忙伸手去拉时，却拉出了一个白白嫩嫩，长成蘑菇样的绮罗生，对着自己笑眯眯笑个不停……

　　一夜豪雨下了半宿，第二天清早放了晴，扑面而来就是一股格外清新的雨水泥土绿叶混杂的气息。绮罗生乐颠颠的推开窗户，眯起眼站在那里狠狠吸了几口气，才扭头欢快的对意琦行道：“天气真好。”
　　意琦行也过去与他并肩站着：“你住在山中，这样的天气岂不是时常可见，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当然有特别的地方。”绮罗生立刻道，“我今天解了禁，可以往外头去透透气了，所谓景由心生，自然看什么都格外惬意……意琦行，莫非这样欢喜的感觉，你不常有么？”
　　意琦行一怔，想了想，慢慢道：“许是……有过。只是时日久了，不免记不清晰。”
　　他这样说，绮罗生倒是有些好奇起来：“听你这样的说法，倒好似经年累月，少有什么轻快的心情。叫唤……渊薮上不是还有好多同伴，你们住在一处修炼武学，交情又是极好的，难道还不够热闹么？”
　　“这嘛……”意琦行脑中瞬间闪过一留衣的身影，自己这位同修倒是一天到晚总是乐乐呵呵，还会经常找些搞怪的事情来做，少有凝重的时候。不过自己……“倒也有消遣的时候，不过渊薮本是修行之地，还是要将心思多放在修行上才是。”
　　“……”
　　“有何不妥？”
　　“……没……”绮罗生仍是盯着他，盯了好半晌，才心里头默默的下了个决定，等自己到了渊薮，该叫眼前这人，生活总是不同起来，才不枉自己生受了他这十分的好，尽了自己十分的心意。又或许……不需等那么久，眼前就该慢慢的着手才是。
　　想到这里，绮罗生精神一振，忽的转身就往厨房走，边走边道：“吃饭吃饭，待吃完了，咱们就出去走动走动吧。意琦行，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随意……”意琦行刚说了两个字，心思忽然一转，改口道，“你不是说要去捡蘑菇么？就一同去吧。”
　　“啊？捡蘑菇？”绮罗生一愣，“我什么时候说的？”
　　意琦行答得理直气壮：“昨天晚上。”
　　“……好吧。”只要能出门去，是捡蘑菇还是杀野猪绮罗生并没有太大的偏好，便也十分干脆的应了声，“那我们往后头那片松树林子里头去，捡了蘑菇回来跟山鸡炖上一锅，再香不过了。”

　　有了筹划，这一顿早饭吃起来也就格外干脆利落。不过是几碗清粥配了些咸菜。大清早的，绮罗生并没胃口吃那些肉菜，更要留着些肚子给刚刚计划出来的山鸡蘑菇，这样想着，不免更是少吃了几筷子。而意琦行更是不贪吃喝，这一顿下来，两人都有些少食，反倒是小嘻吃得最是香甜，足足有小半碗的米汤泡馒头都下了肚，也不知它那小小的身子，都吃去了哪里。
　　待到一切收拾停当，绮罗生迫不及待就要出门。他本是从门口拎了个背筐预备着装些蘑菇山货，但是在身上比划一气，觉得以自己的现况，只恐意琦行不许，要是背到意琦行身上……只一想就觉得没法看了。挑挑拣拣半天，还是舍了筐子，改翻了个细柳条篮子出来。这几天他闲时，从院子里翻了根足够粗长的树枝桠削成了拐杖，上头两个分叉，正好可以将篮子挂在上头。并且往林子里头草深处去，带上根棍子敲打敲打野蛇也是好的。
　　意琦行倒是没他顾虑得这样多，走到哪里都是两袖清风，一柄麝尾一把宝剑的装束。山中少有人来，茅舍更是一贫如洗，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在，因此只随手掩了门，就带着小嘻往后面山坡走去。
　　两人本就是个闲适散步的气氛，兼着照顾绮罗生的腿伤，走得更是缓慢。好在山中野景清丽，草木繁盛鸟鸣啾啾，总有可看可谈的地方，并不无聊。当然远比两人活泼许多的是小嘻。自从不请自来闯到绮罗生家中，足足整月不曾出了那院子，如今这一再入山林野地，登时撒欢得什么似的，扑腾着一对小翅膀四处乱冲乱蹦，惊起草丛中小虫无数。
　　绮罗生见它那对翅膀仍只是拿来乱拍，还要靠着两只脚爪满地乱跑，拿手指定了笑它：“莫非跟鸡混得久了，把自己也当鸡了不成？小嘻，你那两只翅膀是生来好玩的么！”
　　“嘻！”小嘻似是听懂了他的讥笑，愤怒抬头叫唤一声，又埋头往草堆中赶虫子去了。绮罗生笑够了，扭头去看意琦行：“怎么办，这小笨鸟怎么就是不会飞！”
　　意琦行想了下道：“飞翔乃是禽鸟本性，想来它非是不会，只是不曾当真飞过罢了。雏鸟学飞，便是离巢而坠，身在半空，没了安逸的依凭，自然腾飞起来。”
　　“这样啊……”绮罗生倒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总觉有些下不了手。但再听意琦行说上一回，还是狠了心，招招手叫小嘻道：“小嘻，过来！”
　　他柔声和气叫唤，小嘻懵懵懂懂，当真一路扭着肥肥的小屁股跑了回来。才一到面前，就被绮罗生一把捉起来，拎到胸口高低，严肃道：“小嘻，你是一只鸟啊……飞吧！”猛将手一松。
　　“嘻嘻嘻嘻嘻嘻嘻！”小嘻登时一通狂叫，翅膀脚爪齐出，扑腾着飞快挂到了绮罗生的前襟上，一双爪子死死抠住胸口衣料，悬在上面。
　　“呃……”绮罗生噎了一下，把小嘻摘了下来，有点不好意思的看看意琦行，“太近了。”一边说，这一次伸长了胳膊，将小嘻拎得最远，大声道，“小嘻，快飞！”
　　这一次再松了手，小嘻爆出一串大叫的同时，没了依凭。本能使然，拼命将一对小翅膀开始扑扇着，免得自己当真跌下地去摔死。这一闹腾，倒也当真斜斜滑出去一段距离，并不算太过狼狈的落了地。
　　但小嘻才一站稳，立刻抖着翎毛冲绮罗生大叫起来，不满之情溢于言表。绮罗生仍是笑眯眯的看它：“小东西，这是为你好，你看你不是扑腾起来了嘛！再试几次，多几次就飞起来了。”边就要再将小嘻逮过来。
　　不想小嘻有了防备，立刻撒丫子跑得飞快，绮罗生扑了两扑，连根鸟毛也没够到，只好求救似的看向意琦行：“它不听话！”
　　意琦行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对于绮罗生的做法并无什么太大的意见。只不过这般将小嘻拎起来丢出去实在孩子气了些，看看可以，换成自己倒是做不出来。不想少年可怜巴巴的眼神飘过来，一幅好心还被冤枉的模样，他心下一软，默默叹了口气，将袖子随手一拂。
　　一股柔和气劲挥出，却不容丝毫闪避。小嘻还在冲着绮罗生发威的当，身上一轻，再回过味来，已是又到了绮罗生手中，被一把捏住了，弹了一下脑门：“听话！”
　　“嘻嘻嘻嘻！”
　　发觉自个又落入了“狼爪”，小嘻一通惨叫，不太甘心的还在挣扎。忽然身上一重，意琦行也将两根手指搭了上来，微微皱了眉道：“果然不太听话，这脾气实在大了些……”
　　不想他这句话才一出口，还未说尽，手指下碰触着的小鸟忽的老实下来，昂起了小脑袋眼巴巴瞧着他，那一幅要被下油锅的架势尽收敛了。绮罗生“啊”的叫出来：“乖了！”忍不住就去看意琦行，“它好听你的话，你一嫌弃，它就老实了。”
　　眼见事实确实如此，意琦行也只能点头，忽的憋出一句话来：“孺子可教。”
　　绮罗生登时笑得几乎跪到了地上，扶着那根木棍好容易才站稳当了，还要硬撑着道：“嗯……该是雏鸟可教吧！”边说着，边好容易忍下还在蠢蠢欲动的笑意，忙把小嘻重新拎高了再去松手放飞。
　　如此一路走着，一路把小嘻丢丢抛抛，起先还未觉如何。直到颇走了一段路后，绮罗生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声大叫：“意琦行！”
　　意琦行只当他出了什么状况，忙止步回头，却见他伸着胳膊站在原地，小嘻摇摇摆摆的，从地面扑腾着飞起，落到他手指上头，又敛翅竖翎，一幅“快扔我我要玩”的模样。
　　绮罗生缓缓将目光从自己的手指挪到意琦行脸上去，一字字道：“小嘻……好像已经会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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