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自打开了这次先例，意琦行倒也开始时不时的往林子里走走，以他的身手，小到鸡兔、大至虎豹，实在无有什么为难。只不过虽为满足口腹之欲，他却不是贪杀之人，隔上几日，猎上一只小兽，聊以添换口味罢了。这般山野生涯，说不上有多辛苦，倒还平添几分野趣，实在算不得难过。须臾十几天时间易过，竟也不过弹指之觉。
　　期间意琦行也曾再往山下镇中走过两趟，给绮罗生换了一副更温和清养的药膏，此外更留了几分神，往那些车马驿站的所在，寻人打听。可奇怪的是，即便问到了镇子里常在外面四处跑货的商人或是脚夫，竟也无一人听说过“叫唤渊薮”这一所在，更不要提如何走的路径。问了一圈，皆是如此，意琦行也不免心中有些嘀咕，虽然武道七修之人辟高独居，但叫唤渊薮仍是在中原地界，周遭几十里外，便有人烟村落，更何况渊薮之雄奇，以天险著称，断不至于荒芜寡闻至此。可无论如何，问不出途径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意琦行无奈，只好又捡了左近地域一些江河大川繁华城市再问，好容易的，这才得了些讯息，原来要自北号山往他所说的几处地方去，寻常人即便车马快走，恐怕也要数月的功夫，他心中思度，若自己携了绮罗生一路东行，不动武学催促脚程，这路上时间，大约还要更久上一些。已是记不得多久不曾有过如此只凭双足丈量千里路途，意琦行不觉艰难，倒有几分期待起来。他此刻思及绮罗生，只感手揣璞玉，正待打磨，从此往叫唤渊薮这一路，说久不久，说短也绝不算短的一段旅程，正该是琢磨之始。待数月半载之后，回转渊薮，合该就见玉璞初吐光，也叫渊薮之顶几位同修，一同欢喜。
　　这样几番来往，意琦行心中已将路上行程大约底定，余下的，不过是等绮罗生腿上伤势彻底恢复，便可动身。

　　想来少年人的恢复能力不差，绮罗生又有一副好的身体底子，这十几天的安心静养下来，腿伤恢复的速度，竟是比意琦行当初预计的还要快了一些，腿根外部皮肤的红肿已是消褪了小半，不再如之前肿胀得发亮那般严重，而内在的筋脉之伤，每日除了敷药外，还有意琦行隔上几天，就以内家手法为他梳筋一次，虽说当时痛苦，效果也实在立竿见影，渐渐敢微微自己用上一点力气活动关节了。
　　不过越是见了好转，意琦行越发限制起他的行动来，只道这般康复的速度极佳，万不能纵容他乱动，万一哪一下没了深浅，反而误事。绮罗生空凭一张嘴，说不服他又拗不过他，眼看着自己的活动范围渐渐被缩小到了只剩下屋里三间房大小，连院子里都只给早晚透气，简直憋闷得百无聊赖。而与他恰是相反，小嘻脚爪上的伤早已好了，每日里米汤馒头肉屑，喂得它肚子滚圆，眼看就如吹气一般肥了一圈。身上有了力气，便不肯老实蹲在窝里睡觉，偏又像是认定了门户一般，不说远走高飞，每天只在院子里可着劲的折腾，与两只老母鸡打得鸟毛乱飞，好不热闹。
　　绮罗生先前还要斥喝它两句，但渐渐的，却倒是羡慕起小嘻这般的自在来，因自己受着禁足令，只好趴在窗边，眼巴巴看着它在外头玩得欢快。看一回，唉声叹气羡慕一回。倒不是心里怎样埋怨意琦行，只是这年纪的少年，几个当真做得住笼中鸟，心早就往外头飞去了。
　　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意琦行也是看在眼中，但为着他好，这点心还是狠得下来。每天进进出出，毫不松口，绮罗生也没什么办法，只好天天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蔫的吃饭睡觉发呆。

　　因夏日里天气炎热，吃食之物即便用泉眼镇着，也还是搁不住几日，意琦行便少不得隔三差五往山下走一趟。好在这点路程，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走得勤点，也权当松散筋骨了。
　　这一天前晚下过了雨，太阳出来也难得不算太热，凉风习习十分舒服。意琦行虽是寒暑不侵，但也不喜顶着火辣辣的日头来往奔波，这般的好天气，倒是正好往山下走一趟。他这段日子下来，倒也对山里头的日子过活有了些大略印象，自己往厨房里头转了一遭，该添买些什么，心里已经大概有了数，正想着去跟绮罗生打个招呼，就要动身。
　　但他才挪步出了厨房，因两边的门都大开走风透气，一眼就看到卧房里头，绮罗生趴在床头，把懒洋洋好像还没睡醒的小嘻从窝里掏了出来。
　　现在那团黑绒球已足有一个半拳头那样大了，绮罗生颤巍巍把它用一只手托在手心，另一手就去轻轻弹着它的脑门：“喂，醒醒，别睡了，该起来出去玩了！”
　　小嘻睡得正好，哪里肯理他，使劲将一颗小脑袋往翅膀下头塞去，一声不吭装死睡觉，绮罗生折腾了它半晌，有点气鼓鼓的一甩手，把它搁回了窝里。想了想，十分不甘心的嘟囔起来：“我想出去都没的机会呢，你个可以出去玩的，还不珍惜，真是的，人比鸟，气死人！”
　　“绮罗生。”
　　“啊！”意琦行的声音突兀响起，绮罗生吓了一跳，慌张抬头，也不知自己刚刚的抱怨是不是被他听去了，难免尴尬揪着自己的鬓角，“什……什么事？”
　　意琦行站在门口，看了看小嘻，又把目光挪回他身上：“我要下山去镇里一趟。”
　　“哦哦，那你就去嘛，我没什么额外要带的东西……”
　　“你可有什么想看的书籍或是玩意，我给你买些回来，也好解闷。”
　　“我倒也沒那么无聊……”绮罗生心中登时清楚，意琦行定是将自己的百无聊赖都看在眼里，才会这样主动探问。他却偏还有一点好强的小心思，只觉得若是这样一点小事都捱不过的话，不免丢了面子，下意识就先嘴硬起来。但随后忽然心中一动，猛的抬起头，眼神闪闪看了过去，“意琦行……”
　　他的模样突如其来的渴望，倒叫意琦行意外，停顿了一下才接过话头：“如何，你可想出来了？”
　　“我不想要镇子上的那些小说消遣，”绮罗生眨眨眼，模样十分乖巧讨喜，“我是想……既然你要让我习刀，左右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就先指点我些什么，让我哪怕是打发时间呢，自己也好去琢磨，你说如何？”
　　“你连走路都不利落，又要怎样练刀。”意琦行没想到他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要求，一口便否了。但想了想，却不离开，反而走进了屋，略一弯腰按上了绮罗生的背心。
　　“嗯？”绮罗生不解何意，正想开口问他，蓦然只觉背心一股异样之感，电贯入身，又瞬间散消在了四肢百骸之中。那一股异常更依稀有几分熟悉，倒似是当日催动自己幻出刀影的力量，只是微薄渺小了许多，与那日之能比起，简直不堪一提。
　　意琦行这时也收了手站起：“你可感到什么？”
　　许是福至心灵，绮罗生这回没有半点犹豫，便将心中所感尽数说了。意琦行果然听得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我适才将一缕真气渡入你的体内，虽然细微，却足堪为你奠下基础。你眼下还在养伤，不可妄动刀剑兵器，不过开始内修之道倒是无妨。这缕真气寄于你身，便是你的刀途开启之路，如何运用自有其法。这一个时辰你不妨先在房中静思，待我回来，再传你修行口诀等功法。”
　　绮罗生万没料到这般轻而易举，竟已就是自己心中默默期盼已久的开端，虽知不过早晚之事，还是欢喜得什么似的，一边下意识将手心贴到丹田处去，一边忙忙点头：“嗯，我定会用功。”
　　“七修功法，原出同门，虽是我修剑，你却志在刀法，但其中自有许多可通之处。这一点真气，你无需有何顾虑，尽管按照自己心中所求，便如那日一般，所得为何，便尽看你自己了。”意琦行又将话透彻叮嘱了一回，转身离开。

　　听着脚步声远去，绮罗生忙稳了稳呯乱的心思，规规矩矩坐在了床上。仿佛做着什么十分严肃的事情，一手撑床，一手抚在丹田位置，缓缓试探。意琦行的话，以他眼下修为，还不能尽晓其意，但依稀却也明白，这玄而又玄的“意念”，正是自己踏入武道的第一步。
　　只是那一缕真气细渺，绮罗生又从不曾修习过相关功法，这一散入体内，凭他当前能为，如何还能捕捉得到。绮罗生只晓得曾听人说过，习武之人的真气，多是归纳在丹田之中，可任凭他如何对着自己的肚子运气鼓捣，也只如同石沉大海，没见半分的动静。
　　折腾了半响，毫不见功，反叫自己心浮气躁起来。绮罗生唉声叹了口气，一手撑着头，有点郁闷的往枕头上歪去，“咕咚”一声倒下了。他那一只手，还是捂着自己的肚子，乍一看倒像是腹痛的模样，更不曾察觉一旁小嘻已经醒了，正歪着小脑袋，好奇的看着他。
　　“真气……意念……刀法……”

　　习武之途，最粗浅的那一种，便是练结实了身板筋骨，一双拳头打得了三五个无赖，还是冲着份天生的气力得来的本事，绮罗生先前所知的，也无非就是这种。但要往那高深奥妙中去，纵然有名师指点，也非轻易之事，机缘悟性种种，随便哪一桩皆是亘在前途之上的大石。绮罗生的天资武骨虽是连意琦行也颇赞叹，但毕竟初涉此道，连些字面上的道理恐怕还不甚清楚，就要让他这般开始内修冥想，实在有些难为人。
　　但好在意琦行心中更是清楚，这随口一说，只不过是做了个最初的起步罢了，并未当真指望短短一两个时辰内，绮罗生当真能有如何的突飞猛进。也因此，他山下一圈回来，看到绮罗生仍是自己离开时的那副模样，愁眉苦脸坐在床上，实在不觉意外。
　　绮罗生却还不太通透这里面的门道，听得声音见意琦行进来，有些蔫的小声嘀咕了句：“我……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你说的真气运用……我连真气在哪里都感觉不到。”
　　“我知道。”意琦行并不在意，应着他走到床边去，“内修之始，少则十几日多则数月不同，这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你又如何就能悟得出了。”
　　“……”绮罗生原本心中还满满的沮丧失落，不想意琦行气定神闲说出这番话来，那模样竟是早知自己会是如此。他愣了一下，忽然就有些恼羞成怒，“你……你先前怎么不说，白白看我的笑话！”
　　“怎能说是看你的笑话。”意琦行看他羞恼的样子，倒比之前的无聊萎靡鲜活了许多，虽然口中说得正经严肃，脸上倒还是带了几分笑出来，“习武非是一朝一夕之事，要得窥七修武道，更是艰难，万事从头，总还要点滴积累。若这片刻之间，你就入得了门径，那只怕不需几年时间，便是七修之内，第二个武道通修之人了。”
　　“武道通修？”绮罗生也知意琦行该不是有意捉弄自己，不过自己哽着一口心气罢了。但此刻注意力一偏，又落在了这个有些新鲜的说法上头，“那是什么？”
　　“七修武学，一门七分，各有专修所长。若是七类皆通，自然可称通修。”
　　“七修通修……”绮罗生想了想，“那岂不是要高人中的高人才是呢？你……你又修通了多少？嗯……让我想想，你说你平生悟剑，又说可以指导我刀术，想来这两种定是通晓的。你先前给我治疗腿伤，我记得曾说过，用的乃是一门叫做‘揉玄流脉’的掌功，那便又是一种……三修？还是四修？或者会得还要更多？”
　　“通修。”
　　“通修啊。啊？通修？”绮罗生蓦的一呆，又小小叹了口气，“是呢，你这样厉害的本事，样样精通也是该然。那渊薮之上，可还有其他七门皆通之人么？”
　　“还不曾有。”意琦行对这份赞誉倒是听得寻常了，并不觉难为生受，反倒是绮罗生仰着头，拿出一副十分惊讶的口气，“原来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厉害，这样只你一个通修了七门武学，武道通修的说法都觉得谦逊了，莫不是武始通修才是！”
　　“武始通修？”意琦行将这四字重复了一遍，倒也觉得有些意味。他本就是个当受不辞的性子，身既有能，便不觉难以担当，因此登时坦然受了，点头道，“好说法，该是如此。”
　　“噗！”绮罗生看着他，许是那股太过“舍我其谁”的坦荡气度熏染，也只觉得这般直白的傲气真性情得有趣，不免笑出了声，然后像模像样一作揖，“是啦，武始通修的大侠，合该便如高山仰止，受我辈敬仰。”
　　“习武之道，贵在人为。你若是以此为方向，潜心修行，自然也有可以涉足的一日。”
　　“我对刀法之外的武学又没什么太大的兴趣！”绮罗生嘀咕一声，揉了揉下巴，忽然爬起身，撑着膝盖认真看向意琦行，“不过……呃……你不准笑话我。”
　　“我为何要笑你！”意琦行不知他要说什么，但还是先安抚了一句。
　　绮罗生便目光晶亮的看着他：“我虽说不想什么七修通修的本事，但是有你在前，我定会紧随。你曾说，幸而武道不孤，我……将来也可以和你并行在一起的吧！”他一鼓作气说完，似是才觉得自己的口气颇大了些，又有点不好意思，“我好像打算得太早了！”
　　却不想肩上一沉，意琦行将手按了上来，声调之中不见说笑，竟也很是当真的道：“我七修中人，便该有如此心性。你的话我记住了，待看你来日兑现之时。”
　　意琦行这般正经接下话头，绮罗生脑子里瞬间放空了一下，便也微微涨红了脸，去看他的眼睛：“我会的！”

　　有了习武之事拴心，绮罗生的精神果然明显比之前好了许多。自那晚回来，意琦行当真开始将些内修之法仔细传授，只不过初涉其中，还需循序渐进罢了。
　　绮罗生本就在武途之上十分灵性，再得了指点，不消几日，已是摸得了初入的门路。这一进门，百花缭乱接应不暇，果然就如同意琦行所说，乃是一个从未曾接触的无穷世界。好在他个性知事，身边更有人助稳心性，才不曾一头晕晕乎乎扎了进去，目迷五色无所适从。
　　因绮罗生敛起了性子练功，小嘻没了跟自己一起无聊得折腾的同伴，愈发只能把全副的精力撒到院子里的母鸡身上去，每日里鸡飞鸟叫，当真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起先见它这般活泼，想来脚爪上的伤处已经全然无碍了，绮罗生心里头还暗暗欣慰了一阵子。但不消多久，突的惊觉，原本每天总能至少摸到一个鸡蛋的鸡窝里头，已经连着好几次三天才摸出了两个蛋，想来想去，也只有那两只老母鸡被小嘻每天折腾得实在寝食不安，才会如此。自个的吃穿大事受到了影响，绮罗生登时怒了，抄起一把扫床的小扫帚，将小嘻摁在窝里，点着鼻子好一通训斥，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小嘻又哪里是个肯示弱的，昂着脑袋“嘻嘻嘻嘻”大叫回去，一幅顶嘴模样，又偷着一个空子，从绮罗生手下钻了出来，那一双小翅膀托着个圆滚滚的身子，满床乱窜起来。
　　绮罗生不肯饶它，托开始修习内功的福，虽然伤腿不便，身上到底灵巧了许多，半拉屋子里头一阵大乱之后，一扫帚把抽到了小嘻肥圆的屁股尖上。小嘻大叫一声，“扑通”趴在了床被里头，直挺挺摊平不肯动了。
　　“不要装死！”绮罗生叉腰看它，鼻子里还在哼着气，但小嘻似乎打定了主意，随他怎么拨弄，就是一动不动。绮罗生又是气，又不能当真把这么巴掌大一只小鸟怎么样，用扫帚点着它的脑门又数落了一顿，也就再没了别的办法，栽回床上去郁闷之极的趴着。
　　意琦行从外面进来，见到的正是他这幅发愁模样，不免问了一句。绮罗生唉声叹气的，一边拿手指头戳着还在装死的小嘻，一边道：“这小东西怎么就这样能折腾，现在还只是欺负欺负母鸡，我觉得早晚有一天还得添了拆房子的本事。你说它这么丁点大，到底哪来的精神头！”
　　这些事情听在意琦行耳中，终究还是少了些民间疾苦的认知，倒有几分觉得好似小孩子打架。他拍了拍绮罗生的肩头算是安抚，想了下道：“小嘻本是生在天地间的禽鸟，性子难免野了些，它每天来去的地方也不过就是这一个院子大小，估计也是闷得慌了，才折腾起来。”
　　“嘻嘻嘻嘻！”
　　话音刚落，那边小嘻忽然不装死了，昂起头来一通叫唤，倒似应和。绮罗生看了看意琦行，又扭头瞧它一眼：“你也是这样想？”
　　“嘻嘻！”
　　绮罗生忽的就将手一拍：“那意琦行，咱们去遛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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