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就着屋后的泉眼梳洗回来，天色已经黑得彻底，他瞥见洞开的窗户里头，也还是黑乎乎一片，只当绮罗生因腿伤不便，懒得起来点灯。但不想进了屋，才发现床上鼓鼓一大包，那人竟是早已拱进了被窝里头，一副已经睡下了的模样。
　　虽然山间夜晚无事，早睡本是再寻常不过，但搁在绮罗生身上，还是叫他有些意外。意琦行有意将脚步放得清晰了些，往床边走去，果然的，便见那被子包微微的动了动，明显其下包裹着的人还清醒着，甚至……只不过是在装睡。
　　完全不清楚自己不过离开的这片刻发生了什么事，意琦行想了想，还是先去桌边捻燃了油灯，然后才在被子包上拍了拍，轻声道：“睡了？起来擦药。”
　　手下一动，然后慢慢的蠕动起来。好半天，才看到绮罗生冒出了个头，一张脸红扑扑的，鲜艳得很。意琦行微一皱眉，便想去摸他的额头：“脸怎么这么红？发热了？”
　　“没……”绮罗生忙一偏头闪过了，支吾道，“那个……被子里捂得热了点……不是要擦药么，快来快来吧！这几天我感觉我的腿好很多了，你这药膏真管用，我觉得我用不着一个月就能没事了！”
　　“……”意琦行被他再明显不过的搪塞噎了一下，但毕竟非是什么大事，也就不十分放在心上，“嗯”了一声去取药膏。这会功夫，绮罗生已是轻车熟路在床上准备好了，觑着意琦行转身，飞快的伸出手，在床边鸟窝里的小嘻头上凿了个爆栗，冲着它呲了呲牙。
　　小嘻也不甘示弱，虽没什么杀伤力，还是回了他一喙，又缩着翅膀趴了回去。而候着意琦行回身，仍是一片太平。

　　绮罗生本也不是这般早的时辰就能睡得着的，只不过一时遮掩尴尬罢了。等意琦行给他擦上了药，又慢慢按揉筋脉伤处，那一股冰凉刺痛发痒种种……早叫他彻底精神了起来。侧身趴在床上的姿势不大能看得清意琦行的神情，但手下的温柔认真却是一感无余。绮罗生登时心里很是舒爽，虽知孩子气了些，还是忍不住的往小嘻的窝里得意洋洋瞥去一眼。
　　只可惜小嘻拿屁股冲着二人，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的模样，倒叫绮罗生白浪费了眼色，只好又继续老实趴着，一边满心里胡乱琢磨些有的没的。
　　意琦行手下动作虽然轻柔，却十分麻利，不消太多功夫，已揉开了腿筋，正要收拾一床铺开的摊子，忽然那边“啊”的一声，绮罗生双手一撑床面，猛的坐了起来。
　　“怎么了？”意琦行被他的一惊一乍吓了一跳，还以为有何不妥，一双眼就直往他腿根处看去。
　　绮罗生察觉他的目光位置，脸上又微一涨红，一扭身道：“没事啦……不是伤口，我是想起件事来，要拜托你。”
　　“是何事？”
　　绮罗生忙道：“我适才才想起来……先前我在山上下了些套野物的套子，但因魉雀的事一打岔，都忘到了脑后去。如今这也有四五天的日子了，就算再不济，想来也有一二猎物落网。我……能不能烦你去帮我看上一圈，要是套到了什么山鸡兔子的，正好可以拎回来加菜。”他还有一句却是咽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总不好一直都是叫你花钱破费我的吃喝。”
　　意琦行在这上面却是十分迟钝，不曾察觉绮罗生那几分要强的小心思，只当他爱惜劳力，当下就点了头道：“这有何难，我明天去转一圈就是了。”
　　“多谢。”绮罗生立刻翘着腿就要爬起来，“我下了套的地方比较多，等我给你画张图出来，也好看得明白。”
　　“笔墨在哪里？”意琦行自是不肯让他翘着药膏还未干透的伤腿下床折腾，一伸手按住了，“我去拿给你。”
　　不想绮罗生立时有点忸怩，支吾道：“那个……纸和笔是有，墨什么的，早就没啦。灶台下面多得是黑炭块，找一块来对付一下……”他越说声音越小，本是自然不过的事情，反而觉得有失体面，变得很是不好意思。
　　意琦行听了，略一寻思，却摇了摇头：“何必那样麻烦，你已洗漱过了，再去捡炭块，岂不是又污了手。”他一边说，一边正身在床边坐下，将自己的右手递了过去，“画给我看吧。”
　　绮罗生呆了呆，瞧了半天意琦行伸过来的手掌，才反应过来，竟是叫自己直接在他手心勾勒陷阱路线。这想来也是一个办法，只是：“我那陷阱有六七处呢，你……”
　　“我记得住。”
　　“……好吧。”见意琦行信誓旦旦，绮罗生也不好再坚持去找纸笔，便侧坐着身子，也伸出手去，一手托住意琦行手背，一手伸了指头，在他手心开始点点画画。
　　他一边勾画着路线地貌，一边又生怕意琦行不曾见过这些猎户的勾当，仔仔细细说给他听。每说一处，便停一停，好叫能记得清楚。意琦行自然也听得认真，好在记下这几处路线，并非什么为难的事情，反倒是绮罗生比划着那些陷阱是如何个模样，说得渐渐兴奋起来，有些手舞足蹈，他又偏一条腿还翘着在晾药膏，重心摇摇晃晃十分不稳，一下子使偏了劲，好在意琦行正半个身子拦在他和床沿中间，“咕咚”一头撞到了意琦行怀里，磕得鼻子登时一阵发酸。
　　闷哼一声，绮罗生也顾不得比划了，忙不迭一手捂住了鼻子，酸疼得几乎掉了眼泪，闷闷的挤出两个字来：“好硬……”意琦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的一收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般僵坐了好一阵子，鼻腔中的不适终于淡去了，绮罗生抽着鼻子吸了两口气，把头从意琦行怀里蹭出来，脸颊与眼眶鼻尖，都是红通通的模样，滑稽得可爱。他揉着鼻头，这一回老实了许多，只老老实实的继续在意琦行掌心画着山上路线，把最后的两处陷阱都交代清楚了。末了，还是有点不大好意思抬头，低着脸问了一声：“你记住了？”
　　“自然。”意琦行不假思索将手心一攥，“记得清楚，明日我便去看一回。”
　　“……好。”绮罗生迟疑了下，抬头笑眯眯应了一声。两人似是都无所觉，意琦行的那一攥，将还未抽离的手指也一并握住了。不过手心中微微粗糙的剑茧，还是清晰的磨过了绮罗生手上皮肤。

　　待到第二日天亮，意琦行果然早早起了身，往山里头去。他动作轻巧，动身得又早，从起床穿衣到离开，绮罗生竟是毫无所觉。直到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被饥肠辘辘的小嘻一屁股坐到了脸上，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下意识的伸手往一旁摸了摸，那半边床榻早就凉了，想来不知意琦行已经离开了多久。绮罗生抱着被头又坐在床上发了会呆，终于磨磨蹭蹭的下了床去穿衣洗漱，又慢腾腾的挪到了厨房里头去。
　　不想一进门，就见到桌子上整整齐齐，用一个藤条罩子笼着摆好了的粥菜馒头，还有一小碗浓浓的米汤搁在一旁，竟是连自己带小嘻的早饭都预备得齐全了。绮罗生扶着门框站了片刻，忽然就转身返回卧房里头去，一把抓住了还趴在床上的小嘻，飞快就走。
　　小嘻显然是被他吓了一跳，“嘻嘻嘻嘻”狂叫起来，但很快，绮罗生二番来到厨房，将它摁在了饭桌上头，一手掀开藤条罩子，然后点着它的额头，大声道：“你这只小病鸟，看在意琦行的面子上，我才不与你一般见识了呢！”边说着，就把那碗米汤推倒了小嘻跟前，敲了敲碗沿，“快吃饭！”
　　但小嘻又哪听得懂他这话里头千回百转的意思，更似是个不记隔夜仇的。见了吃食，早没了矜持扑上去，埋头大吃大喝起来。那碗已是绮罗生家中最小的一只，但对它来说还是颇大。绮罗生坐在一边，瞧着黑绒球似的一团，大半个身子都挂在碗沿上的模样，自己撑不住就笑了，边笑边摇头道：“真是的，我跟你个小东西计较什么，左右……左右你也不过就是个小不大点罢了！”

　　因了这一出，意琦行从外头回来的时候，难得瞧见绮罗生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拗了根树枝正在逗着小嘻玩。他见那一人一鸟其乐融融玩得开心，心里便也觉得愉悦，脚步轻快进院，先唤了绮罗生一声。
　　绮罗生忙回头起身，一眼先看到了意琦行手上满满当当的东西，登时喜笑颜开：“收获不少啊，果然去看一看还是对的！”
　　意琦行掂了掂手里头的三只野鸡两只兔子，瞧着绮罗生欢喜的模样，倒是没好直说，这些猎物里头，倒有一半是自己顺手在林子里头逮的，只道：“只不过天气太热，只怕这些兽肉也搁不住几天。”
　　“怕什么，扎起来搁到后头泉眼里去！”绮罗生显见十分有经验，随口说着，又喜滋滋去打量猎物，还一伸手，从里头挑了只十分肥大的兔子笑起来：“这只好肥，烤起来吃一定香得很！意琦行，今晚给你看看我烤兔子的手艺啦，不要往厨房里头去，就在这院子里拢一堆火，烤出来香喷喷的，保你吃不够！”
　　见他开心，意琦行自然乐于捧场，便也笑起来：“那好，今晚就看你的手艺。”想了想又道，“叫唤渊薮上咱们亦有一位同修，颇擅易牙之技，不知你们二人，高下在谁……我先拿东西进去，你自己小心进来。”
　　说罢，意琦行就先拎着那串野物进了屋，绮罗生原地站了站，忽然一把抓过小嘻，低下头神神秘秘向它道：“小嘻，你听到了没有，意琦行他说……‘咱们的同修’呢！”
　　“嘻！”小嘻立刻短促的叫了一声，像是十分不屑，从他手中挣扎下来，往鸡窝那边调戏两只老母鸡去了。而绮罗生心情大好，也不在意小嘻这般不给自己面子，又站在那里乐了片刻，一手拎着兔子，一手扶了门闩，雀跃往屋里去。

　　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两人便在忙碌着收拾那些山鸡野兔中不觉消耗。这些活计对绮罗生来说实在熟悉得很，拔毛的拔毛、剥皮的剥皮，格外利落。他手上忙得热闹，意琦行虽然有心，也只能帮着烧个热水什么的打打下手，偷得了闲，静静看一回少年忙碌的样子，不免又是感叹，先前这十几年的日子里，想是经了许多的辛苦，才打磨出了这般做事的手脚。
　　不过绮罗生乃是做惯了的事，全然不曾多想，一心只为着这陷阱的满载而归欢喜。他手上不停，还抽空向意琦行一板一眼的教起来：“山鸡的毛拿到镇子里能换钱的，拔毛时要套个袋子，省得毛都飞了。还有这兔子皮，要是自己家里有会硝皮子的，硝好了拿去卖更值钱……不过我不会弄那个，就晾干了就好。听说山下有的酒楼里头，把新鲜的兔子腿就割下来直接埋酱缸里头了，大半年再掏出来蒸了吃……呃，我说这些是不是有点没意思？”
　　意琦行同样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帮着他剖洗山鸡，虽然从前不曾干过这些活计，但既然是动刀刃的事情，无非小菜一碟。他也不忌讳这些血腥脏器等物，认真做着，反而有点好奇，再听绮罗生絮絮叨叨说着那些家常闲话，更是新鲜。不想说到末了，绮罗生忽来这样一问，扭头再见到少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神色，不由失笑：“不会，你说的很有趣。不过……”他有意顿了下，才又道，“少年时经历这样一些辛苦，也是磨砺性情。此后武途之上，虽无衣食之忧，但动心忍性，总有益处。”
　　“这算是什么辛苦啦！”绮罗生自是从他话中听出了隐约的疼惜之意，虽然不觉自己之前的日子过得当真有那么艰难，但心里头还是觉得甜暖，忽又想道，“那……那你当年，也经历过许多磨难么？”
　　“我？”意琦行听得“当年”二字，倒有几分惊觉耳生的感慨，曾经过的事太多，反而不知哪些真正留下了痕迹。他想了想，道，“经历虽有，却是与你不同，想来也做不得你的比较指导。不过前事难抛，却也过去，此后再来，又是崭新天地。”
　　绮罗生听得似懂非懂，琢磨了一下：“大约就总是与现在不同了吧？早起不需我打水浇菜园子？”
　　“不需，只需练功。”
　　“上午也不需打柴？”
　　“上午需是读书习文。”
　　“那下午想来也不要漫山遍野下套子套猎物换钱去了？”
　　“下午与晚上，自是要习武练刀。光阴易度，你需格外珍惜。”
　　“……”绮罗生不由扎着两只手有点发呆，“听起来倒是比现在……轻松许多，至少不需每日里还要烦恼吃穿用度了。”
　　意琦行登时笑了，用手背揉了揉他鼓起来看着自己的脸颊：“渊薮之上，金帛银钱，倒是还不缺的。”

　　自打做下了决定，绮罗生心中当真一刻不停的好奇着所谓的“武道”、“渊薮”种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簇新世界，如今意琦行先起了话头，他也就难免的，好奇得东问西问起来。从那里的四季气候、生活环境、乃至周遭可有人家村落，又有哪些可看可玩的去处，乃至育有什么花木、生了哪些鸟兽，零零碎碎包罗万象。意琦行顺着他的问，能记起来的，一一作答，口中说着，心中却也难免意外，从来只觉得叫唤渊薮方圆，无非是为自己修武而存，山川地理，百态面貌，何足在意。但不想这许多年来，不知不觉之中，那孤峰之上一草一木，一石一景，却也都牢牢刻印在了心里头，即便身在他处，也历历在目的清晰。他说一回，心中触动一回，最后倒不再急着回答绮罗生的提问，只将目光落到他身上去，认真看着。
　　绮罗生如何知道意琦行心中所想，见他这个模样，还以为是自己问得太多太庞杂，叫他不悦，声音也登时小了许多，支吾道：“我是不是问得太多了？”
　　知绮罗生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意琦行摇了摇头：“你问的这些，我很爱听。”他将目光挪开，转看向院外莽莽山林，“人生趣味，倒是你更晓得的多些。”
　　“咦？”绮罗生依然有些不明所以，但明了意琦行非是不悦，便也开心。顺着他的目光一同转头，入目皆是看惯了的风景，不觉得如何不同。只是见意琦行眼神柔和深邃放远了，身上不自觉散发出来的，除了骨子里头的高人气度，竟还多了些不知名却让自己喜欢的东西，便也轻声道，“你当真喜欢，那我总还有许多的，可以说给你听呢！”

　　许是因了下午时莫名的鼓励，绮罗生在意琦行面前，更能放开了许多手脚。两人将那一堆的猎物收拾利索，再打水冲洗了院子里的污秽，也就到了临晚时分。瞧着太阳渐渐变成个油汪汪的咸蛋黄颜色，绮罗生明显的兴奋了起来，只一条腿便利，也不碍着他飞快的进进出出，从厨房里头和屋后，倒腾了一堆东西出来。
　　意琦行瞧着那些刀片碟子瓶子和木头签子，说不上都是什么用途，更不知如何插手，也就只好随着他去折腾。不消多久，两人在院子里起了个不大也不算小的火堆，夏日里不缺柴火，烧得旺旺的，红通通的火光直烤上人脸，绮罗生这才拜托意琦行将那剥洗干净的整只兔子用签子穿了，就拉着他在火边坐下，一边将兔子架上去烤着，一边用小刀片将肉厚的地方一一割开了许多口子。
　　意琦行看他动作娴熟，也觉得趣味，心念动处，微微吐劲，细不可查的剑意挥出，刹那分为无穷之数，一穿而过，绮罗生只感耳畔微有风动，下一瞬，那兔子身上已是割得无数细碎小口，先是一呆，随即拍手笑了起来：“原来还可以这样用，这莫非也是学武的好处！”
　　意琦行倒也坦然，更不觉将一身高深修为用在烤兔子上有何不妥：“武者，当用则用之事，不无不可。”
　　绮罗生扭头看了看他，忽然扮了个鬼脸：“我见过几个仗着自己有些武艺，就趾高气扬的武夫，直觉得自己有多么金贵威风一般。意琦行，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大侠！”
　　“与众不同？”意琦行听他形容的新鲜，不由重复了一遍。
　　“嗯，但是我喜欢！”绮罗生笑嘻嘻的，一伸手又从旁边拿起个盐末瓶子来，均匀的往烤肉上洒去，一股勾人垂涎的肉香登时飘散开来。他边洒边道，“能做飞天遁地的神仙高手，是了不起的本事。可是肯揉馒头提水烤肉的高手，就跟这洒了盐的烤肉一样，从骨子里头，都不一样了！”
　　“洒了盐？”意琦行想了一想，也笑了，“此理不糙，无这点盐滋味的日子，就算做了可飞天遁地的高人，也是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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