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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怅望银河吹玉碧,楼寒院冷接平明(下)
思索之间,清幽的笛声从远处缥缈而入,我合上眼,觉得它伴着夜色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离愁别绪,欲语还休,千丝万缕,植入听者的心房。
我默默睁开眼睛,原来是他来了……
“都下去吧。”我转身嘱咐尤嬷嬷等人道。“你们也都早些歇了,明日还要晨起向姑姑辞行。”
“张公公……”我开口,瞥了一眼正要转身离去的张无丑。
“公主,有何吩咐?”张无丑忙转身恭敬问道。
“希望你的记性够好。”我淡淡说道。“宫里面,一再换主子的奴才是没有出路的。”
不管他与宇文皇后主仆之间有过什么过解,既然宇文皇后已经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这怨恨肯定是结下了。依宇文绣绾的脾气,这张无丑竟然还能在宫中活到现在,倒也真算是有几分机灵,如若他能真心依附于我,将来或有所用,也未可知。
“奴才记住了,请公主放心,太官令负责宫廷食材采买,是最方便向宫外传递消息的地方,到时候若有人拿着公主摘下的玛瑙,叫奴才递些儿话儿或是宫里出了什么大事,奴才自然记得到灵鉴庵的路怎么走。”细长的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张无丑续道:“不过,也请公主盛贵之时,不要忘了奴才。”
“你这奴才倒也聪明,不枉在紫宸宫里呆过一回。”我讪笑,,他果然是贪欲小人,不过宫里最少不了的也是他这种宵小之辈。“若记住了,就退下吧。放心,我的记性绝不会比你差。”我不再理会他的这副嘴脸,挥手让他退下。
玉竹小径的尽头,笛声潺湲,若有若现,似有似无,恰似吹笛人莫名的思绪,缓缓浸润在我的心头。
翠微亭前,一人身着绛色逢掖,绛衣博袍,盘发为髻,饰以縰纚裹髻,仿若置身桃源一般,正闭目静心吹笛。
我不想打断,静静站在一旁,仰首穹庐,银河如津渡,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人生几许失意,尽在不言中。
一曲终了,来人侧首,终于发现我的存在。
“你来了。”彼此没有施礼,只在今夜,只在我和他之间。
“你要走了……”他眉宇之间的温润沾染着淡淡的怅然。
我不语良久,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交到他手上,道: “恭贺简郡王大婚。”
礼部早就选定了吉日良辰,再过几日,拓跋晟就要迎娶溧阳侯,也是当朝的龙骧上将军、京畿五门提督独孤昶的幼女独孤信芳,门当户对,皆大欢喜。拓跋晟是姑姑独子,他的婚事宫里上上下下自然是不敢马虎,宫中上上下下这几日已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是什么?”拓跋晟轻笑,问我道。他修长的手上,紫色的织成锦在星辉之下越发华丽,翠绿的连理枝上一对比翼鸟,正展翅欲飞,脉脉相对。
“南边儿的风俗,男子迎娶,族中的母亲或姊妹,都要做一件紫色佩帷,或是绣上水鸳鸯,或是绣上比翼鸟,里面填满莲子、花生等干果,寓意多子多孙,夫妻琴瑟和谐,送与新郎……”我抬头回视一直凝视着我的拓跋晟,微笑说道。“做得还算用心,费了好些时日,请简郡王务必收下。”
纤长的手指抚摸着紫色的佩帷,拓跋晟萧索开口, “你叫我来,竟就是为了这个……” 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却无半点喜色,“本想再送你个纸鸢,可惜良工那孩子不知怎么竟掉到井里,他还那么小,也怪我,那天,不该让他一个人去找你……”
我垂下眼帘,不想让他看见我眸子中暗藏的情绪。
“是,是简郡王让奴才来寻公……鸡纸鸢。”那日黍离那战战兢兢的童音分明是想掩饰我的存在,那个苹果脸的孩子……
“他叫黍离,劳烦简郡王在给他落葬的时候,把这个名字还给他。”我开口,似是哀求,依简郡王的性子,肯定不会让那孩子暴尸荒野,想必会给他个好发送。
“你怎会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拓跋晟诧异问道。
“阎老夫子是我的恩师,他宝贝孙儿的名字我又岂能不知?只是那纸鸢你我是再也找不见了。”我淡淡解释道,释去眼前人眼底的疑问。
“阎老夫子是儒学大家,我自幼读圣贤之书长大,对他老人家一向是久慕其名,如师长般尊敬,没想到……”拓跋晟叹息道,“希望他泉下有知,不要怪我,怪我没能照顾好黍离。”
“简郡王无需自责,这件事本也就是意外,谁也料想不到,无论是阎夫子还是黍离,九泉之下都不会怪罪你的。”我轻轻劝慰他道。
宫中的一切都可以演变成一场精心掩饰的意外,姑姑对我这位表兄确实是宠爱的,拓跋晟温润善良的性子又何尝不是姑姑苦心保护的结果呢?
“你又何需安慰我?”拓跋晟自嘲道。“父皇崩时,我还很小,已不记得他的样子,可也常听人提起他是不世出的英明天子,不愧为荻族男儿。二哥虽然因为母亲出身微贱,未能继承大统,但是自幼从军,随父皇南征北战,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大英雄,四哥得承大位,文武全才,六哥武艺超群,早已经获封亲王,就是九弟也刚刚在获封郡王以后赶往衮州任刺史,只有我……,至今仍是碌碌无为,父皇若是泉下有知,也定会对我这个不肖子失望至极。”
“简郡王说笑了,恕辛夷直言,您现在在至尊眼里就是璞玉一块,至尊跟您从小一起在姑姑身边长大,情义自然是非比寻常,之所以对您一直未有所用,多半是想再多加雕凿,至于姑姑一直不向皇上为您求取封赏……”我将叹息悄悄隐藏在心底,幽凉一笑道。“想必是有不为人道的苦衷。”
姑姑能够参与政事,乾纲独断,表面上看是因为先帝的嘱托,实际上是因为和苏沐风一道取得了宇文家族和朝中勋旧的支持,这些人自然不会希望姑姑这个外族人真正拥有巽文帝正妻的名号,更不会希望再多出一个拥有嫡子身份的亲王,姑姑一直不肯获封为太后,又一直对这个独子不肯委以重任,也正因于此。冠冕堂皇的理由背后总有些不可告人的理由。
拓跋晟不再作声,转身仰首,凝望星河,好像想留住今夜所有的美丽。
“我从小就怕母妃,虽然她一直是疼爱我的,”缓缓开口,拓跋晟回首,静静对我说道,“我总是觉得在母妃眼里,人人都只不过是她掌中的一个棋子罢了,无论怎样她都会将每个棋子摆在她认为最合适的地方,有一个如她一般美丽、聪慧的母亲,应该说我是幸运的,可是在宫里我却常常感到自己是寂寞的,和母妃始终无法真正的亲近,反倒是和阳阿姐姐十分要好,可她却被母妃勒令嫁到了南蜀,嫁给了一个最不堪的良人。我哭着求母妃,却无力为阳阿姐姐挽回什么。阳阿姐姐走后,在宫里,我就更加孤单了。直到那天我在母妃宫前,遇到了你。”他琥珀色的眸子在星辉下,发出淡淡的柔和的光晕。“一袭白衣,长发如瀑,不染半点风尘,就像迷路的仙子,将水乡山色之间的灵气全都带了来,你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时我心底的震撼究竟又多大……”
“简郡王……”我侧首而言,不想在他眸中看到我此刻的窘迫。
这些时日,他对我的情意我又岂能不知?只是我没能料到,谨慎内向如他,今日竟然会如此直接的直剖胸臆。
冰冷的指尖将我扳转过来,稍稍带了些不容拒绝的强硬,拓跋晟道,“别急,至少今晚,至少现在,让我把想说的话说完。坦白说,在我见过的所有女子之中,你不是最美艳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见你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虽然我早就应该明白,这份情意,注定是枉然一场……”
拓跋晟顿住不言,淡淡的忧愁弥漫在我和他之间,聚集起来,越来越浓厚。
“哥哥,今天你这身装束倒像是南虞的隐士。”我不想再将话题延续,含笑开口,亦是提醒他,我与他之间只能如姑姑所说,如兄如妹。
“衣饰装扮不过是身外之物,只是觉得如此穿着更像是自己想要的,母妃是夏族人,却一直不赞成宫中之人作夏族装扮,我不想违逆她。”拓跋晟自嘲道,“那日我和你说,宫里刻意雕凿的东西实在是太多,母妃本来就是夏族人,却要谨遵荻礼,要所有人放心……”
他望着我,幽然叹道:“为了这个,母妃什么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
“这召南阁原本叫归邪斋,阳阿姐姐就住在这儿,”拓跋晟继续说道,却转到了他的亲姊,早已远嫁南蜀国的阳阿长公主拓跋苎萝身上。“姐姐是父皇的长女,在姐姐之前,父皇虽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但都是皇子,所以姐姐很受父皇和祖母的喜爱,她一生下来就被母后送到祖母居住的萱莪宫中抚养,祖母对姐姐爱若掌上明珠,这湘妃竹也是因了姐姐喜欢,祖母特意让人从南蜀国送了来,没想到竟然栽活了……”
我默默听着,任由夜风把发丝吹得纷乱,此刻心已乱如麻,又怎会有心思再去理它。
见我如此模样,一丝笑意浮现在拓跋晟的眼中,他抬起手帮我将发丝捋到耳后,那手却未再离开,只一路顺着我的脸颊轻轻滑落,直到唇际。拓跋晟俯下身,唇角却在距离我的唇角只有毫厘之差之际,转移了方向,轻轻落在了我的眉间。
没有回避,我闭目叹息,这份情,此生我注定是要辜负了。
“你终于改口叫我哥哥了……”我微微睁开双眼,看到苦涩的一笑,萦绕在拓跋晟唇间。“也好,以后我会以哥哥的身份,站在远处守望着你,呵护着你,希望这回我会有这个能力,也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权利。这个吻,别无他意,只是哥哥对即将离去的妹妹的祝福。”
我静默良久,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才开口道:“何必呢,我不值得的,也许有朝一日,你会后悔……”实在不想再对他有任何亏欠,至少是现在。
“不否认就当你是答应了,”拓跋晟却不理会我话中的淡漠,“夜黑风大,妹妹你体质虚弱,还是快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转身离去的一刻,却恍然想起了什么,拓跋晟回身笑道:“谢谢你的佩帷,我却没什么可以送你的。”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望着他那绛色的身影,我悠悠答道,“你方才吹的那首离愁引不就是一份大礼吗?”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拓跋晟释然笑道,“阳阿姐姐临出阁之前,抱着我哭着说,‘晟儿,还好你是男儿,不用像姐姐一样……’姐姐天生聪敏,可惜这回她还是错了,生于皇家,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母妃明明知道姐姐她有喜欢的人,却还是逼她嫁给了一个……一个傻子。早从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将来也只能和喜欢的人擦肩而过……”
“生于皇家,无论是男是女,都是做不了自己的主的。”我心中喃喃自语,果真是如此吗?那么我呢?
“哥哥,记得你曾对我说过,如果在错误的时间娶了错误的人,于人于己都是一种致命的伤害,但是如果错误已经是不可避免,就请你不要让错误演化为一场悲剧,辛夷是福薄之人,不值得这份幸福,就请您把她留给他人吧。毕竟最值得珍惜的,还是眼前人。”独孤昶对我虽说是有杀父之仇,但正如他所说,对父皇来说,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我的恨只会留给可恨之人,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把不相关的人牵扯进来,更不想在这时有太多的情感牵绊。
“我会努力去做的,”拓跋晟转身,彷佛是不想让我看见他眼中的黯然。“如果情之一字,真这么容易就被忘怀,那这世间倒是省去了好多烦扰。”
言罢,他未再停留,绛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彷佛一团火焰,被夜风吹起,旋即消失在竹林深处。
飞星如梭,银河暗渡,今昔又是何昔?我整个人浸染在竹风之中,捋了捋烦乱的思绪。
“东西我已经帮你交付了,你大可出来了。”我沉声说道,却未回头望向紫衣妇人——尤嬷嬷的藏身之所。
尤嬷嬷缓缓走出。
“你都听见了?”我开口问得直白,“若不是你求我将佩帷赠给他,我倒是少了今日烦恼。”
尤嬷嬷颔首道:“其实,简郡王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姑娘你若是答应要他现在去求太妃,到时太妃或许会让你和独孤信芳平起平坐,也未可知。“
“平起平坐?”聪明人终于也糊涂了一回,我淡淡答道:“我这个亡国之人有什么权力和帝姓十族之人平起坐?况且,这里,”指了指胸口,“已经装了一个人,永远不会再有位置,给任何人。”
“不要说永远,永远总是会因为时间而改变,试问世间,有什么比人心更易变?”尤嬷嬷答道,笑容却苦涩无比。我侧眼望去,星光将她的身影刻画成了一朵暗夜里的睡莲,凄绝、清冷。“奴婢是过来人,了解的自然比公主多。”
是指你和父皇吗?我心里如是想,却最终未能开口。陈年旧事,实在是不想再去探个究竟,我更关心的,是眼前的人和事。
“你似乎很关心简郡王?”探寻的目光扫向眼前的丽人,我静静言道,“据我所知,他并不是由你看护长大的。”
“简郡王虽不是奴婢看护长大,但奴婢却是看着他落地的,奴婢今生没福气嫁人生养,难道就不可以借这个机会,向一个自己看着降临人世的孩子表一表心意吗?”没有丝毫犹豫,尤嬷嬷回视我审视的目光。
天衣无缝的回答,叫人无法再去探究。
“但愿真的只是如你所说的这样简单。”我冲她笑笑,不再追问。也罢,宫闱深处,各人总有个人不为人道的心事,又何必深究?
“姑娘,莫邪此生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但求你能答应莫邪所求一事。”没有任何先兆,尤嬷嬷在我面前飘然跪倒。“奴婢求您立誓,今生绝不加害简郡王……”
我淡淡一笑,果真没有这么简单。“这样就是你对我忠诚的全部条件?”
“有些事情,主子你现在知道了,对您只会有害无利,至少请您现在答应奴婢……”她乌黑的眸子有着不容我拒绝的坚定。
“承诺的话,我可以给你,”我回视着她的坚定,“由始至终,我也不想把简郡王卷进来,用这个誓言换取你对我的忠诚,这笔买卖,很划算。以辛夷所见,简郡王前途确是不可限量。”
“何以见得?”尤嬷嬷挑眉问道。
“成年的皇子一般都会被派往藩地,如今留在都城里的就只有拓跋昱和拓跋晟,拓跋昊将这两个好弟弟都一视同仁地留在身边,但是目的却大不相同,拓跋昱从降生的那一刻就是拓跋昊得继大位的对手,拓跋昱的生母昭献皇后的神秘死亡,市井皆传言是拓跋昊的生母幽皇后宇文妙音所为,而从拓跋昱对姑姑的态度上来看,他十有八九已经知晓姑姑也跟此事有莫大的关联,加上他又顶着先帝嫡子的身份,这次出征南虞又立下不二战功,令朝野上下为之侧目,他若是萌生反意,倒也真是名正言顺,这样的好弟弟,无论是拓跋昊还是姑姑能不把他放在近处却又不给实权吗?而拓跋晟则不然,一来他生性文弱淡薄,姑姑又一直以自己太妃的身份为由,仅给他个郡王头衔,这一切都使得他对王权一直构不成威胁,二来,他对夏祖的文物礼节一向是心向往之,又是和皇上一起长大,皇上一心想要改革旧有的弊病,推行夏族的文物礼仪,一旦大权在手,掌握实权,又怎会不对这个好弟弟委托以重任?只是时机未到罢了。”我滔滔而言,既然眼前之人已经归附于我,我又何不畅所欲言?
静默良久,尤嬷嬷缓缓起身,叹息道:“你说的这些婢子也是懂得的,晟儿若是能一直淡薄文弱,在帝王家里,倒真是福气,只怕……”她复又叹息,双眼里是扫不尽的担忧,“也罢,姑娘你这样的品貌心性,晟儿若是娶了你,对你对他都未必是一件好,可能,‘她’也是如此想……”
“你是指姑姑?”我疑惑问道。
沉默替代了回答。
“你和姑姑之间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我终是忍不住,粲然笑问。
“太多了,”莫邪亦笑,却有着抹不掉的伤感,“或许是因为我们都太像了,以至于总是喜欢上同样的东西……”
“你说的可是父皇?”悠悠问道。
“最开始时是这样的……”莫邪莞尔,却不肯再多言语。
夜色凉如水,吞噬了所有的哀愁,整个天祚宫彷佛都在这难得的平静里睡得安详……
兴夏公宇文世基,景亲王宇文泰独子也。宣训太后幼爱之,每留宫中。武威中,孝敏太妃以公美仪容,进止可观,使送阳阿长主入蜀,赐定南侯,封定南大将军,随溧阳侯入虞。帝令守东洛,二年,乃归。
《轩辕志?宇文世基》
成平亲王晟,字章和,母孝敏太妃也。征和二十四年,世祖征南蜀,大胜,归途,得闻添一子,喜曰:“大事皆成也。”遂赐名曰晟。少而笃学,姿性不群。敏而好学,不舍昼夜,博纵经史,世宗大奇之,以太妃故,爱异他弟。武威十年,封简郡王。
《轩辕志?拓跋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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