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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怅望银河吹玉碧,楼寒院冷接平明(上)
暮春时节的晋都总是干燥的,召南阁外的翠竹却绿得浓郁,清爽得仿佛梦中故乡的清风拂面而过。
我卧在竹榻之上,手中翻阅着读了大半的书简,心底沉醉于帘外潇湘竹影里的清爽,唇间含笑,瞥了瞥忙得团团转的宫人。
“姑娘倒是清闲,您不发话,婢子们可怎么收拾呢?”尤嬷嬷笑道。
“姑姑又不是要我即刻就启程?况且,你和冯姑姑的衣物行囊自然不用我操心,至于我,只是需带几件衣物、几卷书、一把古琴就好,何劳闹得整个召南阁这样鸡犬不宁?”我在脑中咂摸着书中的字句,口中淡淡道来。
“即是如此,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尤嬷嬷一扬手,吩咐众人停下,“除了冯姑姑,余下的都到外面候着去吧。”
“公主,是不是因为奴婢那天的事,惹得太妃动怒了?”冯姑姑怯怯问道,眼中满是愧疚。“这都是奴婢的错,以前在南虞,长公主待奴婢素来是好的,公主就让奴婢去求求永嘉长公主吧。”
我轻叹一口气,放下手中书简,“冯姑姑,记住现在这天祚宫内萱莪宫中住着的只是敏太妃,而不再是当年的永嘉长公主,即便你以当年在南虞宫中的情分求她,又有什么用?何况……”我拿起帕子帮冯姑姑拭去流下的清泪,轻轻说道,“我离宫也并不是因为你,灵鉴庵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况且再过半月就是我娘的祭日,为人子女也应该尽一份心意。”
宫中有太多的人和事在束缚着我,离开,不失为一种智举。况且我答应过贤妃娘娘,活下来,忍辱来到北巽本也就是为了对贤妃娘娘的承诺,把一样东西交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司马邦彦,也是为了要向他索要一个答案,这是我想知道的,也应该是娘亲等了八年之后,想要知道的。还有我需要时间,去等那个给我一生一世承诺的人。
“冯姑姑,别再自责了,”尤嬷嬷拉过冯姑姑的手道。“三年时间,够你家姑娘等一个人了。”
莫邪心思玲珑,跟我不过几月,却已能将我心思猜个八九分。等待也许是全天下女人的宿命,曾经的我自命刚强,从娘亲亡故之时起便不屑流泪,没想到今日的我却也和以前的娘亲一样,不顾一切的等待那个让我再次流泪的男人,只是,三年真的可以等来我想要等的人吗?
“主子……”往日爽朗的声音现在听来却黯然失去素日的光彩,红药在晚晴的搀扶下,一跛一跛走了进来,到我面前时,拂面开晚晴,僵直跪倒,哭道:“主子,奴婢错了,只求求主子,带上奴婢,别赶奴婢走!奴婢认准了主子,这辈子是生是死,都跟着您……”
“红药,你又没有错,我又怎么会赶你走?”我凝视着她淡淡问道,“罚你跪到现在,可知为何?“
“是奴婢不知进退,给主子惹了不该招惹的麻烦。”红药贝齿轻咬薄唇,想来是想到了昨日仆兰芊婳的猖狂。
“麻烦?”我冷笑哼出,“我的麻烦本也就不少,不在乎再多你这么一个?罚你,只是希望你能明白,现在谁才是你的主子!”
“是,奴婢明白,从今以后只有姑娘才是奴婢的主子……”红药叩首哽咽道。
“红药,”我牵起红药的玉腕,扶起这丫头,道“思念一个人不一定要表露出来,而是要放在这里,”指了指红药的胸口,我缓缓而言:“否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婢子记住了,婢子听姑娘的。只是姑娘不要不要红药……”红药牵着我的袖子哀求道。
“山中清苦,你虽是奴婢,却也自幼在宫中长大,可愿意吃这份苦?况且,而今,我也是个没有未来的人。”苦笑挂在嘴角,我自嘲道。
“婢子生平最恨的就是像仆阑……,见利忘义的小人,姑娘对婢子有再生之德,婢子天上地下都誓死追随着你。”吞下刚要出口的名字,红药赌誓道。
“好姑娘……”我的心底也不由升出一丝感动,轻轻握住红药的手,叹道。
“晚晴,去把门外侯着的人,都叫进来吧,我有话说。” 我透过红药的香肩,看到晚晴呆立在旁正愣愣地瞅着红药,便吩咐她道,心里有些好奇这憨丫头什么时候也有怎么多心腹事了?
“姑娘……”红药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怯怯放到我手里。
雪白的绢帕上同样雪白的瑞花纹,八片花瓣无暇地放射开来,好像是初冬的瑞雪不经意地飘落在帕子上一般。
“红药,想不到你还有一双巧手。”我对着红药笑道。“‘飘飘瑞雪下山川,散漫轻飞集九埏’,这瑞花纹饰不但吉祥,还很素雅。”
“主子取笑了,那日您拿帕子给婢子擦泪,奴婢怕沾上泪痕,就自作主张绣了这纹样。”红药见我喜欢,欣喜道。“这瑞雪可是咱荻族人的宝贝,冬天里一场雪下来,来年定是个丰收年。”
北巽自巽文帝下令不准宰杀马牛以来,大部分的荻族人已不再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放马牧羊,而是和杂居的夏族人一样,男耕女织,放眼整个北巽帝国已早已是以农耕为主的帝国。前几日,若真如在姑姑那里看到的奏折上所说,今春久旱无雨,又遇牛瘟,注定丰收不再。想来当日独孤昶答应的放粮赈济南虞百姓的话,注定是难以实现了。
“红药,你可会做蹀躞带?”我放下思绪,启唇问道。
“蹀躞带?那是我们荻族女人的拿手活儿?可是,姑娘你……”红药疑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
也对,这蹀躞带本来就是身着胡服时为佩戴随身器物所制,我一身南虞装扮,要这腰带何用?
“不是我用,临别在即,我总要给我的好姑姑留些物事,”看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尤嬷嬷那样,无需我解释便已经知道我要做什么。“红药,一个晚上可赶得出来吗?”
红药思忖片刻,答道:“婢子一定赶得出来。”
“那就好,明晨我们就要出发了,今晚若做不成,就一切都迟了。”我对着红药,思绪却已飘到萱莪宫,不知红缨那丫头是否能拿到我要的东西。
“姑娘,都到齐了。”说话间晚晴已经领着召南阁上上下下聚了进来。
“尤嬷嬷,把姑姑素日来给我的赏赐都拿上来吧。”我转头吩咐道。
绫罗明珰满桌,恰似初入宫的那天。自入宫以来,姑姑对我一直是礼遇有加,赏赐不断,如今倒是成全我做个顺水人情。
“众位想必已经知道,姑姑已经命我出宫入灵鉴庵为父皇守孝三年,我已决定明晨就辞别姑姑离宫,诸位想要随我一同出宫,乐受佛门清苦的,辛夷自是感激不尽;若是愿意继续留在宫里另觅出路的,辛夷也不会强求,主仆一场,和诸位来时一样,桌上的物件,大可随便挑一样可心的,免得别人笑我刻薄。”入庵堂守孝,当然不宜带太多的侍从,不过这倒也无需我担心,皇宫里的人情事故本也就是人间四月天,主子也好,奴婢也好,既然一脚踏进了这皇城,又怎会愿意再和原来一样再一脚踏了出去?这一屋子的女官、女婢、宫监,愿意陪我这个过了气儿的主子一起乐守青灯古佛的,想必是屈指可数。
短暂的扭捏过后,终于有胆子稍大些的宫人出列,上前匆匆拿了赏赐,匆匆离去,不敢看我一眼。万事开头难,既然有人开了个好头儿,一切就好办了,宫里的良心是最贵重的也是最贱价的。我看着他们一个个低头领了赏赐离去,好像受了统一的号令一样,也不由觉得乏了,忍不住掩口悄悄打了个哈欠。
“小蹄子!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忘恩负义?”红药怒气冲天的声音,凭空吓了我一跳。
“噹!”明晃晃的一块金子砸落在地。
我摇摇头,甩掉心底的倦意,看来被她吓到的不止我一个。
我摆手止住红药,捡起金锭,交到晚晴手中,道:“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晚晴,拿了金子,替自己寻个好出路吧。”
虽是有些自嘲自己看人走眼,但是时事无常,人心难测,尤岂能尽数为人所知?这丫头既然已经萌生去意,于人于己硬留下来又有何用?
“可是……”红药狠狠剜了晚晴一眼,犹自愤愤。
像是怕了红药的目光,晚晴讷讷低下头去,大滴大滴的泪珠砸了下来,打湿了衣襟。
“红药,别再说了,”我语出婉转,话里面却有不容拒绝的坚决。“晚晴,下去吧。”
晚晴垂首走至门口,突又转了回来,轰的跪倒,重重向我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跑了出去。
我苦笑满口,看这丫头的神色竟满是委屈和不舍,还真是个憨丫头啊。
“放下!给我!”浑厚的男声却带着些许尖细。
我不悦回首,看见一个三十岁上下面皮黝黑的宫监正从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宫监手里夺下一串玛瑙珠子。放眼刚刚还乌压压的一群奴婢,如今也只剩下这两人。
“我这召南阁可不是公公们抢东西的地方……”我冷冷开口。
那年长的宫监也不答话,只是恭敬地把玛瑙串珠放回原处,拉着那个小宫监跪倒道:“公主的东西,奴才们不敢要,只求主子收下我们兄弟。”
“你叫什么名字?”诧异于眼前的一幕,我开口问道。
“奴才姓李,名望南,奴才的这个小兄弟,姓张,叫无丑。”年长的宫监老实答道。
“望南?”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古怪。
“奴才的阿爹是夏族人,从奴才记事起,每天农闲时都会往南看,盼着有一天南边能打过来,所以后来就求人给奴才取了这个名儿,”见我不解,李公公解释道。“奴才虽然有辱先人,入宫当了阉人,可阿爹的话却时刻不敢忘记,大虞亡了,奴才哭了一夜,后来知道要来服侍咱大虞的公主,又笑了一整夜,公主留下奴才们吧。”他黝黑的脸上抹上些许尴尬,却满是急切。
我楞然,感慨万千,不知父皇吟诗作赋之时,可曾想到北地有一个李姓的农夫在时时举首望南,渴望着王师北定中原?不知这位农人至死,可曾知道夏族人只是乐于在南将国号由裕变成了虞,从此再无北上求取故土之意?
“起来吧。”我淡淡吩咐道。
心里叹息,怨不得李望南年纪不轻,却还是个扫水宫监,这么耿直的性子,没在宫里惹祸上身已经是不易。
“那么你呢?为何留下?”我转而问到在他身旁一直未发一语,仍是盯着那串玛瑙珠子不放的张无丑。
“奴才,奴才也是夏族人,再说,这条命是李哥救的,他说怎样就怎样吧。”被旁边的李公公瞪得收回了目光,张无丑怏怏言道,细长的眼睛里满是不甘。
“小子,你还有脸说,得罪了皇后娘娘,再不好好守着你的本分,你还能活吗?”李公公瞪了他一眼道。
我挑眉,皇后娘娘?也对,细看下来,张无丑模样也还算齐整,想来也是在上面当过差的样子。
我拿起那串玛瑙珠子,拆下一颗,再重新将线绳系好,将珠串塞到李公公手里,“多谢二位好意,只是庵堂清净之地实在清苦,二位还是另谋高就吧。”
“公主!”李公公急道。
“李公公,你和令尊对故国的忠心着实令辛夷感动,你若是真还认我这个亡国公主,就留在宫里,拿着这俗物,和张公公一起到太官令去牟份儿差事……”我压低声音道,“若有万一,会有人去找公公。”
“公主在奴才心里永远是公主,这是奴才的本分!”李公公犹豫片刻,躬身施礼作答。
“两位公公今日对辛夷的情意,辛夷没齿难忘,日后回报二位的又岂能仅仅就是一串玛瑙珠子。”我和言而道,瞥了犹自冷冷站在一旁的张无丑一眼。
对贪财好物之人单单赞扬其高义又有何用?不如诱之以利。
短暂的犹豫过后,跪地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奴才,张无丑愿意替公主效犬马之劳。”
我会心一笑,攻心之术实为上策,长孙道渊兵书上之言,还真是屡试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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