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赋

　　再说这边。
　　丛小二在街上与自家公子失散后，抱着两人的包袱，急得那叫一个烂七八糟，整条街都找遍了，也没见到人影。又想到自家公子从小到大爱迷路的毛病，更是急得想哭。
　　他慌慌张张去官府报案，官差理都不理，任他说破了嘴皮，又塞了些许钱财给官差，才说上街去给他找找看。
　　丛小二从头天等到第二天下午，他家公子也没有消息，官差给磨得没法，便敷衍他道：“这山上豺狼虎豹甚多，要是你家公子转上了山，给猛兽吃了亦不一定，再说不远就有一伙极其凶悍的土匪，见人抢了财物就杀，从不手下留情，你家公子指不定丧命在他们手下了。我看你还是别找了，赶紧回家报信去吧。”
　　丛小二只觉得五雷轰顶，世界一团乱糟糟。
　　他虽是丛家买回来的下人，却从小跟在丛任之身边做书童，自家公子对他甚好，从不因他是个卑贱的下人而肆意辱骂毒打，更有好几次因别家的公子欺辱自己，而同他们大打出手，待他就如兄弟一般。在他看来，公子就如那天上的神，是他的信仰，是他卑贱的活下去的动力。从小他便发誓，他要一直陪着公子，照顾他，永远对他忠心不二。
　　而现今，公子不见了，有可能被豺狼虎豹撕碎，或是被土匪杀死，先不说回丛家如何交代，此时他已经悲痛欲绝，不想活了。
　　死，亦要追随公子，在地下照顾他。
　　丛小二在当天凄风苦雨的晚上，爬上城墙边沿，颤颤巍巍地望了望那个高度，他恐高啊……
　　可是，公子不在了。呜呜呜。
　　丛小二颇有些平日里公子念叨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之感，闭了眼，正欲从城墙上跃下，忽听得他家公子的声音：“小二……”
　　他猛地睁眼。
　　笑吟吟站在城墙上的不是他家公子，又是谁？
　　“公子，你的鬼魂这么快就来接我了？”丛小二傻愣愣地问。公子的鬼魂可来得真快，他还没跳呢。
　　“你快给我下来，你家公子我好好活着呢！”丛任之变了脸，怒声道。
　　丛小二被吼得更愣住了，半天反应过来，用衣袖擦着眼泪傻兮兮地哭：“公子，原来你没死啊……”
　　“废话，难道你希望我死了不成？”
　　“公子，小二快担心死了。呜呜呜。”
　　“你先给我下来。”
　　丛小二没动。
　　“快下来啊，还傻站着干嘛。”
　　他还是没动。
　　“乖小二，公子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快下来。”丛任之放柔了声线。
　　“我……腿软，动不了。”丛小二表情极度无辜。
　　丛任之：“……”
　　一直站在一旁的三鬼：“……”

　　要认识了这三只鬼，丛任之才知，原来人死后虽执念不散，化成了鬼，但是这鬼也分成最基本的两种，有生前记忆和毫无生前记忆的。
　　这又给丛任之的“帮忙”增加了难度。
　　因为宁小霜根本不记得自己如何而亡，生前是谁，所不能忘记的，所深深执着的，又是什么。而苏青渺，那个看着就冷飕飕的女鬼，丛任之哪里敢大着胆子去问，然然呢，问倒是问了，唯一的反应便是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丛任之，泪光闪闪，丛任之就不忍心再接着问下去了。
　　丛任之简直想仰天痛哭，又要他帮忙，又不肯配合，是想要怎样啊。
　　距离科考还有一年时间，而去京都还只需三月路程，本来按丛任之的想法，自然是先尽快赶路上京，参加完科考，再帮助宁小霜他们去完成心愿，转世投胎。
　　三只鬼自然不肯，他们在混沌鬼域呆了那么漫长的时间，鬼生寂寞，早就想在人间好好一番游玩，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加以利用，投胎转世也不急于一时，关键是要看机缘，再说在常人一年的路程，鬼魂不过几日便到。而丛任之自小在杨柳县长大，从没出过远门，对这一路上的风景民俗说不感兴趣，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便答应下来，任她们一路玩赏，一路到京都。
　　就这样，他们一行两人三鬼，一月后，到达了成平县。

　　夜晚的成平县除了多亮了许多盏灯，与白日没什么两样。
　　宁小霜在客栈屋顶找到静静坐在房檐上的苏青渺，她的白衣在苍茫的夜色中，像画纸上浓墨里的一个小小的瑕疵，飘渺，却不可忽视。
　　苏青渺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安静到即使几天十几天不说一句话，也不会让宁小霜觉得有什么不妥。相识十数年，苏青渺的最高纪录，曾有整整半年，不曾与她说一个字，一句话。宁小霜当时唯一的想法，此鬼，真乃怪鬼之最也，没有之一。
　　宁小霜挨着她坐下：“青渺，今晚没有风。”
　　晚上在屋顶吹风看星星，是苏青渺唯一的喜好。
　　苏青渺并不搭腔，宁小霜也不以为意，凭空变出一壶酒并两只白瓷酒杯，将一只递与她：“青渺，虽没有风，夜色却甚好啊，咱们喝几杯吧。”
　　那夜空繁星点点，一颗一颗璀璨如明珠。
　　混沌鬼域是没有日月星辰的，宁小霜贪婪地看着眼前的美景，笑道：“人生一世，便如那过隙的白驹，何不及时行乐。青渺，要是投了胎你也这般冷清，岂不会白白错付大好的繁华盛世？”
　　苏青渺喝了一口酒，淡淡的说道：“若有来世，苏青渺绝不为人。”
　　宁小霜笑容不改：“青渺的想法倒是一直未变啊。”
　　“你又何尝不是。”
　　视线很好，可以看见对面三楼半掩的窗户里，丛任之和然然正在吵吵闹闹，宁小霜砸吧一口酒，指着二楼的一间房：“你听见哭声没？”
　　“自然。”
　　“那女鬼的灵魂很痛苦，似乎需要帮助呢。”
　　“嗯。”
　　“你倒是给点意见啊，老是板着一张脸很讨人厌的，青渺。”
　　“帮不帮在你。”
　　宁小霜挫败，耷拉下一张脸：“反正咱们都死了，你多说几个字又不会再死一次。”
　　“……”
　　下一瞬她仰起头，又是一脸灿烂的笑意，眼里坚定，已是下了决定：“遇鬼不平，拔刀相助。更何况多积阴德，下辈子指不定我就出生在好人家，锦衣玉食，嫁个如意郎君了。你说是吧？”
　　“嗯。”
　　两鬼飘回房间，然然正黏着丛任之，要他喂自己吃食，“钦钦，钦钦”叫得甜腻，那个缠绵悱恻的劲儿，十里之外的人都得呕出来。
　　宁小霜今晚心情不好，心情不好就喜欢帮助他人，救人脱离无边苦海，看清残酷的事实。她从丛任之手里抢过食碟，拿一块绿豆糕送进嘴里，甜而不腻，嗯，好吃。
　　她慢悠悠说道：“姓丛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什么意思？”丛任之恨恨盯着她手上的食碟，她凭什么吃，那明明是他专门让厨房拿给然然的。
　　宁小霜捂嘴咯咯直笑，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丛任之痛不欲生的表情了：“你和然然‘相好’了这么多天，还不知道他的全名吧。”
　　“相好”那两字儿，音咬得尤其重。
　　“然然不就是然然？”这句话是问黏在他身上的某只妖娆鬼的。
　　然然很无辜，很伤心：“然然不是然然，不不不，然然是然然，但然然全名叫邢然。钦钦怎么能不知道然然的名字……”说着眸子水光闪烁，那眼泪很有掉下来的趋势。
　　“邢邢……然？你没告诉过我。”
　　然然眨巴眼，睫毛颤啊颤。
　　“那你又知不知道，然然，其实是个……男鬼。”宁小霜亮着白森森的牙齿，笑得得意又恶毒。
　　“男男男……鬼？”丛任之不可置信地用手指着某只依然很无辜的妖娆鬼，身子抖啊抖，抖啊抖，几欲倒将在地。
　　“是啊，然然是男鬼，怎么了？”邢然很无辜，很伤心，是男鬼怎么了，钦钦干嘛拿这么恐怖的眼神看着他。
　　“很好，非常好。”遭受了致命打击的某人倒地倒得很干脆，一双眼睛死命盯着邢然，已然无法成言。
　　“公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丛小二见此惊变，哭腔一起，扑到他家公子身上，用力摇着他的身子，大哭特哭。他的动作实在过于猛烈，丛任之的五脏六腑都被摇得颠七倒八，口里白沫直接涌出，有苦说不出。
　　他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啊，摊上这么一个白目的跟班。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求你们把丛小二收了吧。
　　顺道连带他也一并收了吧。
　　丛任之想起他跟邢然亲近时，宁小霜及苏青渺怪异的，似笑非笑的目光，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他竟同一只变态的，喜好女装的，爱哭的男鬼，生生上演了几个月的分桃龙阳之好！
　　他的一世清誉，一世清誉啊……
　　千言万语，尽在口吐白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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