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赋

　　待丛任之再度睁眼，面前的一切几乎教他把眼睛瞪直了。
　　他站立在无数的亭台楼阁，华灯锦绣之中，叫卖声，丝竹声，大笑声，充斥着热闹拥挤的街道，繁华得就像人世间最昌盛的城市一样。只除了，天是浓重的漆黑，无星无月，街上的行人大都是飘着的，或面目苍白，或神情木然，或肢体残缺，或狰狞可怖，让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人间。
　　丛任之不由有些发怵，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地狱吗？”
　　“不，这里是混沌鬼域。”
　　大多数人死后，其实并不能成为鬼魂，他们往往只有一缕残存的意识，直接下到地狱去等待转世投胎。而真正成为鬼魂的人，往往在死前有强烈的，无法放下的执念和心愿，爱，恨，遗憾，或者懊悔，这些执念让他们无法忘记人世间的一切，死后亦不愿离开，徘徊而成鬼。除非执念消散，否则永远无法转世投胎，成为孤魂野鬼。
　　所谓的混沌鬼域，就是收容那些无法转世投胎的孤魂野鬼的所在。但也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能够被收留，只有那些心存善念的鬼魂，才能够进入混沌鬼域，而不用在人间毫无目的的飘荡。
　　混沌鬼域有统领的鬼王，亦有鬼军，控制着这里的一切，运转，以及和谐。每一个进入混沌鬼域的鬼魂们，并不能轻易离开。那些想离开鬼域，转世投胎的鬼，只有提前去掌管进出的司掌令那里，领到出入的令牌，等待被召唤的时机，才有可能获得允许，重新到达人间呆上两日。
　　这两日亦不是拿来玩耍，鬼魂们须得在指定的地方，等待命里的有缘人，将他们带回鬼域，同其签订鬼契，然后跟随他们回到人间。直到有缘人助鬼魂们完成心愿，消散执念，他们便能进入下一个轮回。
　　“所以说，我便是你们等待的那一个有缘人？”丛任之指着自己，问向三只鬼。
　　宁小霜答：“相信我，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也不想找上你。”
　　“这就是你所谓的，一点点小忙？”丛任之哀嚎，如果这也算小忙的话，那这世上该没有大忙这个东西了。帮助三只鬼完成心愿，转世轮回？
　　不如直接把他吃了。
　　三只怎可能给他反悔的机会，便是一直“钦钦，钦钦”叫得亲热的美人然然，也二话不说，跟着老大宁小霜和老二苏青渺，将丛任之拖着飘到了签订鬼契的部门，契楼。
　　一路上倒是遇见不少熟人，不，熟鬼，看见她们三个拉着一个人间少年，纷纷笑眯眯又夹杂着羡慕地说道：“恭喜啊……混不下去了我等着你们回来继续打麻将……”
　　“不了不了，还是你继续在鬼域慢慢打麻将吧，多赢点纸钱。”三只亦笑眯眯，只不过掩饰不了得瑟。
　　要知道，混沌鬼域每日有无数的鬼魂进入，又有无数的鬼魂排长队想离开去转世投胎，即便是领到了令牌，也不见得能很快出去。一是，要等机缘，有缘人不是说来就来的，二是，鬼真的太多，想早点轮上也不行啊。
　　运气好的，或许等个一年，两年，运气不好的，就得生生等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三只可是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仗着和司掌令的关系好，两天一小磨，三天一大磨，投了无数纸钱进司掌令的口袋，才换来这么一个机会，一起出去人间，呆上六天等待有缘人的。
　　结果等来这么一个白面书生……
　　哎，三只心里都是一叹。
　　某只又在心里补充，钦钦，然然真的不是嫌弃你的意思哦，真的真的不是哦。
　　契楼里同样热闹非凡，打麻将的打麻将，掰胳膊的掰胳膊，喝酒的喝酒，跳舞的跳舞，这些行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还是飘着的。飘着打麻将，飘着比赛掰胳膊，飘着喝酒，飘着跳舞。
　　丛任之这一路行来，该惊吓的早惊吓完了，因此也没露出什么表情来了。
　　他直接被拖到了顶楼，三只推开顶楼的房间门，宁小霜扯开喉咙喊：“封浩，我们来了，快出来迎接。”
　　“小霜……”人未至，笑已先行。
　　从屏风后飘出一名男鬼，如缎的长发，姿容倾城无双，上前热情地拥抱住宁小霜：“小霜你好久没来我这契楼了。”
　　宁小霜进这混沌鬼域不知有几多年岁，时间早已同这鬼域的称呼一般混沌不清，但是漫长的岁月里，都有一个叫封浩的男鬼相伴，他们一起吃吃喝喝，打打麻将，搞搞恶作剧，好不逍遥自在。
　　后来封浩被选为契楼的楼主，事务繁忙，宁小霜一只鬼无聊得发慌，某次遇见了同样无聊得发慌的苏青渺和然然，才结束整日和封浩厮混的日子。但两人感情亦是极好极好的，宁小霜三五不时都要来契楼坐一坐，连带着苏青渺和然然也与封浩熟悉起来。
　　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或许再也见不到封浩，宁小霜这只没心没肺的女鬼，也感伤起来：“封浩，我这次是来找你签订鬼契的。”
　　封浩拥抱的动作一顿：“小霜，你这就要离开了吗……”
　　从此这寂寞的鬼魂岁月，只有他一只鬼孤孤单单地浑噩下去了吗。
　　马上又笑开：“我哪天无聊了就跑到人间找你去。”
　　“好啊。”
　　明明知道，那根本不可能。
　　两只鬼的伤感只持续了一会儿，宁小霜佯装变脸：“封浩你这死小子还不快带我们去，误了时辰我饶不了你。”
　　封浩随手一挥，眼前就变了景象，漆黑的房间里挂满了金灿灿的文书，他念了句诀，一本金灿灿的文书就自动飘落下来，停在丛任之面前：“就在这上面签上你的名字吧。”
　　只有文书没有毛笔，丛任之问：“用手？”
　　总是问来问去的感觉真的极度不好，极度不好。
　　“嗯，用手写下便是。”
　　那文书上亮琤琤两个大字：鬼契。下面另书：立此契约者，需终生遵循，不得反悔。
　　终生……
　　丛任之犹豫不决：“我若是一直不能帮助她们消散执念，她们就会一直跟着我吗？”
　　“是的，除非鬼魂自愿放弃契约回到鬼域，不然签订者必须一生都要遵循，直至老死。”封浩答。
　　“不遵循会怎样？”
　　“鬼魂是不能随意更换契约人的，而签订者若违背，一年之内，亡。”
　　强权啊，强权，怎么算都是他倒霉。
　　丛任之见宁小霜恶狠狠舔了舔嘴唇，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吃”，又触及苏青渺冰冷如霜的目光，然然可怜巴巴的眼神。手抖啊抖啊，一笔一划慢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文书上闪过几缕光，他的名字就金灿灿的留在了上面。
　　三只鬼也一一签了。
　　封浩将鬼契拿给丛任之：“每帮一只鬼投胎转世，将上面他的名字消去即可。我送你们到渡口吧。”
　　签订了鬼契，须得去混沌鬼域专门的渡口乘船离去。
　　三只鬼心里都有些不舍，走得相当慢腾腾，然然挨着丛任之抹眼泪：“钦钦，从此我就跟着你了，呜呜呜，好舍不得鬼域……”
　　丛任之连忙安慰：“不哭不哭……”
　　走在最前与宁小霜嘻嘻哈哈的封浩，回头见到此番情景，忍笑忍得那叫一个辛苦，宁小霜便道：“男鬼笑吧笑吧不是罪。”
　　封浩终于哈哈大笑。
　　丛任之很郁闷，他们到底在笑什么呢？
　　一只鬼两只鬼都是这样。
　　到了渡口，烟波浩渺，鬼烟稀少，封浩紧紧抱了抱宁小霜：“小霜，下辈子投胎记得投个好人家，别再做了鬼。”
　　“你也是。”宁小霜笑，“无聊了也去投胎玩玩吧，说不定我们鬼缘未了，运气一好就成了相亲相爱的兄妹或者情人。”
　　一人三鬼上了渡船，在飘渺的烟雾中渐行渐远。
　　封浩静静立在那里，眼看那四个身影快要消失不见时，一黑一青两只鬼的身形慢慢现出来，望向那远去的渡船。
　　黑衣男鬼对青衣的那位道：“姜华，你可舍得？”
　　青衣男鬼目光放得极远极远，半响，幽幽然说：“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用我的舍，换来她的得，岂不很好？”
　　“痛彻心扉，亦很好？”
　　“很好。”他微微而笑。
　　渡口，不知是谁，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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