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冬至过后二三旬，大雪已纷飞了几回，山庄上下就在这鹅毛飞雪中将积聚一年的账务统统整理干净，然后便开始筹备过年事宜。

　　大唐盛世之下，虽然角落里有些祸乱，但大致仍是国泰民安之景，小民小户家中也会点些积蓄，但还是过惯了朴实节俭的生活，即便新年也只是做些漂亮的窗花、装饰，多买些烟花炮竹在迎新时节中上街燃放。

　　但对于大户而言，如春节这般一年一度的重要节日就不能马虎了事。这几日，近乎所有藏剑弟子、家仆都动员起来，将红纸与灯笼挂满了整座山庄。

　　直到有些顽皮的小弟子将祭祖所用的名剑堂的屋宇都用红彤彤的小灯笼装点起来，叶帆倩才领着十几个师弟师妹回到庄内，转角一见，便是叶芳致在训斥那几名年幼弟子。

　　叶帆倩扶着重剑，走过去笑道，“好了好了，芳致师兄何必与几个孩子生气？”

　　“大师姐！”几个被训得蔫儿了下去的小鬼头一见叶帆倩就得了救星，大师姐虽然偶尔兴趣恶劣了些，但可是最照顾他们这些年幼弟子的，以往犯了什么错如果不是碰上温厚不计较的大师兄，那么多半会是大师姐来打圆场护着他们。

　　“胡闹，名剑堂乃祭祀先祖之地，怎可如此轻率对待？！”叶芳致气得发抖，他本不是什么暴脾气，但因担任剑庐总管一职，性子十分严谨，往往十分遵守礼数。

　　“那也不必生气到这地步吧？”叶帆倩早已习惯了叶芳致的跳脚，几位担任总管的师兄由于职务太广，暴走实在是经常之事。
　　“这不是新年要到了吗，喜庆一点儿，祖宗们也不会不高兴吧？”

　　“芳致师兄认为如何？”

　　“……哼！”叶芳致的脸颊抽了抽，一段日子不见，大师妹那笑容丝毫未变，当真是轻佻至极，但又让人不禁觉得有些可怖。
　　可怖这词说的或许有些夸张了，但学武的女子，尤其是像帆倩这样武艺精深的女子，果然是与普通女子大相径庭——笑得愈是温柔可人，动起手来就愈狠。

　　叶帆倩看他那僵硬的神色就知道成功了，悄悄捏了个手势，放出信号让几个小弟子轻手轻脚地溜走了。叶芳致虽然不高兴，但亦是默认的，直到几个黄衣小子逃命似的跑出名剑堂，他才对叶帆倩说起正事。

　　叶芳致问：“你既回来了，可是迎回了五庄主？”

　　叶帆倩听到这个问题，本还笑吟吟的脸立即垮了下来，“……唉，别提了！我追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才追上五少爷。”

　　她停顿了一下，苦着脸继续道：“只是五少竟不愿随我回来，居然说是不想连累了我们！我接受了二庄主指令，都打定了主意即使要砸晕了他也得把他带回来，结果没想到那臭小子竟半夜偷偷溜走了！我一路追至扬州，终究还是丢了踪迹……”

　　于是这才无功而返。

　　叶芳致一阵无语。虽说五少幼时就这幅德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要说“连累”未免太奇怪。
　　藏剑可是他的家，这山庄之中都是五少爷的亲人兄弟，虽然私奔的名声不好听，但他既然和唐小婉真心相爱，藏剑山庄自然全力支持——可叶凡这话怎么说得却好像他们藏剑怕了唐门、霸刀似的！

　　“我刚从楼外楼出来，已向二庄主汇报过了，要如何定夺就是几位庄主的事了。”叶帆倩扶额，“多半过了正月我还得继续带人去寻五少……真是的！叶凡这小子，就是要走也回来过了年再走啊！”

　　“确实，几位庄主期盼兄弟团聚许久，虽说如今六庄主不在庄内……”叶芳致点头，刚赞同了没一会儿，叶帆倩语调一转，忽然兴奋道。
　　“对了！说起来，我也见着让叶凡又离家出走的那位唐家二小姐了，的确是容姿甚佳，和小凡站在一起，啧啧，郎才女貌，还是颇为般配的，就是可惜体弱，不会几手武功……”

　　叶帆倩说的兴起，一道声音插入进来：
　　“唐门二小姐好好的大家闺秀，怎么被你说的像挑瓜拣菜似的？若让唐门的人知道了，怕是要追杀你了。”藏剑大师兄哭笑不得地说，稳步走来。

　　“大师兄！”叶帆倩笑着挥挥手，“师兄可是听说我回来了，特地来看望我的？唉，这次出去可真累惨师妹我啦。”

　　叶芳致瞅了她那神采奕奕的样子，明智地选择假装什么都没听到，向大师兄道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大师兄面不改色：“那我向二庄主申请，将你调去看守剑冢可好？”

　　“哎哎！可千万别！”叶帆倩立马言行毕露，摆手拒绝，“剑冢是清闲，但也未免太无聊了，我可没有清修的潜质啊！”

　　“你啊。”大师兄又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方才将小柒送去了大庄主那儿，回楼外楼路过名剑堂刚好看见你罢了。我倒还很意外，你怎会出现在名剑堂呢。”

　　“这个呀，有点缘由。”叶芳致都走了，叶帆倩也就嬉笑着将先前小孩子们惹祸的事儿给瞒了过去。

　　叶帆倩好奇地问：“小柒去找大庄主了？莫不是想起自己是正阳门下的事儿了？”

　　“不是。”大师兄轻轻摇头，“是大庄主命我将柒玖师妹带去见他，你离庄一月间，柒玖师妹居于听雷坊，不曾有过忆起从前的迹象。”

　　“这……怎会？”叶帆倩讶异道，“之前找来的名医不是说师妹的失忆只是暂时的，回到了她曾居住的山庄内，记忆就会慢慢恢复吗？”

　　“是啊，然而她却仍未恢复……不，或许已是……”

　　大师兄沉声低喃着，回首望向天泽楼方位，那棵落尽枯叶的大树之下，大庄主与柒玖应当就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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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庄主喜爱观花。即使这个季节的繁花都已凋零，纵然自出关后便盲了双眼，大庄主抱剑观花的习惯仍没有改变。

　　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修剑与藏剑传统武功路数并不一样，据说曾经少时在武学一途上表现得十分愚笨，令对长子抱有巨大期望的老庄主失望不已。
　　直到同样是剑术名家的公孙大娘在藏剑拜访时见到少年叶英，对叶孟秋称赞一句，老庄主这才反应过来，并非叶英没有天赋，恰恰是由于天赋过强，反倒令其才能无法在片刻之间显现。
　　此后叶英居于剑冢之中，览尽寒暑枯荣，悟得己道，早已将四季剑法融会贯通，领悟心剑。

　　而时至今日，叶英虽不曾投身江湖纷争、走访四方，武林中却是人人皆知藏剑大庄主的剑术高超。正是有大庄主坐镇庄内，才无人敢来挑战藏剑山庄之威严。

　　大庄主专于悟道，便连天泽楼都很少步出，忽然受到大庄主传唤，柒玖自然是会有些慌张的。

　　大师兄将她带至天泽楼前便离开了，黄衣小姑娘绞着衣角，略有不安地偷偷瞥向楼内。

　　从她回到藏剑后，见的最多的就是二庄主叶晖。三庄主不在庄内，四庄主也鲜少出现，另两位庄主压根就不见踪影。而对于叶英，她虽知道大庄主一直在庄内，却并未接近过天泽楼，因此尚未亲眼见过。

　　叶英是个怎样的人，叶季莺应当知道，然而叶柒玖却是不知的。

　　即便如此，小姑娘在门外踌躇了约一炷香，终究仿佛感到了什么信号似的，踏入了天泽楼中。

　　叶英一身明黄锦衣，外袍衣摆如锦缎铺陈，脸庞很是俊美，与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一般年轻，额上玫红的花瓣令他缺少了几分男子的阳刚气概，但并未显出女子阴柔之气。
　　雪发男子端坐于桌旁，双眸微阖，自紫砂壶中浮起的白雾微微遮蔽了他的面容，从壶中散出淡淡的茶茗清香。

　　柒玖的心瞬间静了下来，忽然再也感觉不到先前的烦躁与惶恐。

　　沉静、淡雅，这便是“心剑”叶英了。

　　少女走到叶英身前，取出二庄主所授令牌，奉于双手之中双膝跪地：
　　“藏剑弟子叶柒玖，拜见大庄主。”

　　“起来吧。”叶英淡淡地说。他虽无法视物，但单凭衣袂翩擦之声已足够判断身边人的举动。

　　——不知大庄主召弟子为何事？
　　柒玖本想问的，但刚挺直了背，还未问出来，叶英先一步开口。

　　“你我本是师徒，何必如此生疏。”叶英淡漠的脸上忽然微微勾起了唇，发出一声清朗的轻笑，“呵，你说是么，季莺？”

　　“……呃。”少女整个人都僵住了，本来还想再做几分垂死挣扎，然而大庄主那一声“季莺”出口，她便再不敢有甚想法了。
　　这展开也不算意外，早在进入天泽楼前柒玖就已有所预料了。毕竟大庄主是很少说话，但他一旦开口就定会一针见血。

　　柒玖瘪瘪嘴，又一次行礼，这次却不是先前那普通弟子拜见庄主之礼，而是师徒之礼了。少女单膝着地，低下头去，态度恭敬而语气又非常不甘心地道：“弟子拜见师父，久疏问候，还望师父原谅。”

　　叶英像是满意了，神色仍是淡淡的，口吻已恢复了往常。柒玖悄悄松了口气——要知道师父一笑，虽曾被帆倩师姐偷偷戏称为“一笑倾城”，但见一次要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啊！

　　师徒二人间沉默了会儿。

　　“季莺可有话打算对我说？”叶英平淡地问。

　　“果然是瞒不过师父的。”柒玖叹道，反正都已被师父拆穿，索性就不再继续装傻了。

　　明明能将整个山庄都瞒在鼓里，偏偏就是过不了师父这一关。这也没办法，谁让叶英教导她超过十年，可说是还未记事起她便已经是正阳门下弟子。师父对自己的了解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亲兄长。

　　她早就想起过去来啦——这便是小姑娘胆大包天，瞒了几百号人数月的事儿，结果在大庄主一句话之下就自行放弃了。

　　唉，果然还是不该乖乖来见师父吗？柒玖揪着辫子纠结地想，不过说到底师父是藏剑主人，她就是再逃……除非像小凡哥婧衣姐他们一样离家出走，否则能躲得了半刻，大约也逃不过一日。

　　“禀告师父，弟子早已忆起往昔。”少女对叶英作揖，道，“弟子明白这本没什么值得隐瞒，让师门亲人担忧不好，令亲生兄长担忧更是罪过。然而弟子如今心中有一结，故而不愿回到叶季莺身份，只希望待因缘事了之前，还能是‘柒玖’。所以……请师父暂时不要告诉大家，好吗？”

　　说到最后，少女抬起眼偷偷摸摸地望向师父，一时忘了师父失明，下意识地露出了可怜的眼神来。

　　“……”叶英悠悠然地将滑至眼前的额发轻轻拨开，这才回应道，“你都已决定，还请示作甚。”

　　“谢谢师父！”柒玖喜笑颜开，口不择言，“师父闭关之后许久不见，果然还是像以前一样的蕙质兰心！”话一出口叶柒玖就知道说错话了，脸部肌肉顿时僵硬，“啊……”

　　叶英：“……”锦衣庄主扬起一抹风华绝代的微笑，在这寒冬时节天泽楼内仿佛有一刹那春暖花开。

　　“为师记得二弟说过，莺儿自回庄后久居剑庐，可是一次学堂都未曾去过？”

　　叶柒玖：“……师父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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