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初雪一落，寒意加深得飞快，几日后第二场雪又落了下来，如漫天鹅毛，淹没了藏剑山庄的楼阁屋宇，将西湖包裹在一片茫茫风雪之中。

　　在大雪中，藏剑大师兄依然雷打不动地携一对轻重双剑，在楼外楼前演练剑招。天气不好，来往弟子都是行色匆匆，迈开大步赶着回到燃烧炭炉供暖的屋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停下来观看大师兄的演武。

　　空地之上，黄衣青年孤身一人翻手覆身，轮流挥舞着轻重剑。

　　纵使无人观看，大师兄亦是到了往日里结束的时候方才停止舞剑，擦了擦一头热汗，背着双剑往回走。

　　作为老庄主门下御神弟子中排行最高的一位，大师兄的职责便是指点后辈师弟师妹的武功招式，因此每日都会腾出一段时间来在楼外楼前演练。
　　本意是希望师弟师妹们借鉴学习，但多年下来他早已养成了习惯，哪怕没有人来看，在风雪之中练武未必不是一种精进武艺的方式。

　　帐房内有不少身穿黄衣的弟子搬着账簿走来走去，临近年末，藏剑山庄家大业大，每年到这时就会有许多账本、财务需要核实整理，有时碎星弟子整理不过来，还会将空闲的同门喊来帮忙，因此出入账房的也不仅仅是二庄主门下弟子。

　　大师兄进入账房，环视了忙碌的景象后，拦住了一名路过的弟子，“帆倩何在？”

　　“回禀大师兄，大师姐还没回来。”甚是年轻的男弟子恭敬回答。

　　“竟还未回来？”大师兄皱眉。

　　“是。日前本收到消息，五庄主出现在烟霞山附近，然而等大师姐赶去时已经不见五庄主踪迹，只余庄主佩剑，大师姐带领弟子继续寻找，暂时没有新的消息传回。”

　　青年眉头紧蹙。
　　本以为师妹已经回到庄内，想让她代表山庄前去周边村落收取地租，谁知竟然还没有寻回五庄主——

　　大师兄微叹，这五少爷虽不论武学抑或铸造天赋皆是极佳，但总是行动快于思量，幼时因犯了错被老庄主训了一顿便离家出走十年未归，在外拜高人为师习得高深武艺回来。

　　老庄主虽然气恼，对辗转十年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幺子还是疼爱的。结果还没过几年，五少爷随朋友去了趟蜀中游玩，竟然又闹出了和唐家二小姐私奔这事儿……

　　当年还没出走时，小叶凡算得上是他看着长大的，对此也不好多加评价。只能说五少本质并不顽劣，但偏偏有点缺心眼儿，惹麻烦的能力更是与生俱来天赋一流。

　　在这事儿上确实是叶凡做的不妥，大庄主与二庄主都心知肚明，也怪不得唐门弟子为带回二小姐而受命一路追踪。但叶凡有错是有错，自家人却不能被欺辱了去，藏剑唐门两方都是宗族门派，对血亲的护短程度更是不相上下的。

　　“……也罢，就传信让帆倩追上五少爷，随身护卫便是。”大师兄扶额对弟子吩咐道。

　　“是。大师兄还有别的事吗？”

　　“无事了。”

　　碎星弟子点头，匆匆抬脚便要走，大师兄想起什么又问他一声：

　　“对了，你可知你师兄叶鸣风何在？”

　　“二师兄今日休息。”碎星弟子一脸茫然，“弟子怎会知道二师兄去处？”

　　……也是，与帆倩不同，鸣风总是如此单独行动，也不知是不是幼时被年岁相差不多的五少爷传染了。

　　大师兄挥手让那碎星弟子自行离去，转念一想，离开账房向西湖畔而去。

　　此时已快至正午，风雪稍稍减弱了一些，雪花随着微风飘飘扬扬散落而下，融于澄澈的西湖水中，仿佛盛夏时水鸥洁白的影子飞掠湖面。

　　站在湖畔眺望湖心亭，果然隐隐约约在亭中立着一个人影。

　　叶鸣风倚靠着小亭廊柱，半立半坐，左手中轻握着一只白玉酒杯。他已在这小亭中待了一个上午，迎望了近两个时辰的落雪时分的景象，小亭屋檐挡不住被风吹得乱了方向的雪粒，在叶鸣风身上留下不少雪白。

　　“大师兄，你来了。”听见脚步声的叶鸣风回头笑道。

　　黄衣青年看着他，无奈地叹息，“肩头都快积雪了，也不知道动弹一下？”

　　闻言，叶鸣风满不在乎地抖了抖身，将一身白雪统统抖落。

　　“我已及冠，师兄不必如此担忧。”

　　“你若真能照顾好自己，又何需我多事？”大师兄道，“想喝酒不能回你自个儿屋里喝，非要在这四面无壁的亭子里喝？”

　　“本想登上楼外楼顶端喝酒的，怎奈实在是风大，鸣风轻功不比师兄精湛，便只好到这亭子里来了。”叶鸣风朝他举了举酒杯，笑道，“师兄可要与鸣风一同畅饮一番？”

　　叶鸣风将石桌上的酒壶一抬，微微一顿，道：“只可惜好酒已经没了。”

　　大师兄摇摇头，抬手将一壶酒向他抛去，“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自带酒来与你对饮，可是正中师弟下怀？”

　　“知我者，师兄也——”
　　年轻人巧手将酒壶搂入怀中，已完全成熟的脸上露出似少年般顽皮的笑容。

　　师兄弟在亭中落座，两位明黄锦衣翩翩公子，衬着皑皑雪景对酌，若是有人经过看见了，难免要赞一声这如诗如画般的情景。

　　大师兄慢条斯理地浅酌，看着坐在对面的师弟一杯又一杯连续不断地往肚里灌酒，虽然笑得愈发开怀，眼底神色却反而越来越暗沉。忆起师妹临行前曾说过的话，大师兄已猜到了师弟会成这样的缘由，心中多少有些底。
　　他不主动开口问，只待本不喜饮酒的师弟喝醉了，趁着酒力自己倾诉。

　　酒过三巡，叶鸣风将酒杯往石桌上一敲，忽然道：
　　“师兄可知莺……小柒之事？”

　　大师兄颌首，他作为大师兄协管几位庄主事务，庄内发生大大小小的事他大多都是知情的，更何况嫡系弟子叶季莺走失又失忆可不能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泊公告知我小柒去了剑庐后便沉浸于冶炼之术不知疲倦，前几日我便托初阳去找她，希望小柒能好好歇一歇。”叶鸣风停了停，苦笑着接道，“只是初阳未至午时便回来了，我问他为何不带着小柒多嬉闹一会儿，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也不等大师兄问，叶鸣风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说，小柒见满地白雪，神色十分悲虑，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便撒手离开……初阳追上去，只见小柒将自己关进剑庐。泊公劝她出来，她却仅言‘不必担心’，闭门不出。”

　　“……”大师兄沉默，了然。
　　曾经的正阳小弟子叶季莺是何等跳脱的性子，虽然从不曾懈怠于练武，但却是很爱玩闹的。当年叶初阳才刚入藏剑之时由季莺领着四处参观西湖名胜，久而久之便喜欢跟着她嬉戏。

　　——谁会想到当年那爱玩、会玩儿的女娃，会成如今这无心游戏的模样呢？鸣风为其兄长，当然最是担心。

　　“大庄主日前已出关，师弟何不请求大庄主重新将‘叶柒玖’收入门下？”大师兄建议道，“小师妹本就是庄主门下，无论剑术或是铸造术都由大庄主一手教导，如今想令她恢复往昔记忆，让她与大庄主见上一面应会有效。有大庄主管束，亦能放心她不会因过度勤奋而累病。”

　　“我又怎会没有想到过？”叶鸣风摇头，轻叹道，“不是我不想让小柒忆起过去，只是她现在已有了新的回忆。昨日我便拜访过大庄主，希望能将小柒放在庄主身侧……”

　　然而那时，大庄主叶英立于天泽楼前微阖双目，似是而非地望着那落尽繁华后沧桑的树木枝干，轻描淡写地告诉叶鸣风：

　　“叶季莺是我弟子，而非叶柒玖，她亦无需是我弟子。”

　　将短短一句话反反复复思索了一个晚上，叶鸣风才终于明白，曾经的叶季莺流落在外辗转一年，已在某处留下了太多的思念与牵绊，哪怕是想起来自己的身世，恐怕也再变不回那个天真无虑的正阳小弟子。

　　回到家中她本该很快就将记忆寻回，而今毫无恢复迹象，无疑是她自己在压制，潜意识中不愿忆起，希望自己能作为“柒玖”而活。

　　柒玖回到藏剑后，叶英未曾见过她一面，却比自己这个当她亲生兄长的人更清楚明白小姑娘怀着怎样的一种心境。

　　“我已想通了，不再强迫小柒变回以前的莺儿。”叶鸣风深吸了口气，吐息绵长，“……这却是我的错，那日在扬州我分明与她说‘不论叶季莺还是叶柒玖都是我的妹妹’，却言行相悖，期许她仍是叶季莺……”

　　“如此斤斤计较怎是我藏剑弟子？真叫莺儿知道，大概会笑话我这不成器的兄长吧！”叶鸣风勾起嘴角，高举酒盏，对雪吟诵：“

　　秀水灵山隐剑踪，
　　不问江湖铸青锋。
　　逍遥此身君子意，
　　一壶温酒向长空。

　　——江湖人送我藏剑山庄几句诗词，比之长歌门诗人所作那几首旖旎酸诗贴切得多！”

　　叶鸣风说罢仰首饮酒，干净利落。

　　倾听许久的大师兄见他如此，忽然朗声大笑：“不错，我藏剑弟子本该逍遥洒脱，伴三尺青锋、熔岩铸炉。你我更是叶孟秋老庄主门下，御剑之神，何需耿耿于怀！”

　　琼浆玉液注满白玉杯，一饮而尽。

　　藏剑弟子铸庐于西子湖畔，携三尺轻剑、六尺重锋便可离乡远行，行走江湖，一身锦衣乃亲手挣得，无愧于心，君子之风，大唐武林何人敢否认？何人敢驳斥？

　　——踏雪断桥寻旧梦，往事如烟，何需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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