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如今江湖上，广得承认的几大门派中，最神秘未知的莫过于苗疆五仙教。

　　裘言身为教内弟子，称呼的是五仙教本名。然而由于仙教功法与中原武功截然不同，走的是练蛊御毒的偏门之道，在中原的江湖侠士眼中形象就不怎么好。

　　再加之几年前五仙教内乱，部分教众另立门户自谓天一教，做了些伤天害理的事出来。逐渐除了五仙教门人不再有人记得仙教本名，隐隐将其视为魔教，称其为“五毒教”。

　　柒玖其实第一次知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门派，失忆之后流落稻香村，她所知的不过是紫晴姐所在的万花谷、卢大哥来自天策、以及将紫晴姐她们护送出去的哥哥是华山纯阳教道长，不过寥寥几个门派。

　　江湖人是如何看待五毒教的，柒玖并不知道，但这不妨碍她欣赏裘言大哥的武功。

　　随着裘言吹奏的奇妙笛音，一只通体雪白的虫儿从小盒里慢悠悠地爬出来，探了探头，听从指令飞快跃上了柒玖的手臂，在小姑娘白嫩的肌肤上蠕动着肉乎乎的身子。

　　过了会儿，待小白虫自己又慢吞吞爬了回去，柒玖一脸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咦哎？真的治好了！”

　　从山崖摔下时受的内伤早已好得七七八八，外伤却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而愈合缓慢，柒玖都做好了留疤的心理准备。
　　裘言放出的这只小虫分泌的体|液却在短短一刻的功夫令粗糙的伤口快速结痂脱落，长出光洁的新皮。

　　苗蛊效果奇特，柒玖瞪大眼睛捧着手惊讶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笑嘻嘻地对裘言道谢，“谢谢裘大哥！裘大哥比医生还厉害呢！”

　　“多谢小七妹妹称赞，但这夸赞我怕是还担不起。蛊术治疗见效虽快，然而欲速则不达，你所受毒伤我却不能以蛊虫治疗，幸好这毒对你身体暂且无害，还是找位名医诊治后慢慢调理身体为好。”

　　毒？
　　柒玖一愣。她的内脏肺腑是曾因冲撞而受了内伤，但可从来没中过毒呀？

　　裘言被小姑娘夸得像是害羞了，都二十岁了竟微微别过脸，尴尬地咳嗽一声，“咳，便是江湖老手初看见我这蛊虫时都警惕非常，你却主动伸手让冰蚕攀附，小七妹子才是勇气可嘉。”

　　裘言摸着鼻尖很是尴尬，竟连个十一二岁的小妹的赞赏都会感到不好意思，自己这受不了夸奖的性子，还真是体现得都不能更明显了。

　　“为何要怕？裘大哥你又不会害我。”柒玖奇怪地反问，露出个笑脸来，“那小虫为我治了伤，嘻，我喜欢它都来不及呢！”

　　“……”裘言有点无语，他当年随一位五毒老人去往云南，纵使胆大，初次练蛊时也不免被蛊虫吓了一吓……小七小妹这性格真的是很适合入教学习育蛊。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追问。

　　“既然如此，小妹可愿意随我回五仙教？”

　　“唔……”
　　这都是第二次问了，柒玖仍是犹犹豫豫，似乎觉得自己该答应不能任性，但又满脸写着不愿。

　　裘言微叹，这两三日来他算是大致摸清了这个小姑娘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无非就是担心去往苗疆后与伙伴相见之日遥遥无期。
　　对于这点，作为六年不曾归乡的不孝小辈，裘言真是没有一点立场劝慰她。

　　“好罢，若你真是如此不愿远离中原，大不了我回教前将你送去七秀坊就是。”裘言扶额无奈道，“我教教主与秀坊渊源甚深，你既是女娃，待在秀坊中学艺也刚好合适。”

　　七秀坊建于瘦西湖畔，与扬州毗邻，严格来说算不上中原地带……但好歹比迢迢南疆要近得多。
　　柒玖小脑瓜子里权衡了一阵，最终点了头。

　　裘言觉得这小七妹子的去处有了着落，心里稍稍放心。但他却没想到柒玖这事儿还不算完，刚决定了要将柒玖送往七秀坊拜师的第二日上午，便有客来访。

　　一身暗黄锦衣的老者拄着根异常笔直的拐杖，虽然已经年迈但依旧精神抖擞，面容显得比之那头华发要年轻许多，目光精明、步履无声，可见这位老者功力高超。

　　“叶前辈。”裘言俯首作揖，声色恭敬。

　　当年裘言最后入的是五毒，但一开始因着张六爷推荐，本是打算拜入西湖藏剑，甚至连入门试炼都完成了大半的，而眼前这位老人就是每年藏剑山庄招收门徒时外出检验的负责人，裘言自然认得。

　　“哦，这不是裘少侠吗？”藏剑老者显然也是记得裘言的，捋着胡子呵呵一笑，和蔼道，“老夫听说不久前你曾救助于凡儿，与凡儿义结金兰？没想到数月过去，裘少侠仍滞留于扬州。”

　　“救助谈不上，承蒙叶兄抬爱晚辈。”裘言无奈地微微一笑，“不知前辈来找晚辈有何指教？”

　　裘言江湖经验不足，但却历经五仙教内部分裂之乱，对于他人战意杀意感觉十分灵敏。他一个激灵，抬眼向藏剑老者身后望去，那名跟随老者而来的青年正向自己散发着显而易见的敌意。

　　现在这时节刚好是藏剑山庄每年招收弟子之时，藏剑老者出现在再来镇并不奇怪，但往年陪同老者的总是身长不足四尺的年幼小弟子。而这位明黄衣饰，身负六尺重剑的男弟子……看来颇为来者不善。

　　“鸣风，冷静。”藏剑老者出声制止弟子继续散发敌意。

　　“是，师父。”
　　叶鸣风听话地收敛一身锋芒后退半步，方才还显得十分暴躁的气息竟立刻平静下来。

　　裘言搁在腰间虫笛上的手稍稍放松。藏剑老者眯眼瞥了下，又呵呵笑道。

　　“老夫听说此处住着一名金钗少女活泼可爱，住了不过几日便得邻里喜爱。如今看来应是裘少侠认识之人，可否将那女娃叫来让老夫见识见识？”

　　“……”裘言一头雾水，沉默了好半晌才应道。
　　“见识不敢当，柒玖是晚辈家乡村落的妹子，叶前辈武功高深，想来那丫头也不会拒绝。”

　　显然不是错觉，在他口里说出“妹子”一词后那叫叶鸣风的藏剑弟子敌意更深，眼神凶狠地朝裘言瞪了过来。

　　裘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这次顾不得前辈颜面，身体感受到如此大的恶意条件反射便抽出了虫笛应战。

　　但藏剑男子又不攻来，只是杀气腾腾地盯着看，裘言也不好当着藏剑长辈的面率先进攻，因此只能忍下召唤灵蛇的冲动，回头对屋里呼喊。

　　“有客人来了，小七妹子你出来下。”

　　杀气顿时又浓了一倍，搞得裘言都不自觉带上敌意回视叶鸣风。藏剑老者几度劝说无用，叹了口气索性不管了。

　　“哎！裘大哥！”

　　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叶鸣风立刻将视线从裘言身上移开，注意力集中在不远处的房门上。屋门向内一拉，下一瞬身穿浅碧色布衣的小姑娘就蹦了出来，晃着麻花辫扭头朝院门口望过来。

　　“……小莺！”叶鸣风不禁唤道。

　　柒玖听见这称呼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望了门口两个生人好一会儿，才指着自己迟疑地问，“……大哥哥，你是在叫我吗？”

　　叶鸣风顿时露出悲痛的神色。

　　“果然如此！”藏剑老者叹道，“裘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裘言仔细看看那藏剑弟子与小七妹子有三四分相似的眉眼，又思及柒玖不寻常的力气，冥冥中已了然了几分。
　　他拱手道：“好。前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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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来镇，茶室中，藏剑老者与裘言相对而坐。

　　老人率先问道：“裘少侠说那柒玖丫头是家乡女娃，那少侠可知她的来历？”

　　裘言摇头，“我已有多年未曾回去过了，只听故乡车夫说起：柒玖一年半前流落至稻香村，当时被村中另两个男孩发现，似是从悬崖摔落。受伤据说并不重，只是摔下来时磕碰到了头，醒来后对过去经历毫无记忆，被村人收留。因那日刚好七月初九，便唤‘柒玖’了。”

　　藏剑老者听罢，长叹一声，“果然。”

　　“……晚辈猜测，前辈可是知道柒玖小妹的身世？”

　　老人颌首，遥望门外。

　　茶室外的空地上，叶鸣风正竭尽全力地讨好柒玖，布娃娃、糖葫芦、捏泥人，能从路边小贩手中购得的东西几乎都被他捧到了柒玖跟前。这些都是孩子喜爱的，寻常人家十一二岁的孩子纵使已开始给家里帮忙，也依然缠着父母买来当做奖赏。

　　但奈何小姑娘不吃这套，茫茫然地站在那儿不乐意动弹，对大献殷勤的叶鸣风反而愈发警惕，求助地往裘言这儿望了过来。

　　“咳咳！”裘言连忙转回头，生怕又遭到叶鸣风的杀气波及，掩饰地端起了茶杯。

　　“这柒玖丫头本是我藏剑山庄中一名年少弟子，正是去年六月末来看扬州花灯会时遭人贩掳了去。吾等虽尽力追查那人贩势力，但最终却未能在被拐的孩童中找到她，人贩亦不记得她被卖往何处。”藏剑老者捋着白须缓缓道，“她本名叶季莺，而我门下那名叫叶鸣风的弟子正是她的亲生兄长。”

　　“他兄妹二人自幼相依为命，因此虽年岁相差较多，鸣风依旧万分疼爱莺儿。”

　　裘言了然。幼妹失踪，如今好不容易寻到却又丧失了记忆，无怪乎他会对将小姑娘称作“小七妹妹”的自己产生敌意。

　　“鸣风性子较为焦躁，还望裘少侠谅解。”藏剑老者笑呵呵地说。

　　裘言略尴尬地咳嗽一声，“……晚辈并非不能理解，只是那位叶兄的敌意，也未免过重了些。”

　　——苗寨之人喊喊妹子阿哥是常事，便在稻香村也是极普通的称呼，谁知道竟会戳到柒玖兄长的爆点啊。

　　茶室外。

　　由于身材挺拔俊秀又一身显眼黄衣的叶鸣风实在无法忽视，柒玖忍了好一阵子，终是开口道：“……叶大哥你能别转了吗？我眼晕。”

　　正用轻剑施展九溪弥烟、企图用门派招式唤回小妹记忆的叶鸣风立刻停了下来，蹲下身不容拒绝地揉了揉柒玖的头发，“不喊哥最起码也给我喊师兄。”

　　柒玖扒着他的手试图拯救自己的发型，结果使劲了力气都无法撼动叶鸣风的手臂半分，第一次在比力气上产生了一败涂地的挫败感。

　　最后她放弃了，任由叶鸣风搭着自己的脑袋，低着头道：“……我不记得你。”

　　叶鸣风轻轻地“嗯”一声：“我知道。”

　　“或许你说的是真的，在我失去的记忆中，我是藏剑山庄的叶季莺，是你的妹妹。”柒玖攥紧了拳，又丧气地撒开手，嗫嚅道，“但我现在却不记得了……纵使对你、对那位老爷爷感到熟悉，我却丝毫回想不起过去。如今我只能当稻香村的柒玖，而做不了叶季莺了……”

　　“……”

　　叶鸣风单膝半蹲，轻轻揽着柒玖将她搂进怀里，手掌轻抚她的头，靠在耳边轻声笑，笑得很是开心。

　　柒玖诧异，“我不记得了，你为什么还要笑？”

　　叶鸣风回答道：“我本以为你是不愿认我，而今得知你不过是失忆，我为何不笑？”

　　柒玖不懂他的逻辑，瞪圆双眼不知所措。

　　“你是不是叶季莺并不重要，便是今后改叫叶柒玖又怎样？你是我的妹妹，这一点未变便足够。”叶鸣风松开柒玖站起身，对柒玖一笑，退后数步摘下身后重剑。

　　“却是为兄疏忽了，我家小妹天生神力，七岁那年便入门修炼‘山居剑意’心法，用问水诀下九溪弥烟一式自然唤不起小妹记忆。”

　　叶鸣风目光陡然凌厉，低喝一声积起剑气，在原地旋舞六尺重剑，铁刃破风，形成如漩涡般气势汹汹的剑风。

　　柒玖一句话也说不出，着迷似的注视着叶鸣风的剑招，不自觉呢喃道：

　　“风来吴山……”

　　回过神时叶鸣风已停下来，拄着重剑看着她，俊俏的面容上露出微笑，目光如西子湖的水波一般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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