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自八角寨包围稻香村后，镜湖对岸的香山野林便被山贼占领，每时每刻都有许多山贼在林中晃来晃去，搅得村民不得安生。董虎董豹死后八角寨内大乱，山贼们都聚回山寨闭门不出，树林又恢复了一年之前的平静、安宁。

　　只是，翠萍搞不清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觉得这份怀念的宁静此刻是如此令人不安，她明明应该熟悉香山野林除了走兽流窜以外再无响声的静默，却觉得现在感觉到的静默冷得很，好像冬日寒风已经吹来似的，一股陌生的颤栗缓缓攀上脊背。

　　翠萍不安地紧了紧臂膀，被她抱在怀里坐在她腿上的毛毛仰头，困惑道：“翠萍姐，你怎么了？”

　　“翠萍妹子可是发现了什么？”赶车的王富一路上小心翼翼，此刻听到不对劲便抽空问道，“我这一路都挑了小路走，这些小道就是村民也大多不知道，那帮山贼该是不知晓才对。”

　　“……”翠萍在三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视下抿了抿唇，摇头道，“……或许是我太过敏感，而导致的错觉罢。”她随卢昭义习武已半年有余，卢大哥说她多少染上了一些他身上的习惯，天策将士长年征战于沙场，有时敏感过度也是正常。

　　她话音落下，其他几人皆是不言不语。莫雨一贯沉默，活泼的柒玖倒也闷声不响，毛毛被翠萍抱着不明所以但懂事也不出声，就这样在马车颠簸发出的声响中走了一路。

　　翠萍以为自己被卢昭义传染得过于敏感，但她却不知道卢昭义还有下一句未与她说过——这敏感少有误报，往往会在危急时刻救他一命。

　　昨夜紫晴他们走了水路，今日王富驾车带四个孩子走山路，走的是间于稻山、香山之间那一条攀上山崖去的路。这条路走得并不高，不会到山顶去，王富只打算在山腰上绕一圈、绕到另一头去，只要离了稻香范围就不再有八角寨势力了。

　　孰能料到路不过走了一半，刚巧到了山腰处却异变突生！

　　“王大哥小心上面！”

　　“快趴下！”

　　翠萍随着柒玖惊呼立即抬头看去，只见一块巨石正从山壁上滚落下来！横冲直撞，擦上一下便不得了，马车眼看就要正面撞上，莫雨按住柒玖的头往车板上俯身趴下、翠萍亦护紧毛毛弯腰低头——

　　王富高声斥马挥鞭、硬是令马车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了！

　　“真是老天保佑，就差那么一点儿……”王富看着前方巨石滚过后地面变形的山路，脸色铁青铁青，“翠萍妹子、小雨，你们都没事儿吧？”

　　后座上的四人纷纷直起身，粗略看了看自己与身旁人的身上，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擦撞。

　　“王大哥，我们没事。”

　　“没事就……”

　　王富话没说完就被一阵声音打断，尚未恢复的脸色又难看了。这声音是人的吼叫声，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吼声，是超过十人重叠在一起才能产生的低沉吼声。

　　一瞬间，好不容易难里逃生的马车被一群山贼团团围住。

　　翠萍的脸也青了，她终于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山贼就是再群龙无首，又怎么可能全都回到山寨里去，偌大的林子竟一点儿人声也没剩？而今并未下雨，山路上怎么可能山石崩塌，更勿论是那么大的石块从山顶滚落，这一切都是山贼的阴谋啊！

　　“下来！”山贼们举着长矛喝斥。

　　王富在稻香村年轻人中胆子算是大的，不然也不敢在山野间来回赶车，想到还有四个孩子在自己身后，压着颤抖的手强作镇定地下车，手在背后悄悄给翠萍捏了个手势。山贼从王富手中一把夺走了马鞭，又猛地将他往旁推了一把，王富一个没注意跌坐在地上。

　　“你们也下来，不许耍花招！”山贼接着喝道，手中的矛尖明晃晃在莫雨眼前晃过，恶狠狠地威吓。

　　孩童对眉前擦过的锐器视而不见，抬起脸淡淡瞥山贼一眼，一句话不说从车板跃到地上，转身伸出双手去接翠萍扶着放下来的毛毛。

　　翠萍将毛毛送下车，微微蹲下身假意要扶着木板下车，实际上却是暗暗地摸向了自己隐藏在货箱缝隙间的长枪。对方人数虽多，但若能出其不意，凭自己现在武艺要战胜他们也并非难事……翠萍判断着，绷紧身躯刚要发力，脚下却忽的一歪重心不对，身体条件反射便直接跃下马车。

　　她一抬头，却见莫雨骤然惊恐的脸色。怔了短短一瞬耳边响起土石崩溃声，回头去，身后一尺地面已全数崩塌，马儿嘶吼着挣断了缰绳撒开腿逃开，而马车却就此向狭窄的山路外倾倒出去。

　　“小柒姐姐！”
　　“柒玖！”
　　“翠萍姐！！”

　　尚未来得及下地的小姑娘身体掀至半空，完全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地向他们伸出了手，那短短两三呼吸的一刹那仿佛延长了数倍一般迟缓……
　　——然后和马车一起坠入石壁之下再无踪影。

　　与她一起消失的还有翠萍。
　　她本已下车，但在莫雨无意识地冲上去想拉住柒玖时伸手掰住臭小子的肩膀朝后一扔，自己背着长枪毫不犹豫地跃了出去。

　　山道上一阵静默，山贼们也被这意外状况震惊得忘了动作，他们将巨石推下拦截马车，却未曾想过巨石滚过的山路内部已被震散，稍有不对就溃散了。

　　王富连忙向外跨了大步，待仔细看清下方情形后反而松了口气。这山本就不高，下方又是茂密树林，从半山腰坠下虽不可能毫发无损但也不至于伤及性命，翠萍和柒玖掉了下去反倒是误打误撞逃离了八角寨包围。

　　王富见山贼们还没有动弹立刻就要去拉莫雨和毛毛趁乱逃跑，只要能跑下山逃进外头的林子里就还有机会与翠萍、柒玖会合。毛毛呆呆地任由他一把拽了过来，但莫雨怎么也拉不动，跪在山路边沿毫无反应。

　　推、拉都不管用，王富急了：“小雨快起来！现在先逃为上！”

　　小少年抱着头缓缓站起，喉咙中发出嘶哑的低吼声：“王大哥，你带毛毛走——！”

　　“莫雨哥哥！”毛毛好像意识到了将会发生什么，急忙胡乱挣扎想要挣脱王富的手到莫雨身边去。

　　十二岁的孩子突然大声嘶吼，向最近的山贼发起一掌！他拍开山贼向外一路冲出，竟然谁也挡不住。

　　山贼也不知受了什么命令，见莫雨情状后大喊着“就是那小子！抓住他！”便朝莫雨追去。被忽视的王富傻了眼不知道该不该去追莫雨，念及还有毛毛想着应该先将毛毛藏好再去救小雨，谁知毛毛忽然低头用力咬了他的手！

　　王富吃痛撒手，毛毛就一溜烟蹿了出去眨眼间没了影子。王富连忙追赶上去，最终看见的却只有另一批山贼，莫雨、毛毛及先前围截的山贼皆不知所踪，王富只得绕过山贼视线回到翠萍、柒玖跌落之处，这次很快就找到了抱着昏迷的柒玖、在林中步履蹒跚的翠萍。

　　老马识途，先前逃走的马自己嗅着车夫的气味跑了回来。柒玖撞伤严重、翠萍失血意识模糊，王富不得不万分谨慎小心，甚至淌水过了一条流经山谷缝隙间的水道，最终才将她们安全运出，顾不得赶往原定天都镇，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距离最近的洛阳求医。

　　三日后，王富回去寻找莫雨毛毛，最终仍一无所获地回到风雨镇，柒玖仍未苏醒，就将这结果告知了翠萍。

　　身上包满纱布的翠萍取出余半仙给的卜卦，看过之后流泪长笑，走到河边将卦象撕得粉碎抛入河中，任由碎纸片顺流弥漫化去。

　　兑卦为泽。
　　兑：亨，利贞。《象》曰：丽泽，兑；君子以朋友讲习。九四，商兑，未宁，介疾有喜。《象》曰：九四之喜，有庆也。两泽并连，可互通有无、彼此受益。

　　出行仅几个时辰便与小雨、毛毛失散，柒玖重伤，她帮不了危难中的稻香村，却连三个孩子都护不住！何来喜，何来亨！这等无力回天之境况怎能称之为上上卦？！她翠萍却是担不起这兑卦！

　　翠萍跪在河床边，弯下腰双臂搂紧自己，浑身颤抖。柒玖醒来后寻她，悄悄来到近旁，见她情状，又从王富口中知晓了眼下状况，伸出手抚摸她的头无声地安慰。

　　至此，素来坚强的大姐才捂住了脸，在小妹面前放声大哭。

　　她的眼泪滴落渗入土壤，今后哪怕进了天策府也不能说绝不会再哭，然而定是不会再如今日一般，哭得如此撕心裂肺了。

　　而在距离洛阳风雨镇十多里之外，荒郊野岭中，毛毛用弱小的身躯支撑着脱力的莫雨。两个孩子身上并无明显损伤，然而他们走过的路却淌过了长长血痕，向着斜阳一路延伸开去。

　　愈离，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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