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前路茫茫

　　三日后，翠萍便要启程，与她一道的有莫雨、毛毛和柒玖。事出仓促，村中大部分人仍在整理行装，尚未离去，然而村长忌惮不知何时会进攻的山贼，认为越早走越好，大人拖家带口走不了，那么就迅速将这些孩子送出去。

　　翠萍倔强，恳请留下与民兵共同抵御山贼，想当然没能得到村长的肯首。

　　刘洋对她语重心长：“你们这些孩子本非我稻香村人，又何必留下承担这无妄之灾？我已安排好你们出路，王富会用马车载你们去长安天都镇投奔我的旧友，长安乃是大唐都城，天子脚下，你们去了不会吃苦的。”

　　翠萍仍是不肯离去，她自幼遭亲生父母遗弃在荒野中，幸逢稻香村民路过，将她带回村中才得以活到现在，否则早在十年前便被野狼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如此一来，即使她并非稻香村后代，又怎能将稻香劫难置身事外！

　　想必莫雨毛毛和柒玖也不愿意，那三个孩子尚且年幼却多遭变故，虽还保留着赤子之心，但也并非不知感恩。是稻香村收留了这些无依无靠的流难稚童，给了他们一处遮风避雨之地，这恩情之大，岂能是一转眼就能忘却的？

　　“柒玖答应了。”对翠萍的挣扎，刘洋无奈道，“还有小雨、毛毛，他们最初虽反对了一阵，现在也已答应了离开村子。连这些孩子都这么懂事，翠萍丫头，你却非要让我为难吗？”

　　翠萍怔怔地看着村长，忽然间茫然无措。她本以为与稻香村共患难便是懂事，便是长大了，然而莫非在大人眼中，这却是不懂事的表现吗……翠萍苦笑，无论自己有多固执，她终是不愿让对于自己恩重如山的刘洋村长为难，答应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带着莫雨三人去找王富离村。

　　“你们离开村子，如果有志气的，便去拜入江湖名门，学得武艺，将来有朝一日能为稻香村报仇便已足够。现在你们还小，没有必要葬身在这乡野村落中。”刘洋无奈摇头，为翠萍指了一条路，“离村之前去找余先生卜一卦，对前路也好有个底。”

　　翠萍应下，离开村长家后朝新兵营走去。余半仙多半会站在新兵营角落里，也不知道成天想些什么，打扮得极像话本中专门骗人钱财的江湖道士。翠萍一度想，能打扮得如他一样丝毫没有仙风道骨反而好像故意透着市侩，这也算是人才了……

　　余半仙得知翠萍来算卦显得十分高兴，整个脸色瞬间亮了起来，“唉！多事之秋，这几日村中实在发生了太多变故，胡菁丫头也不再来了，她虽是老气横秋没有一点小姑娘的可爱，但我却已习惯了她总在我附近看书，如今那丫头变成这样……倒真令人有几分寂寞了。”

　　翠萍沉默地听余半仙发了半天牢骚，才终于从余半仙手中求得一卦。她刚想打开纸条来看，余半仙却制止，让她留待明日离村后再看。

　　“素问余先生的卦极准，何时看又有什么差别呢？”翠萍不解问道。

　　“所谓卦象没有绝对的准或不准，你可知村长本拜托我为每个人离村前都算一卦？大多数人我都算了，然而唯独小雨、毛毛那几个孩子我不算，也算不来。”余半仙捋着长胡须，缓缓道，“便如胡菁丫头，这孩子从未信过我的卦象，我为她算了出来，她若毫不在意，那这卦象对她而言就并无意义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占卜之术不过如此。”

　　——原来如此。
　　翠萍低声呢喃。正因为莫雨、毛毛他们遭过太多苦，已经不知什么是命了，这卦便是算了也无意义。而自己，竟还信着所谓的命，期待着在这绝境中事态仍能有所转机吗？

　　余半仙望着翠萍下山去了，少女行至半路忽然大笑，却仿佛要哭泣一般。他终是叹息，即便自己能得窥半分天命，却还是改不了这些孩子的命，眼睁睁看着他们踏到一条注定布满艰难险阻的道路上去，无可动摇。

　　翠萍走到村里时，情绪已经平复。眼看着天又要黑下来，向着自己所住的小屋走去，路过小月的药房，却发现明日要和自己离开的三个孩子都聚在房前，与小白一同埋头做着什么东西。

　　她上前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行李可收拾好了？明日便要走了，莫要粗心落下些什么。”

　　毛毛第一个抬头，对翠萍笑说：“我们早就整理好啦！倒是翠萍姐应该还没理好吧？”

　　翠萍有些尴尬，她刚刚才下定决心离开，东西当然还没理，刚从余半仙那儿回来，身上的东西就只有身后一杆木枪和手心里攥着的纸条罢了。

　　“我们在扎草人呢。”柒玖回答，微微侧开了身子，让翠萍能看见地上堆积的长稻草。

　　“扎草人啊……”翠萍立即便明白了。稻草人是小荷最喜欢的东西，小荷就是不知原因偏爱这东西，以前阮家门口土里还插着一排小荷自己编的稻草人。只是小荷死后阮大民怕妻子触景伤情，便将稻草人拔了出来收进屋里去了。

　　小白和毛毛凑在一起从捡来的稻草挑出长而完整的来，莫雨和柒玖则负责编扎。柒玖在铸造铁制用具这一行上有着非凡的天分，但对于编织却好像就没什么天赋了，她手里的稻草人看起来极为奇怪，头大、身子小，手脚更是一副一不小心就要散开的样子。

　　正当柒玖沮丧地垂着头时，莫雨伸手将她扎坏的稻草人拿了过去，抽掉绳子揽成一束重新扎过，整个过程低着头闷声不响，对翠萍的到来无动于衷。

　　翠萍看了他一会儿，无声叹了口气。将要离去时瞥见一旁的空地忽然汗颜。已经扎好的稻草人至少已有十几个，都堆成小山了，他们却还在继续做，小白、毛毛挑稻草的动作都没有停下……这些孩子究竟打算给小荷做多少稻草人啊？

　　…………
　　……
　　第二日天蒙蒙亮，柒玖便起了床，带着昨日编到夜幕降临才停手的稻草人去了后山竹林。小荷的尸身最终还是没有找到，这么久过去，村民们都认为她也不太可能还活着了，便取了小荷生前衣物，为她立了衣冠冢，伤心的阮氏终日在墓前哭泣，哀叹遭逢不幸的女儿。

　　“柒姐姐，莫雨哥哥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来呢……”小白揪着柒玖的衣角问。

　　都要离开了，莫雨也不愿意来小荷坟前看看她，虽说以前他们关系不好，但莫雨如此固执原因想必并不在此……柒玖也猜不透他究竟在介怀什么，只得拍了拍小白的头老实回答他：“我也不知道，不过，小雨一定有他自己的原因吧。”

　　小白似懂非懂地点头。毛毛又拽住柒玖的衣服说：“咦，柒玖姐姐，你看小荷的坟前——”

　　阮氏悲泣伤身，最近几天身体有些不好，不可能一大早就来小荷墓前。然而当柒玖带着毛毛、小白来到小荷墓前时，坟包前已插了一个稻草人，还放上了两个包子。

　　柒玖伸手摸了摸，包子皮很冰冷，显然是在此放了一夜了。她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事先插好的稻草人一眼，若有所思了一会儿便明白了——这大约是胡菁做的吧。

　　村里人人都知小荷喜欢稻草人，但她喜欢的不是插在田里驱赶乌鸦的那种稻草人，而是类似娃娃。农户虽会扎农具用的稻草人，但却不会做小孩子的玩具。柒玖在稻香村待得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短，小荷生前亲口与她说过，稻香村最会扎稻草娃娃的应该就是胡菁，只是小荷好像从来没有意识到胡菁为何那么会做稻草人。

　　他们带来的几个稻草人几乎可以说都是莫雨编的，在柒玖看来已经算是很好了，但此刻已插在坟头的那个稻草人却更精致上许多，细细一看，每根稻草都穿的紧实有致，是绞尽了心血才能做出来的。

　　柒玖不知昨日胡菁在这儿待了多久，但想必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罢。她在心中轻轻叹息，和毛毛、小白一起将稻草人插好，供上还热乎乎的包子，这肉包子不止小荷生前爱吃，稻香村的每个孩子都喜欢吃，王婆婆做小吃点心的手艺好得没话说。

　　一早柒玖和毛毛还要出发，三个孩子很快便回去了。山野间的晨风拂过稻山梯田的穗浪吹入后山竹林，小小的坟包旁竖立着许多稻草人，或高或矮，将坟包围在中间。

　　莫雨拎着三人行李站在前面路口，等着他们。

　　柒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心想或许这样，小荷睡在地下就不会觉得孤单了吧。

　　将小白送回村长家时，他们才从刘洋口中得知原来昨夜胡菁和小月便已走了，紫晴领着她们，由一名纯阳弟子护着趁夜沿水路离开，如果没有遭遇山贼拦截，现在应该已经离开稻香山地域了。

　　“小月和紫晴姐走了？”柒玖不解，“可她不是要等陈先生回来吗？”董虎死后陈商就突然失踪，小月想要等父亲回来不愿离开，当日竟对着去规劝她的王婆婆哭了出来，怎么会答应离开。

　　刘洋解释：“陈商大夫无事，只是为了办事提前离开了罢了，我将小月交给紫晴姑娘，让她带小月去寻她爹爹，小月自然就走了。”

　　柒玖眨眨眼，姑且接受了这个原因，心里却有点疙瘩，总觉得村长似乎隐瞒了什么没有说。还未等她想出该怎么撒娇套话，去了一趟新兵营和刘大海道别的翠萍带着行李与长枪走过来，叫上了柒玖、莫雨、毛毛。

　　“翠萍啊，村里现在抽不出人手护送你们，这三个孩子可就拜托你了，你们走小路，小心回避，应当不会撞上山贼的。”
　　“村长您放心，董虎、董豹虽死，但董龙还没有赶回来，如今八角寨山贼没了寨主，他们不会有心思来围堵我们的。”

　　翠萍与刘洋又做道别后，牵起毛毛的手领着仨孩子转身离开。刘洋带着小白站在家门前，看着他们步下小坡，又是叹息。

　　一路加紧脚步到了村口，王富果然已经等在那儿了，看见人便招呼他们赶紧上车出发。翠萍将毛毛抱上马车，等柒玖、莫雨依次爬上车，才翻身上去。王富扬起马鞭打在拉车的马背上，马儿嘶嘶鸣叫，飞快地跑了起来，披着清晨的蒙蒙天色穿过小桥，向着山路奔驰。

　　翠萍怀抱着毛毛，目光凝视着柒玖在空中凌乱飞舞的两条发辫，良久将头转向身后的方向。溪流上巨大的水车依旧运转，到了早晨，每家每户的炊烟仍旧升了起来，晨风吹过湖边那片白茫茫的芦花荡，明明是与往日无二的景色，却不知为何平添一份空茫孤寂。

　　他们逃难而去，此生是否能再重回稻香，不可知，不可猜。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