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稻香村里有一棵大榕树，王婆婆的小店就设在这树前的路口一侧，虽说村子自给自足、互相扶持地生活，王婆婆晚年生活无忧也不在乎能赚几个铜子，但这店占据了地理优势，到底还是很有市场的。

　　莫雨、毛毛带着帮村民跑腿攒下来的铜板来王婆婆的小摊前买饼，婆婆自然地拿了两只饼给他们，原本定下的价钱是要几个铜板一只饼，但婆婆收孩子们的价格向来是一枚铜板一个稻香饼，象征性地收下铜板，实际上就是在扶持莫雨这些在村里无亲无故的孩子。

　　两个孩子坐在婆婆的摊子边儿上，就地将稻香饼吃下肚，临走前，毛毛又掏出三枚铜板来递给婆婆。

　　婆婆哭笑不得：“你这孩子，不是告诉你一个铜板就够了吗？”

　　“是啊。”毛毛掰起手指算，将竖了三根手指的小手伸给王婆婆看，“三个铜钱，三个饼，婆婆，毛毛算错了吗？”

　　王婆婆明白过来：“对，对，毛毛没算错。”一边笑着一边用油纸包了三个稻香饼。

　　“？”

　　“……”

　　感觉自己似乎莫名被婆婆小小地笑话了一下，毛毛歪头迷惑不解。莫雨伸出手，替还在迷茫中的毛毛接过了婆婆递来的纸包。

　　婆婆问：“你们这是要给谁送去？”

　　“送……”莫雨本想回答的，结果话茬被毛毛抢断了。

　　“我们要送去给柒玖姐姐、小菁姐姐和小月呢，婆婆！”毛毛对王婆婆扬起无邪的笑脸，拉起莫雨的手晃了晃，“本也想给翠萍姐带一个的，但翠萍姐说她在新兵营里会有伙食，让我们不必特地去山上跑一趟啦！”

　　“好、好，毛毛真是个贴心的孩子。”婆婆弯下腰，摸了摸毛毛光溜溜的头顶，又侧首对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莫雨道，“是小雨带毛毛来的吧？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要去送吃的就快去吧，饼凉了就不好吃了。”

　　“才不会！婆婆的饼最好吃了！”毛毛笑嘻嘻地，“你说对吧，小雨哥哥？”

　　被毛毛摇晃着一条手臂询问的莫雨抬起头，对上王婆婆的双眼，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说不出像毛毛那样甜的话来，只能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不就是说下婆婆的饼好不好吃，用得着表情这么严肃？”王婆婆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婆婆做的饼确实是好吃的，但被稚童如此纯真地夸奖，再冷硬的人都会暗暗高兴，王婆婆这样和蔼的老妇人怎么能幸免。

　　莫雨和毛毛向婆婆打过招呼便离开了。两个孩子手牵着手跑了开去，相握之手的手腕上各拴着一个小布包，随着他们跑动的动作，从布包里发出轻细不可闻的金属擦撞声。

　　王婆婆站在路口望着俩孩子跑走的小身影，遍布皱纹的脸上依然没有褪下笑容。——纵然村外已被山贼团团包围，然而这些孩子果然还是什么都不要知道，就这样无忧无虑便是最好。

　　……
　　莫雨毛毛很快找到了柒玖。自从上次的事儿被小月报给父亲陈商后，村里大人都知道了柒玖这乖巧的孩子原来也会这么胡来，几个年纪大的老人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最终一致决定禁止柒玖再进入匠房。当铁匠的陈定善是晚辈，不好违背长辈们的指示，就只得顶着压力将柒玖拦在门外了。

　　后来毛毛听小月说，她当时想确认柒玖是否真的没有再进匠房，就躲起来偷看。事实证明，当时面对柒玖的撒娇，陈大叔的表情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坚定，完全就是一副随时有可能在柒玖的卖萌攻势下投降的样子。

　　令人敬佩的是，陈大叔竟然真的忍住了，将所有的铸造工具坚决排拒到柒玖的视线之外。这么决绝的一来，柒玖只好乖乖听话，整天连辫子都蔫儿了似的四处乱晃。她最常待的地方，不是在自己的屋子外面，就是后山竹林——这让住在村东口暗恋织女姐姐想送花作为礼物、结果出门只看到一片花杆儿的书生叶季良郁闷不已。

　　再思及小月，莫雨突然觉得或许对某项技能有专精的人，都对自己的专业有着可怕的执念罢……不得不说，这一点在柒玖小月各自长大后，体现得更加恐怖了。

　　今天柒玖倒是没有去虐待小花小草，老老实实地躺在房屋外一片小草地上晒着太阳。听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叫唤着，迷迷糊糊快入睡的时候，毛毛将一个稻香饼凑到了她的鼻尖下，硬是被香味引得醒了过来。

　　“我就猜到柒玖姐姐差不多该饿啦~”毛毛直起背，将拿着稻香饼的手远离了柒玖，调皮地笑。

　　站起来的话很容易就能从毛毛手里夺过午饭，但柒玖还坐在地上，仰首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毛毛：“呜呜，好毛毛，姐姐快饿死咧！”

　　毛毛很少恶作剧，难得顽皮一次很快也恢复常态，发出几声“嘻嘻”的笑，便乖乖地将稻香饼给了也十分配合他恶作剧的柒玖。

　　任由柒玖与毛毛笑闹了一会儿，坐在树荫里围观的莫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叫上毛毛，继续去给小月、胡菁送吃的。

　　找小月倒也简单，她多半是在药房没差了。只是当莫雨二人给小月送完吃的，起步去找胡菁时，小月站在晒干药材的桌子前叹了口气。

　　“你们要去找胡菁姐姐？”

　　“嗯！我和小雨哥哥已经很久没见小菁姐姐了呢。”

　　“是么，那么你们不知道胡菁姐姐现状倒也正常……”

　　显而易见小月的语气不能称为正常。

　　莫雨蹙眉问：“小菁怎么了？”

　　“菁姐姐得了一种很重的病。”鉴于莫雨和毛毛对医理都是一窍不通，小月就没给他们说那些专业名词，简单地答道，“这种病生在心里，我治不好，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她会好起来。只是你们见到她时不要太吃惊了，她现在对谁都不理，你们送吃的过去虽然会吃，但多半不会意识到是你们送去的……”

　　莫雨听得一头雾水。小月形容的胡菁反应已经不大像活着的人了，他难以想象那个总一副大人姿态的胡菁会是那么颓废的样子。

　　不信邪的莫雨带着毛毛直奔胡菁家，想亲眼看看是不是有小月讲的那般夸张，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说是家，胡菁的家其实也和他们一样，充其量是个空荡荡的屋子而已。胡菁的爹娘据说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外出经商，回乡途中却遭逢大雨、埋在崩塌的山石之下，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那时候稻香村还没有这么多流难来的孩子，小白、小月尚在襁褓之中，与胡菁年龄相近的孩童只有小荷，其他少年人最小的也已十岁出头，和稚龄的胡菁沟通不来，因此能与她成为朋友的人只有小荷……

　　小荷对胡菁来说不单是朋友，更有着只有她自己明白的非凡意义。而如今小荷死去，对胡菁那颗看似成熟、其实仍是孩子的心有多大的打击，谁也说不清。

　　“毛毛，我们走。”莫雨凝视胡菁比自己和毛毛还要冷寂的屋子许久，毅然掉头向外跑去。

　　“小雨哥哥？”毛毛不明所以，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找胡菁一路从村西找到村东，在村口碰上了抓耳挠腮的王大石。

　　只在民兵中来看，王大石的武艺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了，因此前不久刚被刘大海任命民兵队长，于是总兴致勃勃地在村里四处巡视，难得能看到他一直停在某处不动弹。

　　“小荷被那些狗山贼害死了，俺还怎么高兴得起来？”王大石神色愤怒地说道，也没有发现莫雨骤然阴沉下去的脸色，握紧双拳继续道：“我这几日想了很多办法，杀了那帮山贼为小荷那好孩子出一口气！昨日终于让我等到了机会，八角寨占领了那湖心小岛后得意忘形，竟没有撤走我从前放在那儿的稻草堆，而董豹又登上了湖心岛！”

　　“我们只要泅水从阴面上岛，放上一把火，那群该死的山贼即使侥幸不死也得给我留下半条命来！”王大石是个耿直的汉子，此刻却也冷笑起来，显然已为小荷之处愤怒至极。然而他接着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只恨我不习水性，让武艺不精的民兵去太过危险，不然早在董豹登岛那刻，我就将湖心岛上的山贼营地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了！”

　　王大石虽是乡野莽夫，想出的主意未必没有可取之处，只是确实有着很大的风险。

　　毛毛听了半天，最终觉得这件事自己大概帮不上什么忙，立刻将话题引上他和他小雨哥最初来到这儿的目的：“大石哥，你有看见小菁姐吗？”

　　“小菁？自然看见了。”王大石点头，“就半个时辰前吧，小菁打这儿经过，我看她沮丧，便将我的计划说给她听。虽然这计策暂时无法施行，但让她想想山贼惨状，好歹心里解恨。”

　　“你将那计划说给她听了？那她现在在哪儿？！”莫雨反应激烈，他一路都在思索不见人影的胡菁会去干什么，此刻一听王大石的说词便知不妙。

　　大石愣愣回道：“这……莫雨啊，你就是问俺俺也不知道啊。”

　　突然，吹来的风中带上了一股极为刺鼻的气味，像是炊烟的味道。王大石、莫雨、毛毛一齐转头朝风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方位的空中有滚滚黑烟弥漫，仔细听，隐约还能听见人的惨叫声。

　　“那方向是湖心小岛！奇了怪，这是谁去放了火？”王大石挠着头一脸莫名。

　　毛毛看见那黑烟，鼻腔里都是焦味，此刻也明白过来，惊恐地看向莫雨：“小雨哥哥，那难道是小菁姐——”

　　莫雨没吭声，心中已有了答案。

　　那火，大约就是胡菁听了大石哥的话后偷偷溜出村去放的没错，但——胡菁是会泅水的吗？若没记错，她非但不会泅水，甚至是怕水的。往年炎炎夏日他们去湖边玩耍，胡菁始终远远坐在岸上的树荫里，哪怕小荷去拉她也绝不会下水。

　　……
　　…………

　　湖心小岛，碧衣女子足尖轻点、登萍渡水掠过湖面，将在岛旁水中沉浮的女孩抱起，又往回走去，身后的小屿还在熊熊燃烧。方才她已绕小岛一周，将李复给的药粉围绕岛屿洒落，那些着了火的山贼就是想跳进湖里以灭身上的火苗，也仍逃不过一死。

　　女子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清秀稚气的脸上满是愤恨，但她分明已因不会水性强行渡水而昏了过去，这恨竟然强烈到这种地步。她虽是欣赏这种与自己相似的敢恨的孩子，但也不免为一个没有长大的女孩儿被仇恨蒙眼而叹息。

　　秋叶青上了岸，抱着胡菁往稻香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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