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贰拾】

　　小荷死后不久，稻香村与山贼之间的形势愈发紧张。

　　陈商先生医术高明，毒术也毫不逊色，纵使当日不过是匆匆令翠萍采集材料调制的毒药亦当效果猛烈，翠萍投入山寨水井中的毒药应该是起了效的。
　　然而山贼头领董氏兄弟像是发了疯似的执着于稻香村，即便山贼中出现了因中毒而死的人仍没有打退堂鼓，甚至向不知哪里发出了请求，找来更多的人手，将稻香村沿河岸围困。

　　今时今日，只是站在村口，便已能远远望见溪流对岸的香山野林中山贼身影遍布。这密不透风的包围使得连熟悉山路的车夫王富也溜不出去，信件无法送出，从外赶回的村民也无法进入村里。

　　而此刻是收获之季，田里种的粮食陆陆续续都收割回村堆成稻谷小山，便是被困住，一时半会儿还不至断粮。
　　于是形势便成了僵局。

　　刘洋村长对眼前危机很是着急，一天到晚遣翠萍前去询问李先生是否已有了对策。李复气定神闲地说时机未到，任由村长每天在屋前徘徊，一直没有给出准确的答复。

　　“翠萍啊，你这几日协助李先生做事，可听到他的计谋？”刘洋拍拍额头，长叹一声，“瞧瞧我，都病急乱投医了，你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李先生的计策呢？”

　　刘洋问罢便自行走开，他没有要答案，翠萍乐得轻松，就没有主动说其实她真听到过李复有时会望着香山山贼寨的方向低声喃喃自语，而她从小唯独听力非凡，就是莫雨那臭小子在十几丈外说她的坏话她都能听见，李复的低语她自然也能听清那么一两句。

　　储粮量虽是暂时无忧，但毕竟情势愈加危急，村中的气氛日趋紧张。因此本来往日很快便会察觉到的小孩子们的异状，便没有大人再去细心留意了。

　　闭门不出的柒玖在十来天后才终于愿意打开房门，负责给她送饭的小月立刻迎了上去伸手搭上她的手腕，果然不出所料脉象虚弱。
　　但小月仔细看了看柒玖的神色，反而有点不确定了。毕竟柒玖现在的神态可是比小荷刚出事那天要好上太多，不知她一个人在屋里到底做了什么，让她自己的那颗心松了下来。

　　如今紫晴已接手村人的医治工作，陈商与刘大海多日的讨论似乎也出了结果，重新出山为受伤的民兵恢复伤势，无事可做的小月便下定决心要看护好小伙伴们的健康。

　　小荷的事她几乎是全村最后一个知道的，当时因为悲痛和愤怨根本没有人想起小月还猫在药房中调配药剂，直到第二日小月才从对整件事懵懂的小白口中得知小荷死讯。

　　小月只比小白年长一两岁，但因天生聪慧又自幼习医，对死亡的意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到底是第一次亲身经历，又是极亲密的玩伴的死，一时恍惚了一阵。
　　但她很快发现——胡菁的状态极端异常，翠萍姐参与和山贼的冲突受了伤，柒玖更是没日没夜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便拾起了医者之心，使自己全身心投入照料他人的责任中。

　　小月从来都是极为成熟懂事的孩子，就算是这般危难之下亦没有改变。

　　“小柒姐姐，你的脉象很弱，你究竟在做些什么？”
　　守村已是人手紧张，这几日柒玖的饭食都是小月送去——但当柒玖终于从屋里出来时显然消瘦了，小月一看便知她必定没有好好进食休息。

　　想到这一点，询问的话在嘴边转了转，又被小月当机立断地咽了回去：“不对，无论你做了些什么，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小月说罢抓紧了柒玖的手腕——她已打定主意，干脆将柒玖带到自己的房间去，由自己亲眼监管着先睡一觉。

　　然而就算是脉象虚浮、脚步不稳的样子，以柒玖的力气若是她不想走，小月不可能拉得动她。

　　柒玖没有顺着小月，而是眼神恍惚地低头看清眼前的人是小月后立刻回头进屋，小月急忙想追进门内——柒玖就又出来了。

　　“小月，这是你的。”柒玖从房里拿出来的是一个包袱，用麻布包裹着一堆有棱有角的东西。她将手伸进包袱里，掏出一个小匣子递给小月。

　　小月捧着那小匣，在柒玖的注视下打开了匣子的盒盖，看着内容物瞪大了眼睛：“这——小柒姐姐，这个莫非是……？！”

　　“小月知道怎么用的，对吗？”柒玖没有正面回答小月的惊疑，她将双手按在小月肩头，眼眶泛着浓重青黑，双目却明亮极了。
　　她神色疲惫而郑重：“既然知道，便收好它……藏在腰间、袖里都随你，只是一定要贴身带好它，明白吗？”

　　小月注视柒玖手中沉甸甸的包裹，意识到柒玖这十天做的事了。
　　幼小的双手握紧匣子，稚嫩的嗓音道：“好。”

　　得到了承诺的柒玖仿佛获得了什么天大的慰藉般长长叹息，拎起包裹转身便走。
　　而这一次，小月没有再拉着她、强迫她去休息……因为小月知道，如果小柒姐姐不将这些材料粗糙但做工精细的暗器囊一一送到朋友们手中，她是不可能安心睡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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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小荷之死与自己并无直接联系，即便自己已做出了努力，柒玖仍为小荷之事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与无力。
　　无力与死亡，懊悔与大意。

　　所以她才会竭尽自己仅剩的身体本能，挥动铁锤、打磨金属——非要榨干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努力，才肯罢休，才能稍稍心安。

　　柒玖看似随性，其实是十分固执的。她认定自己十二岁了，不能再无所事事，便真会重视起一切，去做到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

　　而这点稻香村的每个孩子都是一样。
　　再年幼，也会尽心尽力去做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好。

　　【贰拾壹】

　　柒玖最后是被莫雨背回来的。

　　小月没有阻止柒玖离去，不代表她对柒玖放了心，相反的更加担忧了。只是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柒玖拖着疲惫的身体四处寻找玩伴们，就伫立在村中的分岔路口，直到他们回来为止一直向着四面八方东张西望，企盼柒玖能早些回来。

　　莫雨背着柒玖、身后跟着毛毛，三人的身影在路尽头出现时，小月第一时间便看见了，立刻迈腿跑上前，抬起头将满怀担忧的询问目光投向莫雨。

　　莫雨一愣，“我们正要去找你，小月。”莫雨侧了侧头，示意自己背着的人。

　　“柒玖姐姐突然间昏过去了，小月你快帮姐姐看看！”毛毛解释道，扯了扯莫雨的衣角，“嗳，小雨哥哥你在发什么呆？——小雨哥哥！”

　　“……”
　　“噢、哦。”

　　突然晃了神的莫雨反应过来，微微低下腰，让小月能把到柒玖垂下来的手臂上的脉搏。其实莫雨看到小月表情的那刻是吓了一跳的……刚才他差点以为小月又被禁止进入药房了，那表情之可怕着实不比前者要好多少。

　　小月虽是年幼懂事，但她要动真格生起气来，却是连她的父亲陈商先生也要避其锋芒的。毕竟那人心疼女儿，小月真的生气必定是合情合理，陈商又要用什么理由去告诫她不要闹脾气。

　　所以……柒玖到底做了什么，让小月都露出濒临爆发的表情来了？
　　莫雨愣愣地想。

　　小月把完脉，手刚一松开，毛毛就开口：“怎么样，小月？”

　　毛毛关切，小月亦是心知结果后，方才放心。

　　“幸好，只是休憩不足，疲惫过度而昏睡过去，现在脉搏虽弱，但并无其他异状……小柒姐姐真是的，怎能如此乱来呢！”

　　小月无奈地摇头，手不自觉摸到袖子里那个贴合着自己的手腕、算是十分精巧的暗器匣，抬头看着将脸埋在莫雨背心、睡得毫无反应的柒玖，心里的某个角落既温暖、又冰凉。

　　自己纵有一身医术，能将柒玖姐姐的身体调理好，有些人到头来还是不能医治。

　　便如死去的小荷姐姐，又譬如至今仍精神萎靡、不理旁人的胡菁姐姐……胡菁已患心病，而这病，是小月无法以寻常医理来治愈的。

　　莫雨注意到小月摸着手腕的动作，多少猜到了几分缘由，沉默着将靠在自己背上的女孩往上提了提，和毛毛、小月一同向着柒玖住所走去。

　　其实说是住所，只不过是村里有些草屋因原来的住户迁走而空了出来，村里人便将流难的孩子收留在草屋中。
　　这些草屋挨得很近，柒玖用的那间，就在莫雨和毛毛共用的屋子隔壁而已。

　　将柒玖放到她自己的床上，莫雨从口袋里掏出了柒玖所给的暗器匣放在枕头边，接着便被端起医生架子的小月赶出了屋子。

　　就快到晚上吃饭的时间了，莫雨与毛毛无事可做，一时半会儿就站在了屋外。

　　毛毛突然问莫雨：“小雨哥哥，你为什么要将柒玖姐姐送的东西还给她呢？”
　　他手里还捧着属于自己的那只暗器匣，毛毛记得，柒玖姐姐就是在将最后一个暗器匣交给小雨哥哥后，在他们面前倒了下去，失去意识。

　　匣子很小，是按毛毛的双手尺寸来做的，刚巧是他能灵活打开盒盖的最大尺寸。匣中装着一根根钢针，全都向外放置，而向内的一面被完全封死，绝不会因操作失误而误伤自己。
　　其实这暗器匣的威力大概并不怎么大，但柒玖以孩童能够使用为前提，已花费了她能达到的最大限度的思量与精力。

　　柒玖到底还是年纪小，又没有以前记忆，对这么精细的东西做起来很生疏。莫雨方才背她起来时抬起了她的手，一眼便看见小女娃本应娇软的手掌上布满水泡和红肿。

　　莫雨沉默了好久，直到那日小月从屋里出来催促他们去吃饭，顺便将柒玖的份带回来，毛毛也没有听到他的回应。

　　但暗器匣最终还是到了莫雨手中。第二日午时才醒来的柒玖一起身，看见枕头边儿上的匣子立刻就跳了起来，不顾刚好从门外进来的小月的阻拦，直奔莫雨和毛毛以前常待的大榕树前面，冲到莫雨面前，将暗器匣塞进了他手里。

　　“我不能要。”莫雨低着脸，闷声说道，又要将暗器匣还给柒玖。

　　柒玖挡住他的手，靠着力气生生将莫雨的手退回去。小姑娘瞪着眼睛，带着一丝愠意：“你看，你连我都比不过，为什么不要？”

　　“谁说我比不过你？！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莫雨一下子也火大了，脑子里隐隐作痛。然而脑海中挥散不去的小荷最后的身影，所带来的悲痛与愧疚，始终压制着毒性引发的那股疯狂。

　　——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小荷就是因他而死，他又怎么能收下为了保护大家而做的东西？！

　　“总之我不要，你拿去给翠萍姐、给小白、给谁都行！别再拿来我眼前，真烦人！”莫雨扭开脸，不是因为别扭，而是想要掩饰掉眼神里藏不住的魔怔。

　　“不行。”他都说到这份儿上，哪知柒玖仍是坚定地一口回绝。莫雨忍不住了，连毛毛暗暗拉扯他的衣角警醒都没注意到，转回头来就要发火——然而最终却没能发出来。
　　若非女孩与他四目相对的眼中、与他截然相反的那片澄澈，今日疯病怕是就要瞒不住了。

　　柒玖似是已经察觉，莫雨如此恶劣的态度必是有什么不能说的缘由，她已褪去了先前的那一丝愠怒，用极为认真的神色，正视着莫雨。

　　“翠萍姐、小白他们都有自己的那份，便是小菁的，我昨日见到你们之前也已交给了她，而我自然留下了自己的一份。”

　　柒玖掰开莫雨的手指，让他低头看躺在自己手心的那枚暗器匣。

　　“所以这是仅剩下的、也仅仅只能属于你的了。”

　　小匣子一角边缘，以很小、但很清楚的字迹，刻画着“莫雨”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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