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莫话风雨

　　【拾捌】

　　毛毛对莫雨为何会如此反常，其实是隐约感觉到了原因的，大概就和那天自己在大侠墓里发现的那本书有关系。

　　——小雨哥哥说，那大概是本武功秘籍。

　　以毛毛稀少的识字量，最多能读懂上面一些图谱罢了，但莫雨闲来无事时去听过教习，除了些生僻字，大多常用字都是认得的，他便偷偷学着那本书上的东西。

　　大侠墓的墓主人很受稻香村民敬重，毛毛并不觉得那人留下的会是多么危险的书，然而每当他看着莫雨读那本书，总感到一些畏惧，并不是畏惧自己的小雨哥哥，而是畏惧正自学书中武功的莫雨。

　　毛毛总觉得，小雨哥哥学的方法或许错了，才会变得反常，不像平时的小雨哥哥。因此他才对莫雨愈发忍让，纵使毛毛尚是稚龄，也懂得这件事他必须得忍耐，若不让小雨哥哥撒些气，他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可怕。

　　莫雨亦是察觉了毛毛的刻意忍让，竭尽全力压制自己的暴躁情绪，在没有失控时对毛毛更是好得没话说。

　　然而小荷不知道。
　　那本《空冥诀》的事儿，只有小雨哥哥、小白和自己知道，小荷姐姐、小菁姐姐她们都不知道，所以才会对小雨哥哥的反常感到奇怪，并明里暗里推敲着原因。

　　但柒玖姐姐，好像没有表现出过这个意思。

　　柒玖虽然好似有点迟钝，但人人都很清楚她十分机敏，并不比他们任何一个反应慢。那为何她会像是没有发现小雨哥哥的异常一样呢？

　　毛毛憋不住好奇，便去问她。

　　当时柒玖本在铸着一柄匕首，毛毛来了，她忙活了一阵熄火，笑嘻嘻地回答毛毛的疑问：“我当然发现啦！小雨最近老跑来挑剔我的工作，怎么可能没发现呢！”

　　莫雨每天至少要跑来三次，一看就是满脸烦躁急需纾解压力，柒玖就任由他随便嘲讽了——反正她的手艺又不会因为他的贬低而真的变差。而且能看到小雨冷静下来后那有些懊悔的表情，其实她还挺开心的哩！

　　毛毛到最后也没懂柒玖是为什么不追究莫雨的反常，因为柒玖并没有解释太多，她当时急着加工手头的匕首——那匕首的尺寸小了许多，匕柄的大小一看便是给小孩儿用的。而果然在几日后，毛毛便看到她将这柄匕首送给了小荷。

　　柒玖还嘱咐了小荷许多话，譬如：匕首锋利、是给小荷在紧要关头防身的，贴身藏好平时不要让人看见，万一反被人利用就惨了……之后还说了许多，毛毛不大记得是什么内容了。
　　那还是毛毛首次知道原来柒玖姐啰嗦起来也能到那种地步，连小荷姐姐都吃不消了。

　　而毛毛亦未曾想到，那天柒玖姐姐说完后还一脸“谢天谢地总算说完了”的庆幸表情，同时感激而珍重地将带鞘的朴素匕首用布包裹起来藏进衣服腰侧的小荷姐姐，会在不久后从这稻香村中消失无踪。

　　小荷死了，被发现漂浮在小镜湖上。

　　毛毛不想知道什么是死，更选择性将回来向村长爷爷汇报的民兵大哥口中的“尸体”二字略去，只因他潜意识里感觉到，那是个非常令人悲伤绝望的字眼，甚至要让人喘不过气，就像听到这消息时猛地呼吸一滞的柒玖姐姐那样。

　　村中大人聚在一起，听闻小荷死讯均是悲愤无比。

　　毛毛找到了静静沉默在人群边缘的莫雨，问他：小雨哥哥，死是什么东西？

　　死是什么？……死便是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哪怕活着的人如何心痛，如何哭泣，向上天乞怜，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再一次出现。

　　莫雨喃喃着，与其说是在回答毛毛，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少年神色空洞，眼中却含着比每个人都要更深的痛苦，与愧疚。

　　毛毛不知道莫雨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莫雨此刻一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难受。所以他像以往一样伸手抓住了莫雨的衣角，轻轻扯动，喊他：小雨哥哥？接着便被莫雨反握住了手。

　　“毛毛……”
　　莫雨用的力气很大，捏得毛毛手腕生疼。但向来是个爱哭鬼的毛毛没有喊疼，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雨哥哥，我在呢。”

　　翠萍不见踪影，小白跟在刘洋村长身边茫然不已，柒玖握着锻造锤低着头一语不发。而往日如大人一般沉稳冷静的胡菁在哭，无论王婆婆、徐婶他们如何安慰，也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只是为了小荷而哭。

　　然而孟姜女能够哭倒长城，她最终在废墟中能找回的只有丈夫的尸身。哪怕胡菁的哭泣声是如何惊恸，小荷也再不能回到这儿了。

　　……
　　那天之后，胡菁仿佛忘记了要怎么笑，小白待在织女姐姐身边再不乱跑，莫雨毛毛沉默地继续为人跑腿，柒玖将自己关进铁匠房数日未踏出一步。
　　远在几里之外的香山谷地中，翠萍神色冰冷地将陈商调配的毒药倾倒入山贼营地的水井之中。
　　——每个孩子，都在被迫着长大。

　　【拾玖】

　　小荷不在了后，小白就失了主心骨，其他人都有着各自的决断与举动，他什么也不懂，插入不得。有时莫雨还愿意带上他，但小白和毛毛不一样，对莫雨时不时的失控还是很怕的，碰上了几次，便不太敢和莫雨毛毛一起行动了。

　　胡菁的态度比莫雨更可怖，小白亦不敢去找她，而柒玖闭门不出，小白就是想打扰也根本没办法将她从炉房中叫出来……最终他还是去找了翠萍。

　　那日，小荷死讯传来不久，翠萍便从村内消失了踪迹。翠萍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想也不想就提枪直奔山贼营寨，企图将害死小荷的山贼找出来杀了为小荷报仇，最终尚未攻上香山便遭到了山贼围攻，体力不支，迫不得已选择了逃走。
　　翠萍一路逃至香山谷地，调息之间瞧见谷中竟有山贼的另一处营地，就使了些巧劲将巨石从山顶推落压死了看守在营地中的留守山贼，尔后在谷中寻到被山贼擒住、囚禁于此的陈商先生、阮氏夫妇三人。

　　她将小荷死讯告知阮氏夫妻，二人皆为独女之死悲痛难抑。
　　陈商看着小荷长大，自己也有虽严厉教导但依然疼爱的女儿小月，见阮大民与阮氏悲伤情状不由自主便感同身受，一怒之下让翠萍从附近山野间采来几味药草，混合为毒药，又命翠萍将毒下入山贼所用的水源，这才在翠萍护卫之下回到稻香村。

　　翠萍虽说误打误撞救回了陈商、阮大民与阮氏，但毕竟是私自离村，违反纪律。刘大海与卢昭义没有听刘洋村长为翠萍求的情，罚她在家中禁闭反省三日，一步不得踏出房门。

　　翠萍年少气盛，最初免不了心生不满，却在卢昭义一句话之下打消了。

　　“翠萍既入了新兵营，即使是民兵、是孩子，也是军士，如此不听指挥、私自行动，若大海师傅不惩戒于她，相当于促长了这种任性妄为的行径，日后如何在民兵之中立威，军纪又当何在？”
　　卢昭义虽是军队中人，平时却是十分和气的，而他说这话时脸板的极硬，严肃之极，亦显出在这件事上不会有任何情理可讲。

　　翠萍被卢昭义吓唬住了，乍一下她其实没能理解卢大哥的一番话，但冥冥中明了卢昭义的用意，乖乖地自关紧闭去了。
　　而这三日里，她待在房中，确实有了充分的时间让发热充血的大脑冷却下来，去考虑卢昭义话中的真意，以及先前事态紧急之下她并未发觉之事。

　　她尊敬卢昭义，尊敬天策府，也十分向往终有一日能加入天策府为兵。天策府不同于其他江湖门派，它是一个军队，自然需要严格至极的纪律来管理。她若想入天策府，必须要学会听从军令。
　　但究竟怎么样才叫遵从军令翠萍还不大明白，想也想不通，就暂且将其抛诸脑后，开始思考最近几日发生的诸多惨事中的细节之处。

　　譬如翠萍一直有个极大的怀疑——小荷真死了吗？
　　那天她回村后听到小荷死讯，气急之下想也不想便认定是山贼杀了小荷。但细想来，在此之前她便该知道，小荷的尸身会出现在小镜湖不可能是巧合……因为她就在不久之前还在小镜湖瀑布的悬崖上找到了小白和莫雨。

　　那时小白告诉她他们在玩捉迷藏，但小荷还没被找到，所以还不能回去吃饭。小白神态自然，大约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但一旁的莫雨神色十分不对劲，她喊了他几句没有得到任何回答，那小子目光茫然，呆呆地站在悬崖边儿上很危险的位置，就那样瞪大了眼睛看着瀑布下方。

　　翠萍心中有了模糊的猜测，她压下心中不安掰过莫雨肩膀，强迫他正视自己的双眼：“小雨，你老实告诉我，小荷在哪里？你们刚才还在一起对吗？”

　　莫雨的目光并没有集准，仍是呆滞地对她摇头又点头，混乱得很。

　　“我并没有要追究你的责任。”翠萍握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道，“别想瞒我，莫雨，你最近的不对劲之处我大概猜到是为什么了。我不管这是不是你的错，但你现在必须立刻告诉我——小荷在哪儿？”

　　然后莫雨便伸出手，指了瀑布之下。

　　不祥预感应验了。

　　翠萍让小白领着还未清醒的莫雨回村去，自己匆匆下了悬崖，从陡坡上一路侧滑下到悬崖之下，在镜湖瀑布下寻找小荷踪迹。

　　问题，便出在这里了。

　　小荷当真死了吗？其实翠萍只听到了她的死讯，并未亲眼看见小荷尸身。而紧闭时听来探望的小白的话，民兵也不过是看见小荷顺着急流漂向下游，急忙追赶最终却只找到了小荷身上衣服的布片悬挂在靠河的树杈上，布料碎片上还沾着血，再加上已过了近半日，这才认定小荷已死。

　　阮大民与阮氏听这模糊的死亡判定本坚信女儿一定没有死，但最终仍是信了，这却是因李复一昧劝说大家接受小荷之死，打起精神与山贼对抗。

　　……而那日，翠萍下到悬崖下，沿着镜湖一路寻找小荷，最终没有找到小荷，却遇到了——秋叶青。

　　没有找到小荷的遗体，李复隐隐执着于令村民相信小荷已死，再加上当时出现在瀑布下、纠缠住翠萍不让她前进的秋叶青……
　　这一切联系在一起究竟意味着什么？翠萍想不通。但如果李复真有什么特殊目的非要让大家相信小荷死了，但又没有将小荷的尸体带回来，那么反过来说，是否小荷其实可能没有死？

　　不论是不是，至少翠萍愿意相信这可能性。

　　……

　　三日紧闭结束后，翠萍去了李复在稻香村中的住处，主动提出要协助李复，只求李复能为稻香村出谋划策、渡过难关。

　　李复其实不似歹人，他来到稻香村定是别有目的，但如果他会对村子不利，刘大海怎么会容忍他留在村中。
　　翠萍并未信任李复，但她需要得到李复的信任，以求得知小荷真正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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