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作者:荣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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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风雪夜归人



      转眼就到了年根底下,齐宅在整个长安城的风口浪尖上,被全城的人眼巴巴地看着呢,自然要张灯结彩、大肆采买,极尽奢华之能事。
      然而这一切的喧哗与繁荣都与玉儿无关,她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机杼前面,如一截树根扎在土里般的死寂,只有空洞的眼睛随着手中的梭子左右穿梭。
      她不再期待齐尉的消息,不再寻找她的父亲,不再害怕老爷对她身体的侵蚀,不再怨恨谁,不再计较什么。她知道什么都没有用了,她知道这世界终有事情是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她知道原来命数这种东西真的存在而且它是如此强大。
      她认了命,她放弃了。
      然而她不能死。她宁愿相信她父亲活着,就算他苟且地活在某个肮脏逼仄的角落,也值得她这样如游魂般飘荡在这个如地府般的宅子里,而不是以死寻得解脱。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
      她每天的入睡都极艰难,往往辗转到东方泛白才能眯瞪一会儿。然而那一会儿脑子里比强迫入睡的时候还要纷乱,各种各样的人和事、尖叫和疼痛、齐尉的笑容和吻……都破碎地从天而降把她埋得无法呼吸。往往她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天还只是微亮,又是漫漫的一整天在等着她了。
      于是她织布,她后来遣了两个丫鬟去了趟已经空置的绣坊,抢救出了她的宝贝蚕宝宝,幸好她母亲用了一辈子培育的优良品种还有近半没有冻死。她便极尽自己所能地照看着,更多的时间则是枯坐在机杼前面,极细致的织经结纬,就连普通的丝线也被她织得极细密结实,她慢慢地、一丝不苟地做,反正全天下的时间都是她的。
      外面炮声隆隆,满城的欢声笑语把风都搅得甜蜜了,她的屋子里却终日只有机杼的“吱、吱”声空空地回荡。

      这天除夕年夜饭,就算再不乐意,也是要全家坐在一起吃。正厅此刻摆了八大桌,老少爷们、大老婆、小老婆们、小姐小少爷这些个宅子里的主子们把平时空荡荡的大厅坐得满满当当。外加上服侍的随从丫鬟、追着小祖宗喂饭的老妈子、往来上菜的小厮,一时满坑满谷全是人,各种环佩叮当、杯盘碰撞、呼儿唤女声交杂在一起,整个屋子都明晃晃、热烘烘的。
      玉儿呆坐在主桌西首的桌子旁,和所有的太太们在一起。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谁,连二爷的长子齐琏抱着他三岁的十三叔从她身后经过,她被十三爷踢了一脚都没感觉。
      主桌这时爆发了一阵欢笑声,众人循声望去,见坐在正中的老爷满面红光,显然十分高兴,他点了点面前的一盘菜,道:“老三说得好,来,让你们的娘亲们也尝尝这个‘金玉满堂’。”
      西首这一桌于是呼啦啦地都站起来,正在发呆的玉儿也被旁边的一只手拉起来,耳听得一众燕语莺声糯糯道谢:“谢老爷赏。”
      老爷乐呵呵地看着自己一桌子的老婆,人人都精心打扮过,头发丝儿都喜洋洋的,唯独有一个,垮下来的眼角和肩膀,明明那么年轻却已经苍老得浑浊的眼睛。果真是南橘北枳么?难不成这齐宅的风水,真是养不住那样甜桃一样的小人儿?
      他鼻子里轻哼一声,面上没变,继续与他的儿子们把酒言欢。
      玉儿因为辈分最小,所以坐在桌子的最下首,背朝着门。她在一片空洞无着的思绪间突然感到心里重重一顿,莫名地就醒过来,她是这样不安,环顾左右却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如此。
      然后一个灵光闪现,她突然回头看去。
      可能是一个上菜的仆从大意了,正厅的一扇门敞开着,从这里可以望见正厅对着的敞院。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鹅毛大雪,漫天漫地一样地飘落,因为没有风,这雪落得静悄悄的,把天地都染白了。
      房檐上密密挂着的红灯笼喜气洋洋地渲染着这个院子,连洁白的雪面上都是红彤彤的颜色。
      漫天大雪里,灰瓦房舍间,暖洋洋的红色里,一个身影孑然地立在白雪皑皑的空场中央。
      黑色的貂皮大氅,藏青色云纹描金边的袍子,皮边帽子的颜色是朱砂,暗红如心头血、眼中泪。
      他长身玉立地站在齐宅的正中央,周围无处不在的灯笼却把他的影子都照没了,也许只有他身后的脚印属于他,他在这个家已经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他那么着急,睡不着觉、头疼欲裂、满嘴火泡地找她,因为她的杳无音讯像个失心疯一样奔走。他终于决定动用父亲的力量了,于是他急冲冲地跑进来,将脚踏上那被新雪覆盖得美好安逸的小院之前,他还因为想到她白皙的皮肤而心中一恸。
      然而她就在那,坐在他的母亲们中间。盈盈地站起,似是因为什么在感谢他的父亲。
      他光看她颈部的弧线就知道是她,这个曾经让他无限心动的曲线此刻重创了他,将他牢牢地钉在原地。
      他多希望他看错了。
      他显然已经看了她的背影许久,她一回头,他们的目光就胶着在一起,透过一屋子的热气、香气和欢声笑语远远地对望着。
      他的嘴角突然荡起一撇冷冷的笑,那目光似一把刀子,要活生生地剖开她。
      他的手探向袖口,缓缓抽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丝料,这一切动作看在玉儿眼里都是那样缓慢,每一个抬手都像是耗尽他全部心力一般。玉儿何曾见过这样冷冽的齐尉,她的心紧紧地揪着,揪得她呼吸都疼。
      齐尉掂着手中的方巾,好似留恋不舍地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手一抖,方巾迎着风雪展开,一块一尺宽两尺多长的人身绣像骤然出现,在新雪上摇曳。
      玉儿在那一刻疼得低呼一声,全身的热度都消失了。
      绣像上的玉儿还是她枯萎前的模样,天青色的襦裙勾勒着她柔软窈窕的身体,乳白色的裙脚飘荡在几丛金黄的芦苇边。那飘荡的姿态让人心生眷恋,仿佛都能感受到天高清朗的美好日子里,凉爽的秋风拂过。
      绣像里的玉儿目光含情,明艳的脸颊有一层珍珠般的光泽,明明没有笑,然而那笑意却在上挑的眉梢和嘴角里,在明亮潋滟的眼睛里。
      那是她不敢正视的从前的自己,那是齐尉心里恋恋不忘的牵挂。
      这张绣像齐尉绣了两年多,从功力尚浅时勾勒轮廓,到技术精进时用16股劈丝描绘她眼里的光和如云的头发丝。他用了自己十成十的功力,和这近三年时光里所有的时间。如今终于基本达成他脑海中的样子,他把它收进袖口里,思念时看看,睡觉时相对。
      然而她呢?现在坐揽一室繁华,把他自己留在那漩涡里无法自拔,还摇身一变成了自己的母亲!自己只离开这几天她已变节,薄情如此当初真是看走了眼!
      誓言若都不算,他还有甚眷恋?!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气血一阵阵从心口翻涌上来,他抗住一阵阵的眩晕感,移动僵硬的手指,将火折子轻轻一吹,细小的火苗蔓延到方巾上,一会火势渐起,吞噬着齐尉呕心沥血描绘的如花容貌。
      偏门开的角度正对着太太们这一桌,然而她们敬酒的敬酒、笑闹的笑闹,只有玉儿定定地坐在那里,已经冻住的四肢百骸,被面前的情景一击,顿时溃成一地碎片。
      他们屋里屋外地对望着,但谁也看不到对面的人有多么绝望,两人都被自己的痛苦淹没了,当初有多快乐,反噬的就有多严重。
      火光映在齐尉寒冰一样的脸上,火光熄灭,他不屑地一弹手,连最后一点儿也化为余烬。然后像再无一丝眷恋一样,他攸地转身,沿着自己来时的脚印离开了。
      这一切是个梦吗?只有繁华院落里那一串凄清的脚印,清楚地告诉她一个心碎的人来过。
      她以为自己不会更痛了,然而心还是被割开了一个大洞,任凭屋外的风雪呼呼地灌进来。

      玉儿恍恍惚惚地坐着,她好像一头扎进了水里,周围的笑闹声都变得远而模糊,她被人拉着裹挟着行到外面的敞院里,还下意识的低头去寻齐尉的脚印,然而哪里还辨得清。
      天空骤然变亮,众人抬头惊呼,原是烟火摇曳升空,接二连三的渲染着夜幕。早就等在齐家墙外边的平头百姓也巴巴地看着,跟着叫起好来。
      玉儿远远地望着。
      大富之家,太平盛世,繁华富贵仿佛没有尽头;
      烟花易冷,转目成空,人生刚刚开始便已结束。
      然而她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索然地转身走入黑黢黢、层层叠叠的冰冷宅邸。
      恍恍惚惚、跌跌撞撞地不知走了多久,双腿已把她带到马厩前,意识到自己的所在后她也自嘲,难道还在奢望什么么?
      然而她还是顺从了自己卑微的内心,过去轻轻地拥住夜灵。黑骏马温暖的鼻息喷在她脖颈,是这寒天冻地里久违的温暖,干涸的眼眶再度湿润,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有眼泪,然而齐尉的出现让她再度质疑宿命,难圆的旧梦让人渴望而不可及。
      天边的烟花还在兀自绽放着,然而玉儿的世界却出奇安静,只有雪片“扑簌簌”的落地声。
      柴房的门就在这个时候猛然打开,玉儿猛抬头,见齐尉正要往外冲的脚步堪堪定住,眼角湿润、神色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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