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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归兮归兮,不复离
晨起的苏可眼角还有泪光,青春韶华的她,竟是头一回体味一种叫苍凉的感受。
她呆愣了一会,迅速跳下床洗漱——她迫不及待想见到大家、融入人群,这种“独立寒秋雪”“缘愁似个长”的感觉夺人心魄,她怕她再耽搁就变成抑郁症患者了!
今天的发掘是这段时间的重头戏,因为第三层棺盖将要打开,所有人都期待着将有怎样的新发现。
2米宽、2.5米长的金色描云纹彩绘的棺盖被徐徐挪动,慢慢显露出来的竟然是比肩排放的两个內棺!这两个內棺被严丝合缝地放置在第三层棺木里,而且都有鲜艳夺目的图样彩绘!
由此,这个墓葬的椁室结构彻底清晰,內棺之外,还有三层棺木层层套叠,逐层减小,每一层都分割出来空间放置陪葬品。这样一个宏大的木质结构墓葬是如何建造的,还有待考古学家好好研究,但显而易见的是它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在汉墓甚至纵观中国历史上非帝王陵墓中,都实属罕见,第三层棺木与內棺的契合度已经算得上巧夺天工,內棺是如何在这样精准的区间里被放置进去的,可能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所有人都为有生之年能发现这里、见识这里而感谢生命。
“这样合葬太罕见了,地方王侯的正妻一般都是在旁边再开一处墓葬。像他们这样葬在一个墓室、一个椁室,到了内棺才分棺的,实在太……亲密。”
“就像睡在一个被窝里。”有人嘴快接道,惹得好多人低低地笑。
“好恩爱啊……”一个年轻的女队员感叹,星星眼望着沉睡的棺木,“那么有钱,还那么爱老婆!”
旁边一个人打断她的美梦:“备不住咱旁边就有十几个小妾的墓呢!”
不过众人的玩笑言语倒是提醒了佟叔,他立即安排了三个人在附近两公里的范围内去搜索是否有其他墓葬。
这时,第三层墓板被移开后正由工人用吊车吊离,谭墨诚抬头望了一会,突然出声喊道:“停!停一下!”
吊车立时停在当空,他急跑过去,站在墓板的正下方抬头仔细辨认,终于下了肯定的命令:“把它重新放下来,轻轻地。”
众人也跟着谭墨诚抬头看了半晌,没看出个所以然,俱是迷惑。
待墓板落了地,他和众人将板子翻了个,从万能的小口袋里掏出小刷子在墓板背面轻扫,依稀就有字慢慢浮现出来。所有人立即变身好奇宝宝,将墓板和谭墨诚围了个密密匝匝。
待他摸索着清出雕在墓板的字迹,依稀是篆体,有些字已经几不可辨。
一群人瞪圆眼睛,使出浑身解数去读: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我归兮,不复离,执手相望,长生依依。
苏可疑惑:“头一句,好耳熟。”
谭墨诚说道:“头一句出自《唐风葛生》,意思是余生漫长,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可是墓主人为什么要写:‘我终于回来了,不再走了'?他难道没和合葬的人生活在一块?”胖刘接道。
苏可凭空就感觉到身心俱震,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遥远的地方隔空飞来,快速又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她。她觉得她终于明白了,而就在这一刻,想起墓葬中的情景,成吨的金贵大米、游历诸国收集的新奇宝贝、一切他能想到的好东西——既然生的时候不能给你,死后就全部屯在我们的墓里;既然生的时候不能相伴,死后我就和你并肩而卧、执手相望……想到这里,苏可的心中无限酸楚,眼泪不可抑制地从眼眶滚落。她在众人中间慌乱地低着头,再也不忍卒读那刻在棺盖上的诗句。
“执手相望,长生依依……看来不管是生是死,都还是期望能得到永生吧。”文姨颇有感触地说道。
可苏可隐隐地觉得并不是这样,只是她此刻无心辩解,只顾得上在人群中默默饮泣。
面前并排而放的两个内棺静悄悄地躺在那里,表面的彩绘花纹鲜艳美丽,仿佛两千年前的工匠昨天才描完最后一笔。
谭墨诚已经让工人涂过了一遍抗氧化涂层,因为两个棺木放置得实在缜密,如果设置吊车将其中一个棺木拉出,则可能会伤害到另一个;而一旦将棺木拉出,谁也没有把握能够再严丝合缝地放回去!
于是考古队决定在不挪动棺木的情况下发掘,先开启东侧、右手面的那个,因为以被埋葬的人的角度来看,这个棺木在左手边,左为尊,更有可能是墓主人的所在。
屏气凝神间,内棺盖的密封层也被小心破开,棺盖被缓缓移走,工人还没来得及将那流光溢彩的木板包好运走,众人就被棺材里面的景象重重地打击了——里面黑乎乎的一片纸糜布糜,已经完全辨不出形状颜色,破碎、腐朽地堆了一大片;“墓主”(因现在还不能确定)的骨殖已经脆化破损,只有颅骨、骨盆和股骨这些体积较大的骨骼还有部分残留。
但在这灰烬一般的棺木里,还是有大量玉器掩在腐败的碎片中。经过初步整理,五官部位的玉覆面被清理出来,玉枕、握玉、口晗、鼻塞、耳塞、肛塞等都相继出土。十多个人趴在棺木边缘探着身子用小竹签拨、小刷子扫,很快又发现了多件玉璧、玉环、玉玦、甚至玉剑璏……谭墨诚围着众人记录,都快忙不过来。
中间休息的时候有个年轻的队员,满身是土地坐在土坑里却浑不在意,只是捧着一个玉剑璏在那发呆。苏可的腰一直咯在棺木边上,此刻才觉得酸痛难忍,也一屁股跌坐在那个队员旁边,看他在那愣愣地入迷,觉得好笑。
“诶,严世宽,干嘛呢?”
那队员悠悠地看了她一眼,又悠悠地把目光转回去,说道:“没想到,我真的有这么一天。”
苏可一向觉得这位小严同学挺好玩的,就逗他道:“哟,此话怎讲啊?”
“我小时候学习特好,还特别喜欢诗词,从诗经到宋词背了一本又一本,特别喜欢古人风范。后来到了高考填志愿的时候就和爸妈出现了分歧,我一定要填中文系,爸妈一定要我学工商管理。我绝食不从,我爸妈陪我一块不吃饭……”
苏可飞速斜了一眼这位同学的小肚腩,心知他的绝食行动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就放心地听下去。
“后来我还是填了中文,谁想到我妈又偷偷找到老师改了工商管理,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才知道的。”严同学语调平静地述说着。
“那……你现在?”苏可还在努力从他的叙述中找到与现在的联系。
“大一结束的时候,我向学校申请转专业,转到考古系,从大一开始念。”他的视线粘着在那块方方正正地汉玉上,“考古系本来没什么人去,校方很快就答应了。”
“那,你的父母呢?”
“气疯了呗。我跟他们说中文好歹还能适应好多方面的工作,考古的路却只有一条。”
苏可不自觉地撅着嘴皱起眉,心想这家人可真都够倔的啊。
“然后我妈就哭着说,你去挖吧,看你能挖出什么玩意儿,看你能有什么出息,看中国地方那么大,够你去刨的!”
苏可好想说你妈说话可也够狠的,可终究因为别人妈妈不好妄加评论而住了口。
“我却觉得这挺适合我,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我挖出一块宋代瓷器,然后所有宋词里面的铁马江河、风花雪月就都在瞬间降临了,我就和古人相通了!别看我衣着破烂,捧着一块破瓷片在风中颤抖,可谁人知道我已经故国神游,精神是多么富有!”
苏可虽然觉得他的形容在“盗墓者”身上更贴切一些,但还是欣喜于面前的男子竟有这样一颗玻璃心,不禁感慨队上真是卧虎藏龙。“那你现在,肯定也特别高兴吧。”
“高兴与我现在的情绪相比太过简单!我干考古七年了,以前一直做遗迹,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挖到这么精美的东西。这块玉多美啊,想着两千年前的人也像我一样凝视着它,也像我一样摩挲着它,都能让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对对对,我也有这种感觉!鸡皮疙瘩都会起来的呢!”苏可觉得面前的人立时可亲起来,自打进组,还没遇到过在古物上如她那样感性的人!她立刻高兴得两眼放光,身子挺得笔直,像小鹿看见新鲜的草地一样雀跃。她刚要开口攀谈,就听见远处光速射过来一声:“苏可,过来。”
苏可刚刚“啊?”了一声,就发现身体已经先于意识被带到了谭墨诚跟前。
谭墨诚并没有说明他把她叫过来所为何事,只是继续认真地听佟叔和文姨讲话——
“这个墓葬的防水、密封做得这么好,我以为又可以出一个马王堆的鲜尸了。”文姨不无遗憾地说道。
“咳,中国墓葬5000年,不是也才出了那一个么。”佟叔赶忙安慰她。
“可是尸身和他独立棺木里的除了玉器以外的其他陪葬品都腐败破坏得如此严重,和其他陪葬品明显不在一个程度上啊。”
“有没有可能……”谭墨诚思索着答了话,“是他客死异乡,然后棺木千里迢迢运到故乡下葬的?”
“诶!对于他这种游历诸国的商人来讲确实有可能!”佟叔大力赞同。
“那他的生意做得真的好大啊,不但贸易广达,连皇帝都跟他关系很铁,赐给他黄肠题凑的墓葬规格!”胖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过来,加入谈话。
“可奇怪的是,说他肯下本吧,一百多件玉器都往一块扔。”佟叔皱眉。
“132件,光左侧主棺就有132件玉器。”苏可边偷瞄着谭墨诚的记录册边插嘴道。
“唔,132件器形精美、成色极好的玉器,可是竟然没有一件玉衣!”佟叔说出自己的疑问。
“是啊,古人相信玉能防腐,他为什么放了好多其他的,单单这玉衣怎么就没有?”
“是不是没有时间做了?”
“怎么可能,你看这墓葬规格、这些个陪葬品,说打头20年准备都说少了!”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议论,苏可拉了拉谭墨诚的衣角,“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谭墨诚回头略显诧异地说:“我没叫你啊。”
“啊?”苏可四周看了看,咦?难道是听错了?她自己也不确定了。
谭墨诚心里乐得手舞足蹈地,面色如常地捏了下她的脸蛋:“听说那个方老板投资的事情定得差不多了,过几天请咱全组人去他家吃饭。”
“是不是还有那些政府官员?”
“对,所有相关人员。”
“唔,不想去,我就留在队上吧。”
“哦,听说咱们的厨房师傅们也被邀请了呢。”
“啊?那我还是去吧!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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