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镜流年

　　随着第三层棺木揭开，果然如考古学者们事先设想的一样是层层套叠的结构，第三层内棺里面还是木棺，但存放陪葬品的地方小了许多，只两侧有两个细长的隔断。佟叔颤抖着手扫去上面的灰层，竟发现一边隔断里全部都是刺绣精美的丝帛衣物、而另一边竟满满都是玉器！
　　随着新墓的打开，挖掘现场就惊喜连连，如果说巨大的墓室形制和棺椁结构还只在考古界算作重大发现，那么这么多来自于已经消亡国家的物品，以及数量如此之巨的具有历史文献价值的帛画，更不要提那些数不胜数、器型基本完好的青铜器，绝对可以算作国家重大事件！
　　队上的许多人都是常年在挖掘一线，可以说是见过大世面的，有两位甚至参加过当年马王堆的挖掘，如今都忍不住赞叹，这座墓的精美程度以及陪葬品的价值与马王堆相比已经毫不逊色，大有刷新中国汉代墓葬纪录的意思！
　　人们在惊叹之余，对墓主人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修复青铜器的大师贾文忠已经正式答应，不久就会进组进行青铜器的修复和鉴别，希望可将墓主人身份的谜团早日解开。
　　眼见一座即将震惊世界的古墓徐徐地拉开它的帷幕，无数的珍品宝藏几乎是喷涌而出，佟叔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落泪，感叹多年夙愿终于得偿。
　　让大家措手不及的是各色考察小组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开始只是跟文物局相关的人来了好几拨、后来财政、规建、招商甚至环保部门都来考察！而且区里面的走了又来了市里面的，紧接着省里面的也开始露面。
　　官越来越大，一拨拨的让队上的人打起了车轮战，小黑车把挖掘坑围了个满满当当。
　　队上的人刚要抱怨这些个科室各自为政，何不组团来省时省力。大波的媒体又来报到了。
　　文姨看苏可从一开始就跟组，队上能有今天的成绩她可以算上头功，又因为这个孩子踏实忠厚又不缺机灵，就让她做接待方面的工作。
　　苏可这边心里还对从挖掘一线退下来有些不乐意，却不知这项差事看红了多少人的眼睛。
　　各个电视台出头露面不说，光是和省长或者中央文物局的领导说上句话就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而苏可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不卑不亢地应对，公事来公事走。
　　谭墨诚于是晚上多了一个爱好，就是在网上搜索各个电视台报道他们这个挖掘墓的视频，看苏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介绍墓室的构造和挖掘进度，她说话不疾不徐，认真地听采访者问的每一个白痴问题。将心比心，若是谭墨诚自己听到了这些问题，可能就会撂下一句“来采访之前起码应该做做功课吧，十分钟查一下百度也能节省我们大家不少时间”然后拂袖而去吧。但她总是事无巨细、耐心无比地解答每个提问，讲墓室结构的时候她嫌远处比划得不够清楚，甚至还跳到墓坑里去讲解。
　　她这副认真严肃的小样子总是逗得他心痒难耐，恨不得把手伸进电视里去捏她的鼻子。

　　这天全队正面朝黄土背朝天干得暴土扬场，就看佟叔打老远跑过来，出的汗让大脑袋更亮了，在数九寒天里冒着热气。
　　他一路喊着“好消息”，可真到大家跟前反倒喘得说不出话，弯腰拄着膝盖顺了半天的气才能言语，刚张开嘴就笑开了：“同志们，咱们这儿，要盖博物馆啦！可行性研究报告已经报上去啦，估计八九不离十！”
　　大家自然高兴极了！挖掘成果可以规模化、系统化地得到保护，这是考古发掘的最好结果，是考古学家的最高成就啦！
　　一个阿姨喜笑颜开地拍了拍饶富：“孩子呀，你要不要待到博物馆建成啦？”
　　饶富回头笑了笑：“看需要吧。”说完就又猫着腰去拍木棺上的彩绘。
　　这个阿姨对于饶富只说了四个字颇为震惊的样子，愣愣地走到另一个阿姨身边，碰了碰她：“诶，我怎么觉得饶富有点奇怪呢。”
　　“哟，你才看出来啊，我可是早就瞧出来这孩子不一样了。”
　　“哪不一样了，你说说。”这个阿姨还是满脸迷惑。
　　“你这几天统共听他说了几句话？现在根本就不怎么搭理人了！不是在那狠拍就是在那调机器，一副玩儿了命的样子。”第二个阿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啧，没看他现在天天都衬衫长裤啦，哪像以前穿个花里胡哨的紧上衣、裤子还破着洞？”
　　“这孩子怎么变化这么大？”
　　“谁知道啊，突然转性了呗。我儿子也是，上午的主意，下午就变了！”
　　“你儿子那哪一样啊！他那是青春期！能和饶富是一码事么？”
　　白衣少年面色郑重，俯身拍摄，对这些评论充耳不闻。饶富的心里在跟自己较着一股劲，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就像在做梦一样，一天和一年没有分别、没有什么人的看法和意见对自己而言是重要的。可那天在医院，苏可看他的眼神现在还像刀子一样剜在他心上，他知道自己难过了，后悔了，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不想对苏可大献殷勤让她的快乐蒙上忐忑的阴影，更不能忍受干脆离开、让她消失在自己世界中的苦痛。他刚刚清晰的世界又坠入不知所措的迷雾中，所以他如今可以做的，只有做好自己，认真生活。
　　但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是，他其实只是在磨刀等候，等候一个可能的机会，一个虚弱的空隙。

　　听说可研报告已经得到了省领导的批复，投资方案初步定的是国家出资、个人或企业参股的形式。招商部门已经忙乎开了，在全国的优质企业和个人投资者间广泛甄选。
　　这天组里接到消息，说是经过多轮接触后，投资意向最明确、与招商条件最接近的一家企业已经浮出水面，只等这企业的董事会对现场进行考察后就可以和省政府签订合作意向书。
　　知道财神要来，队上早就做了准备，把挖掘纪律又整肃了一下，各项分工更明确了。确保财神来到后，可以看到一个清清爽爽、有条不紊、效率超高的挖掘现场。
　　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那阵仗还是把组上的人惊到了。二十多辆黑车捱过颠簸的黄沙土路在挖掘坑边一字排开，陆陆续续地下来一片人，乌乌压压地盘在那里。
　　其实企业方面只来了三个董事，为首的那个四十多岁，头发精短，个子不太高却透出一种孔武之气，连穿着文质彬彬的定制西装和中规中矩的呢子大衣都压不住这种气质。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但目色沉稳，便让人只觉精明、不觉狡诈。
　　他们一行人由省长秘书亲自陪同，大步流星地开进现场，后面一杆随从跟得气喘吁吁。
　　佟叔带着考古队迎上来，省长秘书给众人介绍道：“这就是耀腾集团的董事长，方晋荣先生。”
　　佟叔早在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做了功课，接下来的台词已经搁在肚子里练得滚瓜烂熟，他握着方晋荣的手，真诚地说：“方先生人如其名，久仰久仰。”
　　苏可跟在后边，乍听到这一句，心里盘桓了一下：晋、荣…人如其名…她被佟叔的夸人方式凛了一下，人群中就去找谭墨诚，偏巧他也在看她，似是知道她此刻通体恶寒，便极温暖地冲她一笑，闪得苏可险些没听见佟叔叫自己。
　　因为苏可平日里已经接待过无数考察团和媒体，对那一套解说词可以说是倒背如流，应对各式各样的问题也是游刃有余，秉承经验至上的原则，佟叔决定还由她来担任这次接待的主讲。还特别嘱咐谭墨诚辅导了下她的演讲技巧，盯着她多多练习。
　　现在，身经百战的苏可正对着这一干政商界人士侃侃而谈，条理清晰、声音清脆，谭墨诚这下可以近在咫尺地看他的白云认真讲解的样子，心中欢喜。
　　那个叫方晋荣的财神爷一直谦虚地、和颜悦色地听着，在问题关节处却突然发难，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他问道：“一号墓是抢救性发掘这无可厚非，可二号墓现在还没有任何线索显示和一号墓有任何关系，你们怎么发现二号墓的我并不关心，主要是□□‘不挖帝陵’的铁律还悬在那，你们在既没有政府批文、又没有二号墓非帝陵的有力证据时就大力开挖……”他顿了顿，环视了下省长秘书和考古队的众人，“我怕到时有质疑的声浪起来，咱们就，名不正言不顺。”
　　他的语气和善，可话一出口，所有人却都感觉头顶一紧，连久经沙场的沈秘书都不例外。佟叔的汗立时就从脑门冒出来，他喃喃接道：“我们当时和文物局通过电话的啊……”
　　谭墨诚心想此人可真是非同一般，功课做得足且不说，一个问题就切中要害，他从人群中朗声说道：“我们在二号墓开工之初就对墓的形制和周边做了非常详细的勘察，除四至的大小够不上帝王规制以外，还严格排查了周围有墓道以及神路的可能性。关于勘察细节已经给文物局报备过，挖掘流程是不成问题的。”
　　沈秘书一眼就从人群中分辨出谭墨诚，他即使与那么多人站在一起也还是非常出众。他这一席话以非常专业缜密的论据为依托，却不着痕迹地模糊了勘察细节备案和开挖两个关键的时间节点，看似有理有据的同时争取了转圜余地，沈秘书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确实是这样，你看我这个外行也不懂，但我们全力配合，回头方董还需要什么批文，我一并给您搁桌子上！”听沈秘书如是说，身后的招商部长立刻意会，在笔记本上写到：速找文物局要勘查备案，报文举签，批复日期留白！
　　方晋荣一听就朗声笑了，开怀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随即又抛出一句：“批文我是有了，可省长才给我那么大一点儿地，我配套设施都没有地方建啊，伸不开拳脚啊。”
　　沈秘书全然没有为难神色，老道地打起太极：“回头老哥您把配套设施的方案给我，省长那我不敢说，但我这，招商那，经济发展局那，一定给您使劲，让您的回报比可研报告上说的还好……”
　　谭墨诚微皱着眉听着他们唇枪舌剑地过招，兴味索然。他偏头看了看苏可，发现她的嘴角微吊着，眼睛却呆呆定在一点不动，原来已经放起了空。这丫头！谭墨诚心里暗笑，随即也调整心境，渐渐放空，一会儿就一身轻松。

　　考察终于接近尾声，考古队继续工作，只苏可和佟叔带着一行人来到青铜器修复的工作室，贾文忠正在那伏案工作，苏可对这位来自青铜器修复世家的老师特别敬重，没有事情的时候就爱来看他工作。
　　青铜器多破损严重，有时有多达上千的碎片，最小块的连小手指甲的一半都不到。贾老师就凭借着自己对各朝代青铜器器型的了解，将它们拼接回原样，焊接处的花纹都得到了细腻的弥合，肉眼无法分辨，可谓是给了青铜器第二次生命。
　　有个经发局的官员盯着这一桌大大小小的碎片，好奇之下刚要下手摸，斜刺里就被一只小白手给挡住了，只见苏可笑眯眯地递过来一双手套：“领导，请先戴手套。”
　　那官员的积极性受到打击，将手套一推：“嗨，算了，这破玩意也没什么好看的。”
　　苏可瞪了他一眼，边把手套放回边不疾不徐地说：“领导，这些青铜残片拼接前就是破玩意，拼接后就是国宝，您未免有些以貌取物啦。”她还是笑嘻嘻地，很天真无害的样子，“再说，这些毕竟是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片片挖出来的，还请您给点儿面子。”
　　那官员本就对这些东西没感觉，他一向说一不二惯了，不想竟被这么个小姑娘反驳，一时愣在那。方晋荣却从屋子的另一侧招呼过来，说道：“廖处，小姑娘说得对，可别小看这么些东西，就是没进博物馆的，巴掌大的一小片，咱们一辈子挣的也不一定买得了一件！”
　　众人这时也活泛起来，都开玩笑说哪还有方董买不起的东西。那个廖处也就着这个台阶舒舒服服地落了地。
　　佟叔擦着汗斜了苏可一眼，方晋荣也穿过人群往这边看了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