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时光机的遗言

　　从清晨5点通过皮皮时光机自动发送遗言，及至中午时分，已经过去7个小时了。无数素不相识的网友涌进了死寂泱泱原本毫不起眼的微博空间。一个上午，“死寂泱泱”这词便排进了微博热搜议题的前十名，原来只有百来个僵尸粉、营销粉的微博，一眨眼便生人粉丝数破千。

　　城西女中规定学生在上课时间不得使用手机，不过午休时分却是例外。八年级（2）班的教室里，座位靠后的刘思萌正认真地刷着微博，忽然大声问道，“喂，你们看到死寂泱泱那个微博没？”

　　原本几个女生正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没有男生的世界，让这些姑娘闹腾起来一个个格外奔放。听得刘思萌此语，又一个个忍不住问道，“什么什么啊？”
　　“就是有人自杀了，还发了遗言在微博上。”刘思萌道。
　　“啊？发什么啦？”有人又问。
　　“来来来，我给你们读读。”说着，刘思萌拿着手机站起身，念道，“这算抑郁症吗？随时随地都会想到自杀呢。择日不如撞日，夜黑风高，就今天吧。各位拜拜，愿你们都有好心情。”

　　“各位，觉得这遗言写的怎么样？”刘思萌问。
　　坐在刘思萌前排的钱亦婷忽然回过头，“什么叫抑郁症？”

　　“这个……听我妈说，抑郁症就是不开心，很不开心到一定程度。”刘思萌答道，“对了，张国荣，张国荣你们知道伐？好像就是因为抑郁症才跳楼的，我妈还是他的粉丝呢。”
　　“那么说，得了抑郁症就会自杀咯？”钱亦婷又问。
　　“呃……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得了这症人就挺自闭的吧，一步步把自己逼到牛角尖里去了。旁人也进不去他的世界……”

　　刘思萌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一本练习本飞过来砸在她身上，隔了几列的一个短发女生“嚯”得站起身，冲她喊道，“你烦不烦，要吵出去吵！”说着，自己却抢先奔出了教室。
　　刘思萌霎时愣住，隔了几秒钟，方才回过神来，一叉腰，脱口便骂，“戴笑尘，你什么意思？我得罪你了？”声音极具穿透力，仿佛要追踪着被骂对象的身影一路穿越这教学楼的墙壁和走廊击倒她。

　　眼看一触即发。一直保持沉默的班长云杉起身走到刘思萌身边，从地上捡起练习簿，拍了拍灰，道，“谁让你一口自杀一口抑郁的。说点高兴的不行么。”
　　“班班，是她欺负我好伐。”刘思萌嘴一扁，虽然仍是不乐意，只不过吵架最关键的那一口气已经泄了，嘴上却仍争辩，“言论自由嘛！我爱说什么话题就说什么话题，怎么，还得她戴笑尘允许了？她好大的谱儿啊！”

　　云杉知道刘思萌的脾气，当下也不跟她辩，只是道，“陪我去趟小卖部买吃的，刚吃完饭我又饿了。”说着，便挽了刘思萌胳膊，硬拉她出教室。
　　出了教学楼，云杉却不往小卖部方向去，而是往校园后方的小池塘走。“喂喂，方向错了。”刘思萌声音有气无力。
　　“我知道。”云杉道，“不找借口，你能陪我出来逛么。”

　　论占地面积，城西女中绝不算大，不过校园胜在布局精巧。两人走了两步，绕到教学楼后方，却见小池塘边早已经有人占据了。

　　“戴笑尘？”刘思萌和云杉对看一眼，站在原地都没动。戴笑尘背对着两人，肩膀一抽一抽的，似在哭泣。
　　“嘿，是她先砸我，她倒先躲这儿来哭了。矫情给谁看啊！”刘思萌一向嘴上不饶人，却是三月天的小孩儿脾气，刚刚当众失了面子正憋屈着，这会儿见让她失面子的人似乎也不怎么高兴，她倒先高兴起来了。

　　云杉用手肘戳戳刘思萌，“走，看看去。”
　　刘思萌立即作出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左胳膊一抖，便把云杉挽着她的手给抖落了出来，“别……我怕她砸我。”
　　云杉眉头一皱，“就你小气。那你先回去吧。我去瞧瞧她。”
　　刘思萌右手拇指食指比了个八字在下颚一撑，道，“班班大人又要开启知心姐姐模式了？”

　　云杉也不理她，径直便往小池塘边走去。临近了，才见戴笑尘整个人哭得已是不能自已，池塘远端几个低年级的学妹在围观，却也不敢靠近。云杉走过去拍了拍戴笑尘的肩膀，自来熟地在她身边坐下，“Hi，怎么了？别跟刘思萌那大嘴巴生气了。”
　　戴笑尘一慌，整个人往后缩，见是云杉，便道，“没……没什么，你别理我。”说着，站起身，又奔走了。

　　云杉望着戴笑尘的背影，蹙着眉头若有所思。一个人坐了一阵，她起身往教师办公楼走。来到语文组，云杉敲了敲门便推门而入，不想李依卉却不在。确切地说，整个语文组都是空的，一个老师都不在。
　　云杉有些纳闷，奇怪，虽然是午休时分，平时办公室应该很热闹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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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正是中午12点30分，上海市教委紧急通知，城西女中全体教师召开临时大会。
　　女中48岁的校长高雯坐在会议室侧席，上首坐着市教卫党委宣传处处长秦芳、市教委基教处副处长王彤，以及区教育局局长卢宇安。

　　“市公安局已经确认过了，今天早上在微博发遗言的“死寂泱泱”就是八年级（2）班的学生季君兰，在她房间内发现百草枯溶液以及匕首，但本人不在，目前情况尚不明确。另外，学生此举的动机也还不清楚，据公安局方面的消息，已经与季君兰的妈妈沈丹露联系过，但也没有结果，她的爸爸则似乎还在英国出差。”校长高雯说道。

　　“目前，这条遗言已经被转发了近7000次。以前一个学生出状况，影响的可能还只是小范围。现在，每个学生都会用电脑手机上网，这微博一发，这影响之大，就不是我们可以预料的了。所以，今天要求召开这个急会，一是向各位老师通报此事，二是希望各位尽早做好班级学生的管理及情绪疏导工作。当然，我来之前已经跟市委宣传部沟通过，先看情况，如果事件继续发酵，会有宣传提示知会各家媒体。”市教卫党委宣传处处长秦芳说道。

　　城西女中大会议室很安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老师们都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今早也有个别老师在微博上看到过那条遗言，但没有人把和自己学校的学生连在一起。“李老师，”秦芳忽然转向李依卉，“你是班主任，八年级（2）班的情况你要特别注意。”

　　李依卉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整个人缩在角落的位置。每刷新一遍，那又多出来的好多转贴和评论，便让她更骇怕一点。她听的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仿佛一记一记把她往深渊里砸。

　　“李老师？李依卉老师！”秦芳重复道。
　　坐在李依卉身边的沈馨竹用手肘轻轻捅了捅她，“依卉，在问你话。”李依卉抬起头，眼神里是不见边际的茫然。
　　秦芳摇了摇头，转向校长高雯。高雯连忙嘱咐，“沈老师，魏老师，这个事情你们要帮李老师一起处理好。千万不能再出岔子！”

　　市教委基教处副处长王彤一直坐着没发声，这时便说道，“城西女中是一所百年名校，也是我们上海基础教育的一块牌子，没想到也会出这样的事情。但有果必然有因，班主任，以及任课老师都该反省反省，是不是在教育方法上有什么不当了？她的遗言微博我看了，没看完，翻了翻，有几十页哪，写了上千条哪！就我看到的，看她这之前好几次发言流露的情绪就很是消极，她说她那是抑郁症，这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抑郁症？就是心理不痛快呗，所以就在网上发泄，但你们那么多老师，班主任，还有任课老师，怎么就没一个人发现这学生情绪不对呢？明天就是9月10日，就是教师节。我知道城西女中有不少老师将到市里区里领取奖章，但在这个时间点上出了这样的事情，你们拿着教师奖章，羞不羞愧？”

　　这话说的颇重，一时间，会议室空气有些凝滞。
　　校长高雯的脸色很不好看，教师们也都沉默不语，李依卉这时忽然抬起头，轻轻说道，“对不起。她，其实我以为她没有不开心。”

　　“你说什么？”王彤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依卉。
　　“我的意思是，她……她一直表现得挺开心的……包括在作文中流露的情绪……我……是我的错，作为班主任还有语文老师，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李依卉之前已哭过一场，一开口说话，又是两行眼泪淌下来。
　　“依卉，先别说了。”沈馨竹拉了拉李依卉的衣角。李依卉勉强站在那里，似乎轻轻一阵风便能把她袭倒。

　　区教育局局长卢宇安一直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在行政隶属关系上，区教育局是城西女中的直属上级单位，在私人关系上他是校长高雯的丈夫，城市女中出了这样的事，他不便开口。

　　铃声打破了僵持，校长高雯向秦芳和王彤征询道，“这是午会的铃声。秦处、王处，市教委的精神传达到了，我也会继续督促老师注意各自班内学生的情绪。先让有课的老师回去准备。其他一些更具体的想法，我们几个再详细谈，您看行吗？”
　　秦芳看了看手表，道，“我和王彤下午还要赶回市里汇报，老江也去，城西女中出了这事。你们讨论个后续应对方案出来吧。”

　　高雯站起身陪三位领导出门，又转身向各位老师道，“好，今天中午的教师大会先到这里，我想大家都明白了，先回去准备下午的课程吧。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不论是面对学生，还是在网上。”

　　沈馨竹扶着李依卉走到会议室门口，未料却被高雯拦下，“沈老师，你和李老师都留一下。”高雯又转过身，对一直没发言的八年级年级组长魏秋泓道，“秋泓，还有你。”

　　学校中层的几个主任也都坐着没动，等会议室里大部分老师都离开了，德育主任张卿开口道，“我教八年级的心理课，出了这样的事，我有责任。”
　　沈馨竹瞧了他一眼，心想，刚才市教委领导在的时候不说话，这会儿倒开始了。

　　张卿续道，“学校的心理课主要还是以面向全体学生的预防性心理教育为主，对于个别已经陷入困扰的学生，我关心的不够。虽然学校有开设心理诊室，但主要还是面向主动来咨询的学生。但比起信任学校和信任老师，现在好多学生都似乎更信任网络。唉，出了这样的事，造成这么不好的影响，真的很遗憾！”
　　张卿是城西女中的老教师，年轻时担任过学校的数学老师，后来考出了国家二级心理资格证，升任德育主任后，便改教八年级的心理课。沈馨竹素来不喜张卿，一是觉得此人特功利，二来也讨厌这人爱拿腔拿调，不过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倒也互不相干。这时，听得他这话，便也在心里冷笑一声，得，瞧这责任可推干净了。

　　教研主任陈岚点了点头，道,“张老师说的对，网络对学生的影响已经是共识，我们的心理教育也应该与时俱进。不过，预防性的心理教育可以由像张老师这样的心理老师担任，但针对个别问题学生的即时和即时矫正，还是要依靠班主任的细心。”说着，看了看低着头坐在那里的李依卉，问道，“李老师，作为班主任，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沈馨竹侧身看了看李依卉，接过了陈岚的话头，“依卉正式当班主任时间不久，这事儿主要责任在我，不管怎样，我会跟她一起想办法尽快找到季君兰，同时稳定班级其他学生的情绪。”
　　沈馨竹是市里挂了号的青年骨干教师，她母亲亦是德高望重的语文特级教师，曾享受□□津贴，她这话一出，任谁也不便驳她面子。

　　张卿却道，“沈老师，您是好老师，对学生好，对带教的李老师也好。可这就是因为您太好了，什么都拦下来，这李老师才不长进啊。”
　　这话说得尖酸，饶是沈馨竹涵养极好，也忍不住一挑眉，正要回话，高雯先开了口，“张老师，作为德育主任和心理老师，不如我们先听听你的看法吧。”

　　“这个嘛——”张卿早有准备，咽了咽口水，道，“首先，我建议就是明确责任，这件事我有责任。季君兰同学的班主任和各位任课教师也都有责任，希望本学期在八年级（2）班有授课任务的老师都能诚心做一份检查。这也是学校向区教育局和市教委表明态度。其次，现在网络上的人肉起来多厉害，虽然现在并没有爆出季君来是本校学生，但也许明天就把我们学校挂出来了，为了以防万一，我建议学校还是得预先准备好一份告示，态度诚恳一点。万一矛头指到学校，可以迅速给出回应，届时直接贴在我们学校的官方微博上就可以，也不至于太被动。”
　　张卿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听着颇有些道理，会议室几个学校中层主任开始纷纷点头附和。

　　魏秋泓一直沉默着没说话，她上午在区里开会讨论明天教师节表彰大会的流程，得知学生出事，便立即赶回学校，只是一时之间也是无策。此时听得张卿这“两点”论，终于忍不住，道，“张老师，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多考虑一下学生？不管如何，考虑一下如何找到季君兰同学？考虑一下如何对其他同学做出解释？”

　　张卿清了清嗓子，“魏老师，调查和找人是公安局的责任，公安局都暂时查不出来，你以为我们几个老师在这里讨论讨论就有结论了？另外，向其他学生做出解释这自然是需要的，但这自然主要是班主任层面的工作。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开学校中层干部会议？自然首先从学校的大局观上考虑问题。”

　　会议室再次陷入沉默，张卿目光于在场老师间逡巡了一遍，道，“我明白，有些老师情操比较高，可能挺瞧不上我。但你们有为学校想过吗？出了这样的事情，对我们学校就是一场危机，学校自然必须要拿出应对危机的办法来。让我当这个恶人，我也没意见的。”

　　高雯站起身，在会议室里踱了几步，她知道自己已然坐上了火山口，如果处理不当，影响的不仅是自己，更是学校的荣誉。她是见识过网上的舆论的，她不敢想象如果那些言论都冲着学校而来，该如何是好。

　　“先按照张老师说的办吧。”高雯道，
　　“校长……”魏秋泓与沈馨竹同时开口，却被高雯一个手势止住了。

　　“我也会做一份自我检查。学校应对的信就交给张老师来写吧，沈老师，你是语文老师，最后定稿由你来把关。”高雯的语速越来越缓，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气流在声带内滚动了良久才发出，“我相信，大家对学校都是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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