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时光机的遗言

　　自从回到局里，看了系统里季君兰的家庭档案资料，林奇巍就闷声不响地坐在办公室自己的位子那儿。他一条又一条地刷着四季泱泱的微博页面，看她每一条发言，希望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只是，翻着少女留下的2000多条微博，他愈发心惊，她怎么能不快乐成那样？他从前以为能进到那所学校读书的女孩儿都是幸运的。

　　刘骏不知道林奇巍心里那些事儿，不过也看得出他别扭着，便不勉强他。刘骏自己在看从保安那儿要来的录影资料。
　　华庭别院不大，除了小区门口，还在小区围栏那边每隔10米处都安装了摄像头。角度正对着季家的是7号和8号摄像机。刘骏想，那女孩儿留了遗书又不在家，定然是出走了。果不其然，很快，林奇巍便从摄影录像里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在夜里11点13分时，从一楼窗口爬出，然后翻越栏杆出了小区。

　　刘骏立即给接管案子的长宁分局新华路派出所打电话告知发现，然后静静地坐了一阵，起身来到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处处长曹戎办公室。

　　“老大，我想继续跟进上午那个案子。”
　　“又没不让你跟。”
　　“我的意思是，我想暂时只跟这个案子。”
　　“理由？”
　　“那个女生还没找到。”
　　“找人是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的活儿，刑事案件也有刑侦大队。如果他们需要，我们再从旁协助。”
　　“可她是通过网络发布遗言的，利用网络，我们有更大能够找到她行踪。”
　　“我说了，我们可以从旁协助。”
　　“如果这个女生还活着，目前肯定处在很危险的心理状态，在找到她之前，我不想分心去担别的案子。”

　　曹戎有些烦了，他盯着刘骏，缓缓道，“我们是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处，通过网络技术手段定位并救助自杀的网友，只是我们工作的一部。你再纠缠，既不符合规定，也不利于其他工作的开展。”

　　刘骏不依不饶，道，“您知道，我一直希望我们处能够分出人手，成立自杀干预小组，通过网络的优势，来减少自杀的行为。”
　　曹戎摇了摇头，“这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工作范围了，换句话说，在工作思路上，你已经走偏了。”

　　刘骏抿着嘴保持沉默，笔直地站着不动，过了很久似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什么是工作思路？公安公安，意思是维护公共安全，我们是网络安全监察处，网络安全难道更多只针对各种网络犯罪行为的侦察吗？网警难道只能接到自杀报警后才能赶赴现场进行处理吗？这才是正确的工作思路吗？根据公众留在网上的讯息，筛查排除公众对自己可能实施的危险行为，同样也是保障公众的安全。这怎么就不是正确的工作思路了？我只是想先行一步。”
　　“强词夺理！”曹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少跟我这绕圈子！”

　　曹戎是部队军官转业，身板本来就比考公务员入警队的刘骏大了两圈，平日里不怒自威，此时怒火上来，更是令人望而生畏，“各个处室干什么活儿，还用你刘骏来指点江山？还先行一步？你小子能耐可大啊！”
　　谁知刘骏也是硬气起来便撞了南墙不回头的主，应道，“这怎么能算强词夺理？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了？您倒给我指点指点。”

　　“刘骏！”曹戎被气得眼珠子瞪得浑圆，眉头早已锁成了倒八字。他没料到向来处世妥帖的刘骏非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在这个问题上跟他杠起来，这之前刘骏就提交过关于成立自杀干预小组的相关请示，被他驳回，这次办了案子回来又来。
　　“曹大……我是真心觉得我们处可以在网络自杀干预这一块担起责任来的。这次这个姑娘情况真的很危险，我想亲自找到他。”刘骏仍在坚持。

　　“刘骏，你到底犯什么浑？”曹戎看着刘骏，他是真的弄不懂这个年轻人的固执。
　　“这个姑娘在微博上留下了遗言，她是信任网络能听见她的声音。我们网安处应该珍惜和回馈这种信任，去把沉浸在痛苦中的她，找回来。”刘骏说的很认真。

　　曹戎忽然觉得有些累。他挥了挥手，“你非要这样，随便。我下午要开会，出去。”
　　刘骏二话不说，转身便出门。

　　“回来！”曹戎又叫。
　　刘骏站定了不动。
　　曹戎叹了口气，“一个星期。我只能保证一个星期不派其他活儿给你。”
　　“谢曹大！”刘骏轻轻道。

　　回到公共信息网络安全监察处办公室，刘骏却见林奇巍正在发飙——
　　“记者？什么记者？你们记者是不是整天没事找事不嫌乱哪？”“谁告诉你她失踪了？什么叫多少生存可能？你会不会说话哪你？”“还有，我不管你哪儿弄的我的号，别——再——打——来！”

　　“怎么了？”刘骏走上前去问道。
　　林奇巍绷着脸不做声。一旁的许文斐道，“似乎是有个记者想调查早上那女孩的事儿，直接找上巍哥了。”

　　刘骏眉间一蹙，暗想，这风声还真是传得快，不晓得接下来网上还有多少料会爆出来。他走过去拍了拍林奇巍的肩，“早上那案子我想再查一查，先去找她妈妈聊一聊，你也跟我一起跑一趟？”

　　还没等林奇巍回答，一边的许文斐先说话了，“骏哥，你还真去找那个冷血的妈啊？早上跟她打电话可没把我给气死。‘我这里正在召开很重要的会议。我中午有2个小时的午歇，到时再跟你们联络。请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你们这样会打扰我的工作。’我呸，若非亲耳所闻，真不敢相信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妈。女儿留了遗书出走，生死不明，竟然还想着开会。”

　　许文斐说着，瞄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已然临近下午1点了。“哟，没看没注意，这午歇时间都快过了吧，也没见这位日理万机的大教授母亲跟我们联络呀。她是真不关心女儿的死活吧。”

　　“一切等我见了她再说吧。”刘骏又看了看林奇巍，“你到底去不去？”
　　“去！”林奇巍一跃而起。

　　刘骏开车，林奇巍坐在副驾驶席。两人一路向震旦皇冠假日酒店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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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安系统想要找一个不刻意藏匿行踪的人，实在不难，刘骏很快就查到沈丹露口中很重要的会议是什么。
　　在某个刹那，刘骏忽然能够理解沈丹露挂许文斐电话时的高傲态度。研究自杀的心理专家的女儿却在网上留遗书说要自杀，而这消息还要靠别人告知，这实在太过难堪……她必须维护自己的尊严。基于此，内心对女儿的怜惜之情大概也会被非理性的怒火给摧毁了。刘骏想。

　　中午高架上的车不多，半个小时不到，两人便抵达了酒店。引导员将刘骏带到车库一处空地，两人停车下来，却见另一辆白色宝马也驶了过来。不知是出于警察的直觉还是什么，刘骏朝车窗看了一眼，司机是一位有着细长丹凤眼的美丽女士。

　　两人来到酒店大堂，林奇巍向前台询问召开世界预防自杀日主题论坛的会议厅是哪间，前台小姐正指路二楼百合厅，却忽然又指着刘骏身后道，“诺，你们跟着她走就好了。”刘骏转过身，见一位穿着白色修身款中袖衬衫搭配灰色阔腿裤的女士正穿过酒店大堂，乘扶梯朝2楼而去，正是刚才那位女士。
　　刘骏忽然觉得她有点面善，林奇巍道，“是不是季君兰的妈妈沈丹露？”刘骏恍然大悟，两人上午回到局里后便调出公安系统里的资料，见过沈丹露的照片，此时对看一眼，便跟了上去。

　　百合厅厅口还摆放着一些残留的饮料、糕点、水果，想来是午歇时供与会诸位享用的。此时已近1点30分，厅口的人不多，只有两三个西装革履的男士端着咖啡正在说着什么。中间一位年长者见到沈丹露，便笑着走了过来，“小沈，家里的事怎么样？今天这儿可离不开你，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活儿，都指着你呢。”

　　说话的正是顾乃清。
　　沈丹露午歇时跟顾乃清请了个假，说是家里有些急事必须回去一趟，就不陪同午餐了。顾乃清当时心里是不愿意的，这般场面，还真是需要像沈丹露这样的人物，看着像花瓶一样赏心悦目，聊起专业知识又立即让人肃然起敬，最关键的是打点相当周全。有这种交际天赋的女教授，高校里一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不过沈丹露从来都是最拎得清的，若非真有急事，她也不会告假。
　　可顾乃清等到12点三刻，也没见沈丹露回来，发过去的短信也没有回复，下午的会1点半正式开始，顾乃清便有些急了。

　　那时沈丹露正在女儿季君兰的房间里坐着，派出所的民警刚刚给她录完口供。她确认过了，百草枯不是家里的，匕首倒是去年家里去拉萨旅游时自己给女儿买的，另外，女儿的确是什么都没带就离开了。
　　不过沈丹露告诉民警，女儿自小就爱玩出走，躲到公园里或者同学家里去什么。沈丹露没说错，前两天，季君兰才躲到一个同学家里去，还是人家妈妈打电话过来自己才知道的。

　　沈丹露本人22岁直博，24岁结婚，25岁女儿便出生了，她是一边怀孕，一边做田野考察，一边写的博士论文。女儿出生没多久，她便被公派到美国做博士后。当然她的律师丈夫季颂民也忙，所以女儿自小是被亲戚家带着长大的，直到女儿7岁上小学了，才接回来一起住。
　　她自己当初还有些自责，怕这样以后和孩子不亲，甚至有想过要不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不过季颂民说，这样会影响工作进程，而小孩子那么小又没记忆，什么都不懂，也就喂个奶、喂个饭的事儿，做父母的现在抓紧自己的事业，等她长大了，能交流了，需要精神上的对话了，自然还是会再来跟高知父母亲近的。

　　沈丹露虽然不是研究婴幼儿心理学的，但她自然也明白这话没道理。只是，她无法放弃自己得到的机会，也无法放慢自己在专业领域前行的脚步。而女儿幼年长期和父母分开的弊端，沈丹露直到几年后才亲身体会到，最简单来说，便是原本在亲子关系中最应该也最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感，在她和女儿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建立起来过。
　　只是，她还是太忙了，她发现自己有耐心跟踪一个案例，却已经没有耐心停下来问问不爱说话的女儿的小脑瓜里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了，而耐心这东西，丈夫季颂民显然比自己更缺乏。

　　录口供时，警察一直在跟沈丹露确认是否知道“死寂泱泱”这个微博地址，她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她又不是那种人生早早凋零天天窝在开心网偷菜抢车位或是偷看女儿微博的妈妈。只不过，她以为自己是知道季君兰的微博地址的，她们母女俩甚至还互相关注着，虽然沈丹露不常上微博，但她记得女儿的微博名是叫做“阳光的季节”。

　　知道出事后，沈丹露曾翻着微博找出了“阳光的季节”那个账号，最后一条微博是9月3日——“今天晚上去外滩3号吃法国菜了呢，嘻嘻。”
　　沈丹露记得，那顿饭一家人吃得并不开心，季颂民中间接了几个电话，女儿便闷闷不乐，结果季颂民却率先发了火，“带你出来吃饭，你摆这个脸给谁看？我对着客户吃饭，人家都没给我摆脸色。”只是没想到，女儿记在微博上的，还是开心的记忆。

　　独自在季君兰房内坐着的沈丹露眼看着手机来电显示指示灯闪了又闪，沈丹露猜到是顾乃清的电话。果不其然，是催她快回去。
　　沈丹露问，会议流程她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她也已经请系里其他老师帮忙，自己忽然有点累，下午可不可以不过去了。
　　顾乃清自然不肯，说好多领域内的专家都对沈丹露上午关于中国农村留守少年的心理状态分析及自杀倾向研究的发言感兴趣，本想着午歇时和她聊聊的，没想到她不在，下午可不能再放过机会了。末了又扯上一句，“小沈，办事情，我还就只信任你。”

　　于是，沈丹露就背着信任二字的责任又回到了会议现场。刘骏和林奇巍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惊慌或是悲伤的表情，这个女人看起来年轻而气质高雅。

　　林奇巍正要上前找她问话，却被刘骏一把拉住，“看看情况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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