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廷未央

作者:幻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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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 章


      五更天入宫请安,二品以上后宫家眷,加上王妃侧妃,足足有二三十人,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礼毕,才纷纷登轿。从西和门出宫,沿着西内大街一路经过南楼大街直奔天一台。鼓乐喧天,十八幡明黄色的旗帜随风舞动,偏偏周围连个观望的人都没有。里三层外三层,道路岔口早就被禁军驻守包围,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原本热闹喧哗的南楼大街,冷冷清清,商铺客栈窗门紧闭,只剩下几块招牌晃荡。

      天一台在京城之南十里之外,雀山脚下。方丈鉴元大师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历经三朝,很得皇家尊重。一行浩浩荡荡,还未到寺门,就听得远远传来钟声,袅袅不绝,回荡在山岭之间。绕过山道,鉴元大师早已身披紫金盘花袈裟,领着众僧等候在山门外。太后落轿,皇后独孤氏忙抢先一步上前扶住,鉴元大师先行国礼,后又与太后行过佛礼,这才领着众人绕过山门,一层层入殿参拜。

      先是太后,然后是皇后嫔妃,再后是王妃侧妃,最后才是女眷诰命。欣雨由江夫人带着,随在人群中,一步一挪,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样绚丽得有些俗气的朝服,她还是第一次穿戴,头上的吉冠虽然远比不上后妃们华丽,却也是层层缠绕,缀满了珊瑚璧玺、玛瑙珍珠,沉甸甸压得人太不起头来。往日里她也曾来过天一台,但此刻没有烟雾缭绕的香火味,没有摩肩接踵的人堆,古朴宏伟的殿宇,参天的古柏松樟,把这座百年古刹装点得分外肃穆清幽。等行到殿前,江夫人一拉欣雨的衣袖,低声道:“这里许愿最灵,待会儿记得求观音送子。”欣雨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推到了团蒲前。

      直到参拜完毕,皇后陪着太后往讲经室去听鉴元大师讲经,众人这才得了空喘气,留在后堂歇息。四妃在席,都是亲眷,在这样的场合下,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或喝茶或静坐,连向来活泼的慧妃此刻也是一付端庄,含着矜持的笑意端坐在宁妃下首。

      这还是欣雨头一次瞧见慧妃。从前宫里走动,宁妃淑妃都是自家人,贵妃虽然冷漠,但看在二妃的情分上也算客气,唯独这个慧妃是新晋,没有机会见面。她很年轻,不过十七十八的年纪,说不清是不是长得很美,但此时四妃共席,在贵妃的冷艳、宁妃的婉约、淑妃的秀美映衬下,她实在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容颜,但是,只看一眼就不得不注意到她。她忽然有些理解惠妃受宠的原因了,虽然其他的妃子都很美,但是和她相比,却像一个个精致的瓷器娃娃。她却像一幅流动的风景,像春日欣欣向荣的原野,洋溢着青春活泼,即使这么静静坐着,都能让人感受到澎湃的生机。欣雨低着头,浅浅饮了一口茶,这茶明明清润得很,喝在嘴里却说不出的乏味干涩。这样的青春,这样的活力,宁妃和淑妃何尝不曾拥有过,惠妃又能拥有多久呢。她侧目望向江夫人,只见她优雅地捧着一盏茶,轻轻吹拂着,从指尖到发丝,无一不整齐妥贴,明明那么美,却如同口中的茶味,满是苦涩。

      回到宫中,太后设宴,是清一色的素席。年轻人吃不习惯,也都摆出一付欣然领受的热乎劲,谈谈笑笑,讨太后欢喜。裴顺卿裴大人的母亲是皇帝的乳母,和太后算是至交,在席间并不拘束,因见太后回来后神情愉悦,笑问道:“太后去天一台,向来都会求一支签,想必这回是支好签吧。”太后呵呵一笑,像是说到了心坎里,连眼角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了,笑道:“是好签,鉴元大师说,是支久别重逢的签,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多,必能见到牵挂的人哪。”淑妃抬头问道:“难不成是九公主回朝有望?”她向宁妃看了一眼,笑着向太后道:“臣妾以茶代酒,敬老佛爷一杯,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啊,老佛爷心心念念的,可不就是九公主嘛,听说九公主是当朝的第一美人,只可惜臣妾嫁得晚,没缘分瞧见。”太后听到这话,心里头一半喜欢,一半感伤,默然不语。独孤皇后心思细密,察觉到了太后的黯然,忙拿话题扯开了:“听说刘大人府上多添了一个胖小子,还没对刘夫人道声恭喜呢。”一提到这事儿,太后的脸上复又洋溢着喜气,娘家添丁,还是长孙长房,抬眼望向弟妹刘夫人,却见她有些失神,被一边的夫人们恭喜,才意识到正谈论着自己的事儿堆笑应答,心里不由觉得几分纳罕。

      过了午时,一众人见太后有些寥寥,知道她年纪大了折腾不起,便纷纷告退。贵妃心里头挂记着儿子,一心也要告退,却见母亲默默坐着喝茶,仿佛有千钧心事一般,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不由也踯躅起来。太后摆了摆手,笑道:“你们都回去歇着吧,大半天的也够累人的了,陪我这个老太婆又是参佛又是吃斋,我也得歇歇了。”她看了一眼下首的刘夫人,“刘夫人就留下来吧,陪哀家说说话。”皇后听了,忙站了起来,向周围使了个眼色,一袭人忙跟着跪安道乏,一时间都退了出去。

      太后站起身,挪到了里间,在一张檀木塌上倚着,毕竟不再年轻了,一松懈下来,只觉得浑身酸楚,回头见刘夫人侍立在一旁,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示意宫女们到外头侯着。内室之中只剩下姑嫂二人,太后这才凝神问道:“到底怎么了,今儿一整天都魂不守舍的,叫人看着着急呢。”刘夫人见左右无人,咚地一声就跪倒在地,不及说话就嘤嘤地哭了起来,明明有满肚子的话要诉说,偏偏没有个头绪。这个弟妹向来没心没肺,小家碧玉性情,太后看了满肚子狐疑,忙催着她快说。

      刘夫人抽泣了半日,才回过气来,一把抱住了太后的腿,哭道:“太后!老爷……老爷就要大祸临头了!”

      半个多月来,刘麟泰暗中差人探访,千方百计想找出刘淮安的下落,谁知七天前,刘易带回来一个消息,把他的魂震掉了一半。刘淮安家对面茶坊的老板无意间提起,曾经有几个面色冷肃的人常常来这里喝茶,这些人不像商人,也不像地痞混混,一个个威武轩昂,不是一般市井小民。打探的人盘旋着拿话勾引,老板回想了半日,说只记得其中一人,左耳下有块朱色的蝶形胎记,很是显眼。刘麟泰脑袋飞快一转,惊出一身冷汗,跌坐在椅中,顿时冷森森手脚冰凉。他挥手让刘易退下,虚脱地靠在太师椅中。禁军内卫中的四品佐领中,有一个人符合刘易的描述,而这个人,正是皇帝身边的带刀护卫贾志鹏。

      刘麟泰左盘算、右盘算,没有想到居然被皇帝给盯上了。他也存着一丝侥幸,或许那人并不是贾志鹏,又或许只是路过并没有什么关联,但是他不敢放松警惕,如果真的是皇帝授意,那他就等于把脖颈卡在了刀口上。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注意上他,论亲戚是甥舅,论朝政,皇帝从来都不存什么心思,难道自己真的行事闪失大意到被人抓住了把柄?因着刘晋一事托病在家如果说只是心有疑虑,那此时,刘麟泰就是热锅上的蚂蚁完全没有了方向。能说上话的人,有谁?官至人臣之极,这事儿不同小可,谁也不能拍着胸脯跟他站在一条线上保他,他连半点忧虑也不敢透露给任何交好的大臣门人听,更不敢向长子刘霆吐露心事,唯恐一旦祸起来个知情不报偏袒庇护再罪加一等。病急乱投医,他忽然想到,五月初一进香一事,这个嫡亲的姐姐,当朝太后或许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了。

      他不顾脸面,临着进香的前一日晚上,特地赶走了夫人陈氏身边的侍女,拉着陈氏跪倒在她面前,不顾她心慌意乱,一五一十把所有一切都和盘托出。陈氏起初又是怒又是羞愧气急,待到刘麟泰絮絮叨叨把后来一说,吓得瞠目结舌顿时没了言语。她几曾听过这样的事情,甚至想都没有想过,这样富贵荣华的日子会有朝一日成为那天上的流云,随时灰飞烟灭。长子刚刚生下长孙,明明是太大的喜事,全府的人众此刻命悬一线,成了和刘麟泰这个色迷心窍的糊涂蛋拴在一根绳上随时会落水的蚱蜢。她连骂丈夫的心都没了,按着突突跳的心口,唯有字字句句记着刘麟泰的嘱咐。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么糊涂,本来年轻时候那些事儿,只当他年级大了,总能掂量清楚轻重缓急,如今要真有个什么闪失,孙子刚刚出生,这不是作孽嘛……”刘夫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太后哭得心烦意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她在宫里头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当年如不是外家有依靠,她怎么可能从皇帝宠幸郑贵妃的间隙还得到些体恤,生了当今皇帝。刘麟泰这桩丑事如果宣传开去,她在宫中地位一落千丈不说,侄女刘梅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寄予厚望的刘梅之子,皇长子瑾珣也将失去一个殷实的靠山,往后论什么怕都轮不到了。“这个混账东西。”她心里烦乱,却也不愿意在弟媳面前抬多责怪弟弟,只能不动声色地劝了几句,等刘夫人抹干了眼泪,遣人送了出去。

      被这桩事情一闹腾,午觉是睡不着了。错过了困头,太后一个人静静躺在榻上,望着蟠龙镏金的屋顶出神。“来人哪!”她猛地坐起,吓了一旁捶腿的宫女一跳。首领太监徐体善听着动静忙在门帘外头跪倒应声:“太后有什么吩咐?”太后定了定神,强作镇定道:“皇上这会儿子在做什么呢?”徐体善有些诧异,迟疑着回道:“多半是在乾元殿吧,要不奴才去问问?”太后摇了摇头,复又躺下了,低声叹道:“算了,等晚些时候再说吧……”她闭上了眼睛,暗自责备自己未免太沉不住气了,想到这些烦扰,只觉得疲惫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铺天盖地从四周涌来。

      出了宁福宫,众人便相互作辞,欣雨困得紧,跟在江夫人身后也想出宫,却被淑妃一把拉住。皇后见了不以为意,笑着点头应允。一路走到雨华阁,恭送皇后回昭阳殿,宁妃便邀几个妃子到她的懿德宫赏芍药。贵妃一路默然不语,满腹心事,只挂念着母亲和姑母的会面,哪有赏花的闲心,便推说不放心儿子径自先走了。慧妃盈盈一拜,笑靥如花,说还得回去吃药,不能多耽搁,轻轻巧巧也推托了。宁妃被晾在一旁好不尴尬,好在陈氏刘氏几个侧妃没这么大的胆子不赏脸,一阵欢声笑语给遮掩了过去。

      走到宫门口,不想五公主正站在门口的梨树下。她身边也没有宫女嬷嬷,见到众人,吓了一跳,一步一步挨着走近,像有什么心事挂念:“给母妃请安,给淑妃娘娘请安,给各位娘娘请安,给……欣雨……”她童稚的嗓音,字字顿凿,说道欣雨,她却调皮地眨眨眼,上前抓着欣雨的衣裳,把脸埋到了欣雨的裙子里咯咯笑了起来。宁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半是责备半是担心:“瞧瞧,半点儿规矩都没有。你怎么一个人跑到外头来了,那些嬷嬷当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小公主一手攥着欣雨的衣服,一边忙拨浪鼓似得摇头道:“跟她们没有关系,是我……想看看额娘什么时候回来……”她的脸红扑扑的,一着急汗都出来了,睫毛扑闪扑闪,惹人怜爱。欣雨掏出帕子,蹲下身替她拭汗,一抬头,却瞧见树叶中隐隐藏着一只穿着白皮靴的脚。

      带着几分疑惑,顾不得五公主在身后拽着,欣雨走到树下抬头往上看,果然瑾祥高高地坐在一个枝杈上,手里拿着一只燕儿风筝,也正探着脑袋往下张望。“我的小祖宗啊!”淑妃一个踉跄,疾奔到树下,握着嘴几乎要哭了出来:“祥儿,你别动,马上就能下来。”宁妃、侧妃们忙跑进懿德宫喊人出来帮忙。谁知瑾祥人小胆大,半点没放在心上,提着风筝线轻轻把它放落到了地上,也不等匆匆赶到的太监们张罗着拿梯子,径直就顺着树干枝节蹭蹭几下稳稳当当跳落下地了,惊得底下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淑妃一把把儿子抱在怀里,在他屁股上轻轻打了两下,哭道:“你想吓死母妃嘛!你这孩子,怎么跟只猴子一样不安分呢,爬这么高,要是一个闪失掉下来怎么办……还让不让母妃活了。”祥儿被淑妃抱得紧紧地浑身不自在,左扭右拧却挣脱不出怀抱,狠狠瞪了欣雨一眼,只能顺着淑妃任她哭个痛快。

      宁妃忙上前打圆场:“祥儿身手的确灵活,你就别哭了,这不是好好的嘛。可是祥儿,你记住了,你不仅是皇子千金之躯不能有闪失,你更是你母妃心头最重要的人,做什么事,都得想想你母妃!”她转头沉声向五公主喝道:“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不劝着点,就让他自个儿上树了?这还是皇子和公主的行径嘛?传出去,不教人笑话?”一旁的宫女嬷嬷忙跪倒在地请罪,瑾祥皱了皱眉,上前正色道:“不关他们的事儿,是我支开了她们爬上去的。”他语气严肃冷静,倒像个小大人似的一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凛然,看得人又好笑又不敢笑。欣雨上前替他拍了拍的衣裳,理了理头发,拧着他的脸蛋道:“你还敢瞪我,一伙人的胆都被你这个小祖宗给吓掉了。书房放假,可没让你上树啊。”瑾祥一脸冷凝顿时被破坏个精光,一边躲闪一边叫道:“师傅说了,男女授受不亲,小姨都嫁人了,要端庄才好。”这席话,惹得还抹着眼泪惊魂未定的淑妃也嗤地笑了出来。

      懿德宫内院开阔,和院外绿树成荫不同,园内只种了牡丹芍药这些低矮花木。此时牡丹已经衰败,芍药却正开得鲜艳,一株株婷婷玉立仪态万方,和牡丹相比,自有它独特的婀娜之态。宁妃在廊下的石桌石椅上铺织锦团蒲,摆了各色茶点,没有贵妃慧妃在反而不受拘谨,趁着和风丽日,倒也舒爽。

      五公主和瑾祥嫌方才玩得不过瘾,拉着欣雨在院中重新又把风筝放了起来。轱辘滴溜溜转着,借着一阵风,转眼便上了半天高,两个孩子乐得直拍手叫好,一会儿要抢过去自己放,一会儿来回张罗捧了茶点仰头观望,五公主穿着一身粉红的霞影纱缎,就像是穿梭丛间的蝴蝶,美丽可爱。

      正热闹着,到底五公主眼尖,欢呼了一声:“父皇。”人就像小鸟一样扑了过去。院门口皇帝背着手也正望着那碧空中的风筝,在他身边软软靠着的却是慧妃。皇帝身着月白色的罩衫,和慧妃那鹅黄色对襟长裙一样的简洁明快,一个俊朗文雅,一个顾盼生辉,真真是一对璧人。宁妃和淑妃对视一眼,此刻所想心照不宣,却不约而同浮起最温婉的笑意,起身迎上。忽然,只听当的一声,回头望去,见欣雨浑身一颤,手中却空空如也,食指上被勒出了一道血痕,鲜红的血滴趁着她在阳光下白得耀眼的皮肤格外娇艳夺目。一阵疾风,风筝挣断了线轴,飘飘悠悠直上云霄,化作了一个黑点,渐渐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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