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

　　他原本还在生董睿的气，可相亲事件一出，那件事也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董睿对他说话倒是一贯的不客气：“你吃完饭了吧？吃完了就回去，下班了还在这混什么。”
　　顾川条件反射地“哦”了一声，又“啊”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这算什么意思，董睿却像是充分领悟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顾川这才有点回过味来，赶忙推辞：“不用不用，董老师，真的不用。谢谢您，不过我这还有事情要做呢……”
　　然而董睿根本不听他说，只简单地说道：“快点。”
　　语毕他就转身出门去了，顾川傻愣了几秒，到底还是换了衣服跟上去。说到底，顾川对董睿还是有点点的畏惧，好言好语也就罢了，这样简单粗暴的，他还真不敢死磕。

　　两个人默默地下了楼，取了车，一路上一个字都没说。直到开出了车库，顾川正望着窗外出神时，董睿才冷不防问了一句：“今天不哭了？”
　　顾川被吓了一跳，随即满脸通红，而后又心虚得左顾右盼。他如坐针毡的样子，董睿看在眼里，嘴角就慢慢溢出一丝微笑。
　　顾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调侃了，一时气结，又在心里吐槽这人怎么这么无聊。好在吐槽着吐槽这，他头脑倒是清楚了不少，心里也没刚才那么堵了。
　　智商一到帐，顾川就不由得心生疑窦。董睿不是白天才嫌弃他嫌弃得不行，这会儿又来招他干嘛了？总不至于绕个路送自己回家，就是专程来嘲笑自己一句的吧。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脸上的表情早已经变了七八变，董睿皱着眉看了他一眼，突然说道：“你既然已经放弃了，就别这副样子。”
　　顾川心里暗骂道你怎么这么多事，我哪副样子了？你才一副死样呢。然而到底是底气不足，只好说道：“哦……我就是有点懵。”
　　他这话不假。许波宁和柳甜相亲的事情，好像一个浪头劈头盖脸砸到他头顶，让他一时缓不过气来。自从上次下了决心，这些天他就一直埋首工作，既不见许波宁，也不去想他的事情。自己对于许波宁的感情，他自知难以面对，就像鸵鸟一样挖了个坑把自己埋进去，不听、不看、不想。
　　然而到底还是被人活生生挖了出来。

　　“你上次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过，不打扰他的生活了。”董睿慢慢开着车，口吻很随意，“可你再这么下去，别人又不是傻子，肯定能看出问题。”
　　顾川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自己的失态不但会连累许波宁，甚至会连累柳甜！他瞬间觉得背上一寒，扭过脸来定定地看着董睿，后者却并没有看着自己。
　　“我知道了……谢谢你。”

　　两个人又沉默了一会，顾川到底忍不住问出了口：“董老师……你今天到底为什么不让我上手术？”
　　董睿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没料到他居然就这么直接问出来了，随即讥诮地笑了下：“你说话还真是不过脑子。”
　　顾川没得到回答，又被嘲笑了一次，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董睿倒是挺高兴看他郁闷的样子，隔了一会才问他：“你说吧，你想怎么死。”
　　顾川完全没明白：“嗯？”
　　“值总住院的时候，柳甜得了结核，尹雪娇甲状腺癌，杜颖也是结核，PCOS之类的就更不用算了。这还是她们知道要命，你是完全不知道死怎么写。”
　　科里的同事一个个都骁勇得很，顾川从没把她们和病号联系起来，一时间震惊得都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蛮干，不出一个月肯定就倒下了。手术以后总有时候做，你要死了就连工资也省了。”
　　顾川忍不住出言反驳：“我其实觉得还行……”
　　董睿目光尖锐地扫了一眼他的黑眼圈：“你在医院住了多少天了？”
　　顾川自知理亏，终于闭嘴了。
　　董睿不再说话，只是专心开车。顾川坐在他身边，突然反应过来，董睿居然是在关心着自己的。
　　这个人对自己，一向是不冷不热，好像还很喜欢嘲弄自己。然而上一次、还有这一次，董睿对他流露出的不动声色的关怀，却让顾川又迷惑又感动。他一会儿觉得看不透董睿这个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看到了董睿不大显露的一面，不知不觉中，对这个人越来越在意了。

　　车子遇到红灯停了下来，等灯的时候，顾川想了想问道：“董老师，你没事吧？”
　　董睿挑眉看了他一眼：“嗯？”
　　“你不是也值过总住院么……你身体没什么事吧？”
　　董睿仍然不忘了嘲笑他：“我没事，那是因为我比你聪明多了，知道命是自己的。”
　　顾川被他拿话一噎，老老实实地什么也不说了。

　　信号转绿，董睿又往前开了一段，渐渐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顾川坐在一旁，偷偷看了他几眼，心想他还是这个样子好，看着柔和多了。
　　“其实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法和你差不多。”隔了一会，董睿慢慢地说道，“其实谁年轻的时候，基本都是一样的心思……拼死了要出人头地，这个也争、那个也抢。不过我比你可干得出色多了，也更讨领导喜欢，总住院值完了直接就成手了……”
　　顾川想不到董睿竟会对自己讲从前的事情，愣愣地听着，全然想不出来那是的董睿该是什么模样。
　　“现在想想，那都有什么用。”
　　顾川到底没忍住嘴贱：“当然有用啊。”
　　董睿一时没说话，只是把车速加快了，顾川赶忙提醒他：“董老师，慢点开。”
　　“你也知道害怕了？”董睿并不看他，却慢慢把车速降下来了，“今天咱们就可能出车祸死了，那临死前你想的事是什么？今年学了多少手术发了多少论文？”
　　顾川没想到他居然这么不忌讳，和自己说一会儿话死呀活呀的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董老师……”
　　“我值总住院那年，有人给我唱了一首歌。我死之前，这二十年的事情我估计也就只能想起来它。”董睿停顿了一下，声音少见得有些迷惘，“你自己说说，到底什么是有用的？”
　　顾川惊讶地看着他，觉得自己隐约窥见了董睿隐藏着的秘密，然而他到底忍不住，轻声追问道：“他唱了什么歌？”
　　董睿沉默了一会，反问他：“你想听？”
　　顾川点点头，他就侧身拉开了副驾驶的抽屉，从一堆碟片里拿出了最下面的一张。两个人的身体有一瞬间离得极近，顾川的心不正常地快速跳了两下，而后想到，董睿大概很久没听过那首歌了。

　　那首歌听起来很熟悉，顾川却想不起来名字，只觉得大概是好多年前的歌了。他听着歌词，慢慢觉得一字一句都敲在自己心窝里，让胸口都酸楚地发痛。

　　你说我像云，捉摸不定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梦，忽远又忽近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你说我像谜，总是看不清
　　其实我永不在乎掩藏真心
　　怕自己不能负担对你的深情
　　所以不敢靠你太近
　　你说要远行暗地里伤心
　　不让你看到哭泣的眼睛

　　歌放完了，车子也刚好开到了顾川的宿舍楼下。董睿把车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出声笑了。
　　顾川还沉浸在自己的伤感里，被他一笑瞬间出戏，手足无措地问道：“怎么了？”
　　“还真不辜负我送你回来，准备哭两下给我看看，嗯？”
　　顾川这才发觉自己眼眶发热，眼睛里也模糊一片，赶忙把那点眼泪吞回去：“没有没有，哪有的事！那个，董老师，谢谢你，我走了……”
　　他手忙脚乱地跳下车去，差点在台阶上摔个满嘴泥。好容易站稳了，顾川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

　　车子没有开走，董睿还停在原地，摇下了车窗看着他。一见他回头，董睿就微微一笑，抬手冲他挥了挥。
　　天早就黑了，董睿开着车灯，于是那光芒就又明亮又朦胧地照着他的脸。顾川远远地看着他，想着这一天来的事情，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可疑地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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