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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
薛绍三日不曾踏出房门。
屋子与屋子相隔不足十丈,住着他三日不能下床的妻。
小陆心惊胆战伺候在旁,看着主子身边空酒壶一天天的多,意气一分分的散尽,向来修得极光滑下巴冒出长长短短胡茬,形容与平常男子并无分别。
失意也平常。
忍不住怯怯道:“郡爷,您与公主都正当年,哪愁今后没子嗣呢,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薛绍抬起醉眼望他,浑不似往日温厚。只翻来覆去喃喃自语:“以后不愁没有?是啊,是不愁了。”
因为再也不会有。
不会有孩子,也不会有曾经险些就动摇了的真心。
“我与驸马都好端端,还怕没有孩子么?”从来都是太平公主冲人哭闹撒娇,几时轮到她病怏怏躺榻上,还要轻言细语安抚别人的。
可见长大并无甚好处。
春妈妈不会说话,哭起来倒厉害得紧。在太平床头一守三日不眠不休,眼睛红肿得兔子似,几时想起伤心,又是一顿泪落。
太平对这位乳母一点法子也没有,唯有劝了又劝。
春妈妈抽噎不止,两手比比划划,大意是叫太平不要强撑欢颜,想哭便痛快哭一场,免得郁结伤身。
太平笑着摇头,话像是说给她,又像是说给自己,几分叹息几分得意:“我不伤心,自会有人会替我伤心。”
“好比春妈妈你,又好比,别的有些人。”
“太平有你们疼着,高兴还来不及,伤心做什么?”
说着说着,她竟像是真的快乐起来,索性拉住春妈妈神神秘秘笑:“春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公主府的事并不足以成为秘密,不过三天时间,连浣衣局最年老耳聋的宫女都知晓。
同样卧床静养的上官营长听到消息并不吃惊,慢慢地一大碗浓到发黑苦药都灌尽,上官婉儿已经试好手中粳米粥温热,执意拍开她手要喂。
喂到一半忽然开口:“静儿,明日我得去一趟公主府。”
上官险些呛到,急忙手背盖住嘴。知道妹妹一向比自己有主意,便由着她说下去。
“公主此事闹得不可谓不大,她是天后爱女,天后自然不会坐视,就算皇上位置坐得稳一时,今后变数却难说。”
太平眼下羽翼未丰,正是示好的绝佳时机,李旦自己尚难自保,上官婉儿自不愿多加沾惹。
上官定定看她好一会,觉不出任何情绪。终于气馁,只得开口问:“婉儿,你不喜欢皇上?”
“喜欢啊,”上官婉儿放下碗,理所当然:“不过我更喜欢你。”
总有很多话好像一辈子都不能讲出口,偏偏轻易说了也就说了。上官婉儿一言既出,蓦地浑身轻快。
天知道她千百遍所想所愿?
可惜人生也还有许多话不得不讲,所以对着显然有些发懵的上官,很快地接着道:“……更喜欢你,喜欢我们上官家。有什么比得上家人呢?”笑容僵着不敢放下。
心,也终究不能不酸的。
一提及上官家,上官神色亦温柔下来:“明日我回无极观去,你一切当心。”
上官婉儿只当她不喜钻营,也不强求:“那我帮你准备些衣裳吃食。观中清苦,你身子没好全,多补补总是好的。”
上官当然不会说不好,只是看上去有些疲累,连勾勾嘴角的气力也无。
最后上官营长背着大包袱潜入无极观。婉儿备下的物事一一归放,这才顶着额汗重又翻出观外。
西去十余里,清平寺众僧老早歇下,灯火不闻。上官身法如风掠过,如落叶悬湖摇曳将近未近,沾不起半点涟漪。
庙后再往西两里余是处山脊,当中对半剖开三丈多宽深渊,像是天神使盘古斧力劈而成,端的险峻。崖山一颗迎风松生得倒好,一半身子都探进渊间云海里。
上官提气一跃,很快找好隐身之处。山风很快将最后丝声息也刮走。
月至中天,爬得极缓慢。
小小人影也爬得极缓慢。
身法学得极扎实,苦于年纪实在太小,此刻卯足劲儿迈开小腿,也只比寻常成人略快些罢了。好容易走到树下,正想觅地歇息片刻,后颈凉凉一阵寒。
急忙回臂格挡,法度严谨,想来平时并没偷懒,欣喜万分喊出声:“师父!”
上官手掌被他一挡,随即轻轻收回,由得这小子扑上前抱在自己腰间,高高兴兴叫个不停。
这孩子不是旁人,正是清平寺里一养数年的捡儿。上官回到长安没多久便找到寺里,所学武功悉心传授,不觉间已过去近半年时光。
捡儿悟性颇高,又肯吃苦,进步可谓神速,也难怪太平几次来连人影也不见。
上官等他闹得够了,才板着脸开口:“掌法。”
捡儿早习惯师父冷面热心,撅着嘴溜回地,一套掌法夹着拳势,行云流水使将出来,小脸满是认真。
实在是个可爱的孩子。
尤其使完掌法后立时又奔近前,又讨好又期待:“师父师父,我想跟大鹿玩。”
眼睛亮亮像葡萄,更像一个人。
小呆循着呼唤满心欢喜跑近便知上当,动作只慢一步便被捡儿搂住,只好苦哈哈望向上官。
上官转头望向别处。
小呆本就生得一身漂亮皮毛,自从被当作神鹿供养于观中,更是喂得油光水滑,捡儿咯咯笑,不住拿自己脸蹭在它脖颈,十分亲昵。
这生光景,也似乎哪里见到过。
遥远如往世,难再及。
捡儿不经意回头,猛吓一跳:“师父!”
从没见过这样的师父,他有些慌,慢慢松开大鹿,手足无措呆在原地,呆在通透的月色下。
然后很小心很小心的问:“师父,你是哭了么?”
太平说:我不伤心,自会有人会替我伤心。
上官蹲下身,滚烫汩汩涌出指缝。渐渐,呜咽溢满整个山谷。
上官静到底还是上官静。只是当年为了自己委屈哭泣的上官静,如今为着别的人眼泪落不尽。
可是,那时仗着年少无忧,欢笑恣意的月儿呢?
现在,只剩个没有了孩子的月儿。
只剩个自己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没有了孩子的月儿。
肩头后背同时一暖,是捡儿伏到背上,伸小手要去上官脸上抹干眼泪,乖乖的一言不发。
时光仿佛不肯走远,等着上官慢慢收了哭声,银盘还晃悠悠挂在枝头,只是少些生气,像是跟捡儿一样被惊吓。
眼泪都干涸。师父还是不苟言笑的师父,展开外袍将他裹进怀里,真气流动满满都是暖:“捡儿,你想有个家吗?”
“家?那是什么?”
“就是房子,里面住着爹爹和妈妈的房子。”
“房子有庙里的大么?”
“嗯,还会有爹爹妈妈疼捡儿。”
“比清正大师父还疼我么?”
“嗯。”
“那会比师父还疼我么?”
上官微一怔忪间,叫那抹血色连同女子死不瞑目闯进眼底,心也浇凉透:“师父不是好人。”
掏出小小金锁牌挂到捡儿颈中,是护命锁。父母为祈神灵保佑孩子平安长大,都喜欢到庙中诚心求上一只,刻上姓名八字,就像心尖肉刻在慈爱父母骨血里。
却是她上官,教母子阴阳两隔,血肉分离。
最后扳过他小脸一字一句吩咐:“等回了家,就不能再叫我师父。到你成年的时候,再告诉你为什么。”
捡儿似懂非懂点头。
他仍年幼,只知道师父不肯再做师父。
只知道自己当时,真的很想很想哭。
不远处的长安城,公主府。
太平神神秘秘拉着乳母笑,得意又甜蜜:“谁说孩子没有了的?春妈妈,也许过不了多久,就有人会为了我做出很蠢的蠢事来呐。”
苍白病容下飞扬几分神采,仿佛还是当时年少无忧,欢笑恣意。
长安的春来得晚,不比均州境来得更迟。萧萧落落车队打失修官道上歪歪斜斜过,衬得车中隐忍呻吟越发惨淡。
韦氏腹中绞动一日一夜,几番疼痛欲死,终是紧攥着丈夫手掌咬牙坚持。裴延有心照拂,却也不敢拖延行程,只好吩咐大队慢行,再派出两小队士兵前往附近村落寻找稳婆。
好容易找到两位,急忙塞了银钱请到车上,折折腾腾又是个半时辰,终于“哇”的脆声传出,震破黎明前最后一丝晦暗缠绵。
老得牙齿都脱落一半的稳婆熟练的剪断脐带,热水将婴儿略作清洗,抖开洗得发白围布紧紧裹好,这才哑着漏风声音:“恭喜夫人,是个千金。”
韦氏惨然一笑,吃力将女儿接到怀中。
是这般注定颠沛的千金。
她一路颠簸早掏虚了身子,哪里还能有奶水。幸而裴延周到,买到些羊奶用热水烫温了递进车里。
孩子哭声顿止,迫不及待地吮吸。
李显倒是高兴,见女儿身上围布着实单薄,赶紧将太平所送狐氅裹上,一时间香囊滚进角落里也顾不得。
“爱妻,爱妻。”他这般叫。短短数日时光,从前的“爱妃”已然改口得如此熟练:“这是我们第一个女儿,你说叫什么好?”
车队重新加快行进,模糊了韦氏神智,强打起最后一丝清明,勉力笑道:“你做主吧。”
李显更是开心,伸手摸摸女儿点点大小脸蛋。虽然同所有初生婴儿一般都还有些皱巴巴,五官却生得精致异常,一望可知是个美人胚子。
倒不像父母,更肖似她的那位小姑姑。
李显支支吾吾许久,见孩子吃饱了羊奶,小脑袋埋进柔软狐毛中眼看要睡,灵机一动:“不如就叫裹儿,你说可好?”
韦氏没有回应。
李裹儿也没有回应,舒舒服服进入人生第一个梦乡,四周都是让人安心的味道。
那是,母亲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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