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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语
嗣圣元年二月,上欲立韦元贞为侍中,为内阁斥,上怨怒,言行多出悖逆。君无德行,太后纠内阁废之,贬黜为庐陵王,即日押往均州。
韦元贞及四子皆流放钦容两州,不三年,尽数病逝。
然坊间流言日上,均道韦家怀恨,夜纠门丁三百奇袭青霄门,女卫营首当其冲,伤亡惨重。随即废帝庐陵王为废后韦氏撺掇,赠毒粥与太后,意图弑母。
说是传言,当晚后半夜整个太医院不断进出女卫营,长街上车轿来往好不热闹,御医标志人皆带眼识,于是都知道女卫营长上官静身中奇毒消息。
人,却是太后寝宫里抬出来的。
随后,太妃庄氏因病暴毙。
庄氏生前与韦后颇为较好,其妹夫正是日前丧命街头的安宁侯长孙洪义,据说死时身中奇毒,与上官营长症状如出一撤。
莫非是韦后令庄氏授意安宁侯买毒,事后派人灭口?
这一来,倒不是虎毒食子,却是大逆不孝了。太后一力压下消息,无外为着朝堂稳固,为着母子天伦,连儿媳都一并饶过。这等气度,实在叫人心折。
太后旨意下达豫王府时,李旦正焚着皇帝兄长送来的玉蝶香,清静静一曲《清平调》。宣事监刚被府中管家引进琴房,一旁的上官婉儿已经放下和调胡琴,起身盈盈下拜:“上官婉儿见过吾皇,万岁万万岁。”
她缠住李旦整整三日,也彻底切断幕后之人留于豫王身上的后招。事到如今,却不免心生愧疚。
于是做出这样势利的嘴脸来。盼他就此明了,上官婉儿是这样的人,是这样不值得喜欢的人吧。
李旦双手按在弦上,苦笑:“婉儿不必如此。走到今日地步,是李旦自己无能,与人无尤。”说着走到窗边,踮起脚去够一朵梅花。
养在府中的几只肥白鸽子见到主人,纷纷从屋顶落下咕咕靠近,伸头索食。
李旦不理,转身将花别到上官婉儿斜坠乌云鬓上,笑容温暖:“此花为誓,李旦有生之年,绝不会生婉儿的气。”
他大步走了出去,没有犹豫。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的轻快,这是婉儿第一次为他流泪吧?
中宗退位,豫王李旦登基,改元文明,结束亲哥哥短短三十六天的纪元,天下二度大赦。同时复尊太后为天后,撤纱帘而换珠帘,以示共治天下之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谁还记得丧家犬般的庐陵王呢?
离开长安那日,李显憔悴许多,没有了弄香的兴致,两眼无神一手抱着重润,一手牵住发妻同样冰凉手掌。
韦氏即将临盆,凄惶无依挨在丈夫身旁,忍不住泪落如雨。韦家虽不显赫,也是衣食无忧长大,几时有过这样前程黯淡绝望时候。
此番负责押送的是左骑都督裴延,正是当初与上官静一同送运过灾银的——换言之,这个官儿又是一当数年,无贬无迁。此人颇有些侠气,见这一家实在可怜,忍不住出声安慰:“皇……庐陵王尽管放心,路上能照拂到的,裴某决不推辞。”
李显感激望他一眼,目光越过将军高大马头,突然叫唤起来:“太平?!”
太平裹着件黑貂大氅,身后跟两名家丁,抬着两箱物事径直走到裴延跟前:“裴将军,庐陵王此出长安,虽说不许百官相送,但太平以妹妹身份,能否与哥哥道一场别?”
初春天寒,韦家一系作鸟兽散,也只有这位小公主还记得兄妹情分。裴延心生感慨,勒马走远只做不见。
太平示意家丁将箱子都搬去车上,强笑道:“都是些寻常用的物事,还有给未出世小侄女的衣衫鞋子。”跟着压低声音故作调皮:“暗红花纹箱子里有些小金锭,藏好了应付急用,别叫旁人看见。”
李显立时红了眼,嗫嚅:“太平……”
太平撒娇般推他一把,转头看见韦氏神思不属,穿得有些单薄,抬手解下貂氅围到她身上:“嫂嫂也保重。”
叫的不再是韦姐姐。
韦氏最后神色复杂望她一眼,爬上车去。
很快,车马都消失在渐浓飞雪里。小家丁见公主站在原地不肯动,苦着脸直劝:“公主,皇上今晚设宴上林苑,去迟了可不大好。”
“嗯,”太平下意识应一声,跟着慢慢笑弯眼睛:“今晚这么热闹,哪能不去呢?”
结果上林赐宴,太平公主有孕在身,不顾大醉。天后无奈,着人送回公主院,就此离席而去。
面色酡红歇到榻上,身边宫女都还是以前未出嫁时的老人儿,知道公主喜欢清静,掩了房门都退出去。
脚步声一远,太平亮亮双眼灼着热,缓缓睁开。
公主院背后隐秘过道里身影匆匆过,抬头微辨方向,直向女卫营所而去。
上官营长依仗内力深厚,御医们齐心施救下总算保住性命,只是毒性太猛,至今昏迷不醒。
门外两名女卫听着远处热闹欢声,很是不忿。不一会又来两名小监说是皇上赐下水酒给女卫营众人,气咻咻接了便砰一声关上院门。
吵闹中,黑影推开上官休养房间后窗,艰难翻进。
上官一贯安静,睡着的时候,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这样也好,反正醒着的你,也不会与我说话。”太平瘪起嘴挪揄,握着上官手腕慢慢的翻转过来,露出手心两道深浅参差伤口。
“马辔头上那么粗的钉子,你就能下得了手。”食指轻轻拂过,视线立时有些模糊:“我就真那么好?”
上官浓眉拧起一边,拳头似乎想要攥起来,被太平握牢按住,自顾自接下去:“其实我很想给你两巴掌的,你的妹妹是妹妹,我的哥哥难道就不是哥哥?”
为了妹妹的一句不想嫁,心甘情愿做天后手中刀,陷害太平的亲哥哥,连自己都不放过。别人都蒙在鼓里,难道太平认不出当日那冒牌上官静么?
何况这世上,肯拼了命来救月儿的,一定只有静儿呢。
“知道吗?父亲生前派在公主府的眼线都撤掉了,这出戏,也该换一个曲名儿唱下去了。你,你会不会怪我?”
所以那时的太平,真的很需要一个孩子。一个与父亲亲妹妹也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拉近薛家,拉近父亲一脉,疏远母亲。
而现在,这个必要已经没有了。
现在的太平,要的该是母亲的信任与重用,站到比上官姐妹更重要的位置:“把你挤得离母亲远远的,把你挤到母亲看不见的地方,让我们的上官大人彻失眷宠,好不好?”
若有可能,就跟当年一样赶出长安去,这一次,永远永远都不用再回来,好不好?
那是自在,太平一生渴望不到的自在。
上官自然不会答应。
于是装模作样有些生气:“静儿总是倔,就不能听我这一回?再不说话,便当你同意罗。”
然后掀开被子挨着上官躺好,又耍赖:“光同意了也不行,得罚你。”
牙齿咬住苍白下唇轻轻厮磨,很快泛出异样的殷红,然后舌尖探进双唇之间,尝出一点苦涩草药味道。然而想到这双唇曾那样温柔的唤着“月儿”,甜蜜就充满整个胸臆。
牙关有些紧,太平极有耐心反复拨弄,撑起半个身子伏在上官上方,细细碎碎逸出声:“静儿,静儿……”
待到终于纠缠住柔软,上官眼皮急速颤动几下,一滴湿润缓缓从眼角滑进枕间,很快没有了痕迹。
是太平在哭,一滴滴落在上官长长睫毛之上。明明全心全意都是幸福,为什么眼泪止不住?
“以后,我若是凶你,骂你,千万千万只要伤心一下子就好。因为我心里也很难过的,不要让我更难过,好不好?”
“静儿,再走得慢些,等我追上来,好不好?”
伤口的结痂有些粗糙,摩挲在脸颊上,微微痛:“等有那一天,我们一起去找长生,找小呆,带许多许多的碎米和豆饼,好不好?”
两柱香时间,长如半生,短如一瞬。
细心掖好被角,散乱长发都束到一起,又坏心眼去脸上大大啾一口,然后认真表扬:“静儿有进步,不像当年一样说脸红就脸红了。”
“还有,这一次,是我自己认着路来的哟。”
那时的太平身边有静儿,认不认得路,有什么关系?
如今轮到太平来保护静儿,要走的路,一早就认清楚。
很快,屋里最后一丝甜香也散去,上官唇上血色又点点淡下去,蓦地,湿润从眼角滑进枕间。
第二天一早,上官婉儿如往常般领着御医进门,上官已经半坐起身来,有些恍惚:“婉儿?”
被上官婉儿紧紧搂住,带着哭腔的“静儿”也一并包裹自己时,脑袋仍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间,觉得也有人这样抱过自己一样,又好像不是太一样。
又过两日,公主府传来消息,太平公主胎气忽动,待御医赶到时,已然回天乏术。
此后的大明宫,又要换怎样一副颜色?长安城埋首严寒里,无动于衷地继续沉睡,已经看倦了风云变变幻幻,永无止歇。
同样无动于衷的还有上官婉儿。见再苦的药,上官都眉头皱也不皱一口饮尽,特地买好多蜜饯,东挑西拣递到上官嘴边。上官一向不喜甜食,抵不住妹妹满脸期盼,只好勉强含一粒。
无端觉得甜到发苦。
天后从跪伏在地,满颤抖的御医嘴里听见含含糊糊“打胎药”三字时,不但不怒,反而露出个欣慰笑意,手指在奏折上轻快点几下:“太平到底是太平。罢了罢了,你们且下去,今日事若露出风声,该知后果如何。”
埋头理了一阵,小宫女端上茶来,清香四溢。一尝之下赞不绝口:“这是哪里的茶?”
小宫女急忙躬身应:“是江南霜梨片,开春第一天采下的,本地人都说喝过这茶,就该春忙了呢。”
“是么?这样一说,也是时候回春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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