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长安

　　新君继位，先是大赦，再是恩科。
　　此两样，李显都还没来得及张罗。
　　眼下居于别殿的李旦，虽然对政事的参与比哥哥在位时更不如，终究是正儿八经祭祀祖庙，告知天下的真龙，天后还是依矩立了王妃刘氏为后，长子李成器为太子，该做的事有条不紊件件儿安排下去。
　　天青枝缠长袍剪裁十分合身，四名内侍前后服侍，穿在李旦身上，端的谦谦仪容。
　　不知这闲适安逸，有没有他哥哥长久呢？
　　连下人都是这般心思，何况殿上一众朝臣。李旦微微眯起眼，神情自在只作不见。
　　天下人那么多，哪儿在乎的过来？
　　倒是贴身太监何定到门口张望好几回，终于忍不住低声劝：“皇上，天后与几位相爷都到议事殿有时候了，这……”
　　李旦轻轻颌首，拿过腰带自行穿戴，忽道：“太平呢？”
　　“公主身子未曾大好，天后早命人软轿直行内宫，这会儿大约也已到了吧。”何定做事是仔细的，自李旦手中接过腰带熟练系好，口中对答如流。
　　“到是到了，不过太平一向最懂事的，哪能眼看着旦哥哥一个人迟到呢？”何定话音未落，门外早有人笑出声，不是太平又是谁？
　　这个妹妹嫁做人妇数年，每每见了自己，还是不改一派天真活泼气。到此时，李旦才露出几日里头个真心笑容：“太平的体贴，我可是打小了然于心的呐。”
　　他称自己为“我”，不愿与太平在身份上生出嫌隙，话里拿着乔要太平想起幼时情状。
　　那会儿为了这位幼妹，一向乖巧听话的李旦也淘过不少气，闯过不少祸。当然，其中心甘情愿背下的黑锅，实在数不胜数。
　　日前听得太平出事，李旦接连几日都担着心，碍于处境尴尬不好出宫，只不断赏下药材补品，跟天后一样按饭点儿般每日几回的送入公主府。
　　眼下妹妹好好站在眼前，嬉闹俏皮如往昔，只是这才十多天时光，脸上原本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圆润，现下已消失不见，穿着极厚极暖的貂裘袄子也显出瘦削身子，黑得发蓝绒毛围脖掩一只小小尖下巴。
　　心一下疼起来。
　　李旦摆摆手挥退众人，大步走出去，弯腰一抱一抄，将太平稳稳横抱起来：“公主殿下亲来迎接，惶恐之极。不敢再劳玉步，为兄便效劳一回啦。”
　　他虽文弱，到底男子气力大些，太平又没什么分量，四下目瞪口呆里几步便登上辇轿，吩咐开行。
　　太平与他并排坐着，饶是自幼声名响亮的小魔头，亦不禁脸色绯红，捏着拳头狠狠在他背上捶几下，跟着眼睛酸酸揽住他胳膊：“旦哥哥，武尚书次子下个月要迎娶韦相嫡孙女了。”
　　武尚书便是武承嗣了，武家嫡系一支中除了武三思，便数他这位堂兄是拔尖儿的人才，礼部虽只排六部第四，但谁叫他姓武呢。韦安石年纪不大，内阁里资历最浅，此番联姻两厢获益，自然一拍即合。
　　再是清风不萦怀，李旦也不免皱眉：武家人这样没个约束，便是母亲，都没如此不将李家宗室放眼里呢。他教养极好，自瞧不上武家人一夜富贵得意嘴脸，默不作声。
　　胳臂轻轻一疼，却是太平笑着扭他一把：“我记得御史台韦思谦，是韦相同宗兄弟吧？他有个儿子，上届恩科中了同进士，如今外放到双流县做着官儿呢。”
　　太平神色淡然，前朝人事娓娓诉来如数家珍，李旦都须得怔一怔，才能想起韦思谦样貌，又听妹妹接下去：“越王叔叔的孙女，前不久刚封了县主，也到了大婚的年纪，旦哥哥亲厚宗室，给远房堂妹指一桩婚事，并不过分吧？”
　　韦安石一心交结武家，意在下注，太平这一手，正是庄家手段。把个李家宗室女一并嫁入，只要一日皇位姓李，一日就要把媳妇奉为上宾，不敢怠慢。
　　两头下注，就等于没有下注。
　　哪怕越王那头比之武承嗣亲子血缘远着一层，但皇帝指婚，无论如何要比自家结亲更体面：“愉妹妹幼时也常常进宫，旦哥哥赐个郡主衔儿又何妨，是不是？”
　　李旦吃惊：“太平……”
　　连他也清楚，母亲才是妹妹最实在的倚靠，太平此时还肯点拨于他，在亲情沦灭的皇家，几乎温暖得不肯轻易相信。
　　“母亲永远是母亲，哥哥也永远是哥哥。”太平趴在他肩上使赖：“以后，太平还想继续心安理得欺负旦哥哥，行不行？”
　　恩科在即，主考和主事都急需拟定，早朝时群臣们早就吵过几回合，不算完，又闹到议事殿去，直到李旦进门起身跪拜时，嗡嗡声犹不止歇。
　　除了一直立在天后身后，默然按剑的上官静。
　　天后见太平躲在李旦身后磨磨蹭蹭，等众人行完礼才慢慢上前，就为逃一次随众弯腰之苦，不由苦笑，叫人下首摆两张椅子：“旦儿，太平，都坐下说话罢。”
　　唐风开化，尚不似后世礼节分明，就算朝臣们私下议事时，在帝王跟前也是有座儿的。
　　所以哪怕太平与李旦并坐天后下首虽有不妥，但几位内阁正为科举主考官选用各执己见，哪肯这当口指摘天后与公主的不是？
　　于是太平坐便坐了，顺手将围脖取下交到一旁，双环望仙髻似乎不是熟手盘就，更像是这位公主亲手杰作，几番周折早有些松散，几绺徐徐溜溜挂到肩上。
　　再慢慢拂到身后垂首而立的，御前上官大人的眼底。
　　目前六位内阁老臣，一半以上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老狐狸，既不属意天后，也不轻易示好皇帝，所争的也单单是主考一职。
　　官场向来有不翰林无入相之说，凡要走清流官，想拜相入阁的都须得是正经进士出身。而任了科举主考，与此届考生就有了师徒之名，这年头都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等于手中捏了一大票未来栋梁，谁不眼热？
　　就算厚不下脸毛遂自荐，谁还没有个宗族子弟的？
　　一片喧哗中，没人注意上官剑柄逐渐下按，手背藏进袖里，青筋毕现。
　　俗话说小产如小月，太平仗着年轻，不到十天便下地到处乱跑，迫不及待要赶上这场盛事。这才坐下一会儿，腰脊就有些酸楚，不时微微挪下身子调整坐姿。
　　腰板挺得直直不敢稍弯，椅背靠不得，生怕就此站不起来：若是给母亲哥哥看出不对，将她撵回府中休养，大好机会岂不就此错过？
　　太平也没将吵闹听进去半分。母亲至今一言不发，显然早有主意，轮不到自己盘算，于是努力贯注身后动静。
　　可惜她从未习武，辨不出上官不稳呼吸，也不知自己微小动作，有个人分毫不曾遗漏。
　　一场架吵到头，天后才闲闲开口：“几位爱卿所言都有道理，旦儿觉得如何？”她口口声声旦儿，乍听远比称女儿太平来得亲热，可若谁当真如此想，却是与睁眼瞎子无异。
　　当下李旦就推脱：“母亲知人善用，远比我熟稔，直接拿了主意便是。”
　　结果文举点了凤阁侍郎张光辅，武举则是西州都督唐休璟。天后做事极有分寸，两人皆不是明面儿上的武氏李氏派系，朝中风评甚佳，便内阁也没甚话好讲。
　　李旦眼瞅着几人抖着花白胡子被母亲算计，忽道：“唐将军年纪不小了吧？”
　　答话的是兵部尚书张仁愿，恭恭敬敬：“回皇上，唐将军两朝老将，今年五十有七了。”言下自发将李显略过不提。
　　“唐将军身居要职，又上了年纪，只怕分身乏术，不如再指派个副手。”李旦语气平静，目光却落在母亲身上：“太平近日伤了神，做哥哥的很是担忧。她性子跳脱，闷在家里调养说不定反而闷坏了，之前也不是没在工部做过事，不如就叫她给唐将军多分担些？”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太平那样的出身位置，在众臣心里早划归天后一方，李旦性子懦弱，却不是个傻子，这当口抬举妹妹，真不知又哪里出了岔子？
　　到此时，太平一口长气终于偷偷吐出。
　　有时候同样句话，就算母亲权柄滔天，说出来也不比哥哥更管用。
　　太平是谁，天后的独生爱女，皇帝的唯一亲妹，不管今后武李二党斗得如何，她都是这宫里活得最稳当的一个，也是最值得巴结的一个。
　　皇上说“多分担些”，分担的又是什么？看罢，连今后中下层武将都要认她为半师，谁还肯记得个风烛残年的唐老将军？几位大臣都是思虑周全之辈，不免想得更深远，皇上此举，跟直接将兵权递到她手中又有何异。
　　天后颇为玩味看了女儿一眼，点头笑允：“旦儿这般护着妹妹呐。”是太平算准了哥哥心思，引出这般话；还是李旦看透了妹妹心思，迁就着她，谁能辨得清？
　　“皇上都开了金口，太平你明日便去兵部报到，张爱卿唐爱卿都是老手，可要虚心学习，不能造次。”伸手在女儿围袖上轻轻一拍：“有什么需要的，也尽管与他们说。”
　　太平侧身，乖巧回应：“母亲，听说北边儿最近又不大稳了呢。”长安风云连变，突厥闻风蠢动定然是有的，哪还须刻意打听呢。
　　天后笑意不减：“那以你之见？”
　　“女儿想向母亲借一个人。”
　　身处权力中心，谁人不是玲珑心眼，话不必说死便即意会：“正是。静儿在边关时日不短，想必自有见解。左右最近无要紧事，你回去重选几班御前侍，明日一并去兵部，武举之前不必再来伺候了。”
　　上官绕开太平自李旦身旁转出，跪地领旨：“是。”
　　目光死死钉在地上，短短一个字都是颤的。
　　太平倒是很高兴，椅子里直蹦起来，一直拢在围袖里的手伸到上官跟前，快乐得孩子模样：“上官大人，这是欧教士他们那边儿的规矩，握完了手，大家便是同僚，要守望相助哦。”
　　重重说出“守望相助”四字，欢喜简直要溢满没顶，见上官愣愣不动，话音一扬，小心眼的刻薄起来：“本公主折节下交，上官大人竟是瞧不上么？”
　　手掌略略侧过半圈。
　　说着话时，太平已经挪过身子，将上官严严实实挡在众人视线外。此刻，也只她清清楚楚见到上官身子一震，平静似水表情，犹如面具寸寸剥落。
　　天知道多辛苦咬紧牙关，才咽下冲到嘴边一声月儿？
　　伤得一样，痛楚是不是也能够一样？
　　太平掌心两道新鲜交错伤口，那么熟悉，怵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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