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琥珀

　　——该醒了……隐泉。
　　耳旁低语轻轻然然，脑内却狠狠发疼。
　　身上白茫四起，意识虚浮飘荡，混沌不堪，她有太多事处理，却什么都无法记清，想自混沌里挣脱，偏眼皮沉重，身似千钧。
　　这感觉像回至因伤重而休眠的冰湖湖底，无尽通透的水浸润全身，月光淡淡洒下，将她与她拢在空旷的陵内，那人隔着冰静静看她，与她说着话。

　　——隐泉，我术能尽失，在此伴你至死，你醒或不醒，我均不再弃……
　　——肜祈依旧忌惮于我，即便知晓封印之力所在，即便我已术能尽失。年又至冬，一载复载，等待似无尽一般，是否我饮下那杯药，她才能无虑的让我伴你……
　　——便是忘了封印所在，忘了解封之物为何，终有一日，我总会循着因果寻至源头，如何是好？……
　　——终结一切终结我的人，只望是你，沙摩罗所行皆因我所求，若再得见，莫要恨我……

　　“……！”自床上仓皇坐起，木质床帏“咿呀”作响，格外刺耳，她心跳鼓噪，腹下猛然聚气，顷刻间散往周身，于体内横冲直撞，口内腥甜，反身呕了血出来。
　　隐泉将嘴角的血渍擦净，打量四周，显然，屋内装饰已非前几次的景，若非她重置到了别处，那便是……自己已然醒了。
　　腹下气散虚浮，但好歹有了能控术能的实感，不过，却也告知自己，当真是醒了。
　　“这果然是殇烙才会做的事……吧？”她低头沉郁的喃了一句，那人在梦里明明记起了，若是琥珀，绝不会如此待她……
　　她这般想着，又自嘲着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自己竟也开始自欺一般，将琥珀与殇烙分开了。
　　琥珀是殇烙的初心，原本的殇烙或许并非如她遇到的那般，清清冷冷，没有温度，用假象骗着他人也骗着自己。她也会伤，也会痛，只是当初的殇烙不显露，而当初的自己并不懂。
　　她叹了口气，回身查看床内琥珀的状况，那人果真依旧未醒，吐息平稳，毫无清醒征象，却见本该守着她们行梦引的无逝也躺在里侧，只是周身虚汗，脸色惨白。
　　原先的打算，是无逝在梦引后带碧冉灵回本体，按常理，她早该醒了，何以……？
　　隐泉蹙眉，不敢去动床内二人。
　　强行入梦凶险，便是不弱的自己，尚且在梦引后术能溃散形神俱损，看似孱弱的无逝，能受得几分犹未可知，怕动一损全。
　　她担忧的看着琥珀，却闻及一声轻唤从床底下悠悠飘出，“水……水……”
　　……碧冉？
　　声音再熟悉不过，她起身，看见床沿下，人鱼族长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身下仅垫了块木席，脸色惨白似鬼，气若游丝。
　　“……”这是临时被搬下床随意处置了。
　　她倒是动不起心来同情她，除了被困梦境的琥珀，她们三人均是状况堪忧。只是耐不过平日趾高气扬骄横跋扈的人鱼族长一副垂死模样，而自己除了术能溃散尚是最能动弹的一人，暂且发个善心下床为她倒水，亲手喂水自是没那个闲情逸致，若当真渴极，她自会起身来饮。
　　隐泉将水放在碧冉头侧，便在一旁盘身正坐，开始调息，她需得蓄些气力，空气里散着淡薄的异味，着实令人不安。

　　时辰过半，隐泉的脸色才好看了些，除却屋内几人的细微吐息，寂静无声，在外的肜祈曾施匿言之术，外头的动静自是难以闻及，但光影之间人头攒动，看似聚了好些人，总觉着梦引期间，又生了什么事端。
　　时值天色大亮，窗侧透光，隔着纱窗尤为柔润透亮，这也不太寻常，若是日早晨时，贩街走卒不断，窗侧总会被人影所扰，更何况府邸本在闹市区内，如此安静倒格外突兀。
　　她起身将窗推开一缝，外头旷然，只见得风起薄沙卷，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她眸眼一转，扫了眼街角。
　　“这是……”隐泉的脸一瞬凝了，细看之下，街弄内三两站了些人，戴着斗笠，手上提着木桶，桶内之物看着像漆料，半乳胶着，正被人齐齐刷在地上，从窗侧看，左右前后均被刷了些，断断续续，拼凑着也看不出名堂。
　　漆料味道很重，隔很远也可闻及初漆加油的刺鼻之味，那味道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她默默关上窗，在床头站定。
　　方才呕血时并不知碧冉在床沿下，血便吐了些许在她的裤裙上，她俯下身，凑过轻嗅，眉眼间更为凝重，血腥之味并非散发于此。
　　漆料本无厚重之味，便是加染品印色，也不会散发如此浓重的气味，故意加重，自是要掩盖漆料内的某种味道，比如……人血的恶臭之味。
　　若如此，对付的，自然是这府内的神族。
　　她尚在思量，鼻下裤裙动了动。

　　碧冉醒来时，发现往常态度冷漠成冰的女人正半跪在她身侧，头几乎贴上了她的腿根。
　　“……”过于尴尬，以至于连气都忘了喘。
　　隐泉倒是若无其事的站起，道了句，“醒了便喝水吧。”
　　碧冉这才察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一旁方好盛了碗水，她默默举起，不用想也知是隐泉给倒的，可“谢”字在口齿间转了一圈，硬是吞了，隐泉对她没什么好感，大抵也不稀罕她的感激。
　　喝完，她晃悠着起身，眼神直往床内飘，却“咦——”了一声，惊道，“无逝她，她怎么……？”她上前端详了片刻，面上浮现焦灼，“她带我回本体，早该醒了……何以二次入梦？不要命了吗？！”
　　“……二次入梦？”隐泉喃道，是说无逝醒来后，又再行梦引了么，为何？
　　那边碧冉似个无头苍蝇般转来转去，又急急问道，“你没见到琥珀么？没有唤醒她么？”言语间像是指责她未完成目的，才令无逝重行梦引。
　　但，并不是。
　　“……”隐泉没有接话，起身查看了一下门房边处施术所用的材料，果然，一如她所想。
　　“隐泉，说话啊！”碧冉心下焦急，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又一直不说话，她看着隐泉在门边处沉吟，拖着乏力的身子挪了过去，“这有什么好看的？”一些用剩的施法之物，她难不成还想整理一二么？
　　隐泉这才回头看向碧冉，回道，“梦境延续了。”
　　“……延续？为何？”碧冉一脸错愕。
　　隐泉面无表情的看向无逝，答道，“你该问她。”
　　她见到了琥珀，唤醒了她，梦境之主有识，梦境自破，但……梦境延续了。
　　琥珀想留在梦境内无可厚非，这世间最想忆起从前的，自是琥珀她自己，但梦境并非是想留便可留的，不通术能的琥珀做不到这一点，只依靠复制术能强行梦引的绪拓更做不到这一点。
　　此处行封，在外有母亲驻守，房内碧冉方从鬼门关里转了一圈，那能做到延续梦境的，只剩下精通梦引之术的无逝。
　　门房处的施法材料均为双份，可见二次入梦原本便是无逝的打算。
　　入梦损神最甚，二次入梦更是凶险，算是豁上了性命，无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梦境之内，在外的碧冉与她毫无插手可能，眼下，也只剩等而已。

　　便是听不见声音，也可感觉到外头明显的骚动，屋内却是死一般的沉默。
　　隐泉坐在床头，位置都没怎么动，便这般一动不动的僵在那处。
　　这几日生了太多事，可笑的是，现在倒可以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
　　此番出行，该是从琥珀换魂开始，莫名有人引路，将琥珀的生死大事指向了人鱼圣地，便那么刚好，碧冉伤重昏迷，给了神狐护送的机会，又那么刚好鬼面人死在了圣山，给了神狐一个台阶，也好让肜祈放下顾忌组织远行。
　　鬼面人那一出是显而易见的陷阱，平日里事事必究的母亲竟然就那么信了，而临时起意加入护送列队也绝不是往常一板一眼的母亲会做的事。
　　司无语一路过来，与琥珀说了许多纯月的事，像是要引导琥珀恢复记忆，这与她之后联合绪拓行梦引相符，绪拓夺取圣言残卷该是听命于无逝，而梦引却是他私自为事，可见确如碧冉所说，无逝并不会同意他们二人之行，而他们梦引的原因，是希望琥珀恢复记忆从而阻她们寻求封印之力，碧冉也说若琥珀恢复记忆，绝不会接受封印之力，这都说明封印之力的取得，会伤及她们共同在意的人，不用细猜，也知是无逝。
　　但无逝，该是站在她们这一边的。
　　尽管如此，无逝身上仍有许多事是她未想清楚的。
　　无逝是如何得知琥珀被困梦境的？她并无先知之能不是么？
　　绪拓此行瞒着无逝，自不会主动相告，剩下一个对无逝过于忠诚的司无语，但，他们并不知道梦引失败，醒来的其实是碧冉，即便灵回相告，也只会说，绪拓对琥珀行梦引，琥珀已恢复记忆之类的话。
　　那么，冒然违背圣意，私自离开永眠的人鱼先知，是不是过于莽撞了？
　　即便来了，面对已恢复记忆的琥珀，能做什么？再灌一碗噬魂汤还是认亲？
　　可，她还是来了，来的及时，之后的坦言，梦引，像是因势利导下的结果，而她来此，似乎早有绸缪，并非只为了琥珀。

　　门，震了一下。
　　可以感觉到门处的封文浅了下去，又渐渐泛起光，加重了色晕，这是重新行了封，确已非匿言之术，这才明显感觉到外处的嘈杂。
　　碧冉耐不住，起身去看，却无论如何都拉不开门，回头唤道，“隐泉，门处行了封，打不开……”
　　“……”隐泉默默起身，看着碧冉使劲拉门，本来虚脱的身子，抽了风似的。
　　她冷冷道了句，“松开。”
　　碧冉缩了手，然后瞠目结舌的看着隐泉把门推开了，推开了，推开了……
　　外头的人齐刷刷扫了视线过来。
　　众人皆在，包括本被看押的绪拓与司无语，先前跟随的队列以及浩镜之后带来的人，小小的门厅前挤满了人。
　　多数随侍被排在了客居入口处，一排排，严正以待的样子。
　　肜祈还在门边，身旁站着古倾城与古少卿，见隐泉推开了门，只眼神询问了下是否安好，隐泉点点头，示意无碍，只是再往前走，却像碰到了一股墙，这是囚人用的封术，用在此，该是为了护她们。
　　浩镜与沙摩罗，带着绪拓与司无语站在另一边。
　　沙摩罗见到碧冉时脸色一变，像是要上前，浩镜似唤了一声，她便毕恭毕敬的退至一边。
　　古少卿是立刻奔了过来，直问道，“少主在里边么？她没事么？你们在里面干嘛？”眼神一个劲地往里飘。
　　隐泉没有回他，只问道，“外头发生了什么？”随手将门掩了一半，毕竟她们在里头做什么，并不是人人该知道的事。
　　“是城里的那些人鱼混血。”古少卿说道，对着碧冉扬了扬头，“不知听了哪里的传言，说咱们扣押了人鱼族长。”
　　“我？……扣押？”碧冉指着自己道，“怎么会有这般的传言？”
　　古少卿摇摇头，“不知道如何传的。本来一早家姐便告知我们收拾细软，待你们醒了，即刻出发人鱼圣地，可一开门，府门前早就被堵的死死的，好像全城的人都集中了似的。我还以为他们来送行的，谁知那带头的一开口就问我们要人鱼族长，说我们此番列队重戎是扣押了族长去抢人鱼圣地宝物的……”
　　“……”隐泉默言，她们确有私心，出行始便不只为送碧冉，人鱼混血本源为人鱼，多数对人鱼圣地奉若神邸，会夸张传言并不奇怪，更何况闹事之举偏就刚好在他们出发前，怎么看都像是受了谁的蛊惑煽动。
　　古少卿继续说道，“我们与他们理论不清，一直堵着不让走，言语间激烈了些，相互便都动了手，那些个混血与普通人族也没什么两样，问题是数量实在太多，我们也不敢真的伤他们，渐渐竟还处了下风。现在他们都积在前院，我们只好暂时退到这里。”
　　隐泉听完，思了片刻，她现在术能尚未恢复，房内三人均是病弱，被囚在屋内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古少卿，帮我做一事。”她沉声道，附着少卿耳畔，说了几句，古少卿听完，点了点头，便提气一跃，自院内蹦了出去。
　　“你与他说了什么？”碧冉是对何事都有几分好奇的人。
　　“……”可惜，隐泉是对何事都懒得废话的人，碧冉碰了个钉子，摸摸鼻子找无逝去了。
　　天上传来几声鸽叫，白鸽落地，古倾城取了鸽脚上的信签，拿予肜祈看，肜祈的脸色顷刻变了。
　　她起身，行至隐泉身前，透过半掩的木门，看着依旧沉睡的两人，将手中的新签举给隐泉看。
　　上面写着：胡狼已破哈努，今日欲夺圣地，速归。——司无言。
　　隐泉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二人方在沉默间，外头有报传来。
　　“族长，族长，不好了！有一支胡狼队伍往我们这边接近了！”
　　此番生的事，倒真有些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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