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琥珀

　　天……罚？
　　隐泉望着炉火内的尘灰，难以静下心绪，无逝将残卷毁去，便是无意将残卷所书告知，究竟是什么，能让那么多人去寻求，又有那么多人想毁掉？
　　无逝见她思虑，直言道，“你无需去猜，而今残卷已毁，知晓残卷内容者，除了我，只剩下失忆前的殇烙与送来此物之人了，隐泉，残卷之言该是越少人知晓越好，那一言之于琥珀，只有灾难……”
　　那残卷所载——殇祈之子，可……？
　　下半句该与琥珀相关，但无逝已将话言明至此，隐泉也不好再追问，若此物对琥珀有害，而今毁了，确也去了隐忧，但那送信之人……
　　隐泉道，“方才送信之人，穿着殇族服侍，该是沙摩罗的随侍，沙摩罗她……知晓残卷之事？”
　　“从前不知，现在，便说不定，”无逝语气平淡的复了儒，手提墨笔，在列写物品详单，嘴上仍与隐泉对着话，“方入门时，我见她站在浩镜身侧，极为恭敬，身上透着恐惧，在这世上，沙摩罗只惧怕一人，但绝不会是浩镜。”
　　经她一提，隐泉倒想起，近来二人来往频多，其间自有怪异处，只是她的重心总在琥珀，便未过多在意。
　　“我这幅身子术式不精，感知却极为灵敏，特别是神族散发出的气，沙摩罗的术能流散，乃透支之象，从前的浩镜术能精纯，重外功而精修体能，绝非而今这般儒弱却透有暗黑之气。”
　　隐泉这才恍然，“所以，你一见琥珀，便知内里是碧冉？”
　　无逝淡淡一笑，“三分看，七分猜。”
　　她说完，将写好的纸张交叠，递予随侍，又交代了几句，隐泉知她是需要些物施术。
　　被遗忘许久的碧冉，这才喏喏的出来，问道，“需要……我做什么？”似乎因为焦虑，下意识搔着犯痒的右臂，却又不敢使力。
　　无逝瞧过来，默了片刻，眸光流转，似又晓了什么，只是开口却又对了隐泉，“碧冉性命堪忧，需先行引回本尊，琥珀入梦已深，恐难醒来，我想隐泉你，该去寻她。”
　　“……寻她，是让我去入她的梦？”隐泉道。
　　无逝点头，“她若把梦当了现实，便再难醒来，需有一个人，去给她认知。我们谁也不知琥珀的梦做到了何处。她体内术式难控，依情感而导，极易失控，这是……我的错。”无逝脸上难得显了些许悔恨神情，“一开始我只觉着受骗，觉着烙儿不该出世，继而弃她于不顾，可离开越久，越是愧疚，原本大人的错，何以让什么都不知的她来承受。我对她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再见时，她的模样……我永远都无法忘怀，这孩子，在我离开时，究竟承受了多少苦痛，无法想像……”
　　隐泉紧了紧拳，脸色凝霜，过去的殇烙总是笑意盈盈，待她贴心，处事淡然，对自己的事从不主动提及，现在想来，她其实并不真正了解殇烙。
　　“我回殇族后，每日均在导她戾气，令她控制心绪，她极听话，亦教人心疼，便是如此，我的死，终究是又伤了她一次，那次失控……”无逝顿了顿止言，似乎不愿说之后的话，良久，才又道，“总之，我曾施了些封术，可将烙儿失控时的记忆封存，这是我唯一可以护她之法，那些失控后的记忆会令她苦痛难当……”
　　“她失控后所忘记之事，便是你与碧冉不想她忆起的缘由？”隐泉问道。
　　碧冉一震，没有搭话，无逝倒是坦然承认了，“是，那记忆之于她……很痛苦，我不希望她忆起，我死后，那层封术也同样起着作用，直至……殇祈之战后，她来寻我。”
　　“……殇烙她，知道你是纯月？”
　　无逝摇头，“她来找我时并不知晓，当时族长方归，族内百废待兴，本就忙乱，我已入驻永眠，她焦心救你，几乎是乱闯至我处，一开口便是索要泉眼……”
　　隐泉想起神狐圣山上涓流不息的圣湖，族人弱化时在此吸收月精，湖水百年不止，亦有疗伤救命之效，她被置入湖底百年，才伤愈醒来，活下来便是个奇迹，而这个奇迹莫非是殇烙……？
　　无逝知隐泉大抵联想到了原委，继续说道，“烙儿来时便是做了抢的打算，人鱼泉眼有起死回生之效，她自小与末冶相处，不会不知人鱼的秘宝是什么，放在何处，被何人保管。只是人鱼泉眼是人鱼族的根基，纯种人鱼产嗣需将幼儿产入泉眼所生的泉水中，不然极易夭折，我如何能让她为了你一人断了人鱼一脉。她本是明理之人，只是那时她已失了理智，与我道，‘你一日不给，我屠你百人，两日不给，我便屠千，三日不给，我灭你人鱼一族。’这世间她在意之人除了我，便剩下了你，若你死了，我想，她什么都做的出来。肜祈随后赶到，但也阻不了她……”
　　“后来呢……”隐泉闷声问道，这些事她从不知晓。
　　“无奈之下，我只得以转生之事，逼她敛了满身煞气，无论如何，知我是谁，烙儿不会动我……”
　　“母亲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
　　无逝点点头，叹了口气，“机缘天定，重遇或许亦是上天的冥冥定数。她在殇祈之战时暴走，体内封术均破，被封存之事亦重新忆起……”说道此，无逝竟也有些哽咽，“她与我道着歉，说着对不起，她求我用泉眼救你，她说她不想要这力量，她说她不愿再活……”
　　“……”隐泉心底凉薄一片。
　　“烙儿将力量封存在我处，肜祈又锁了她气海，将她变相囚在了神狐圣地，我知道，她在待着你，她已无生意，你便是她活着的唯一理由，我怕，若泉眼救不得你，她迟早会随你而去，便令碧冉给肜祈送了噬魂草，也许，把所有事忘了，便是无了术能她也能平平安安的活着。噬魂草虽伤思损体，但百年内决计不会要她性命……”无逝一顿，随即话锋一转，竟带了冷意，“可有人不甘寂寞，总想着去唤她记忆，而今绪拓因我当真如此做了，某人却又怕了。”
　　隐泉知她在说碧冉，碧冉自知理亏，已在旁默不作声良久，只颤声道，“无，无逝，我们该快一些……”
　　“如今急，又有何用。”无逝平和的应了一句，她轮了一世，有着纯月几百年的镇静自若，便是心底焦急，断也不会表现露骨，只是此刻，听完因由，便是隐泉，亦难掩燥意。
　　无逝坐下，顺了口气饮茶，她往日在族内寡言，今日似乎将这几十年的话都说了尽去。
　　“待随侍将所需之物备齐，我先将碧冉导回，再行梦引，令隐泉你去入琥珀的梦，只是施术时我们三人均无防备，很是危险，原本我身边有绪拓，有司无语，只是你们此番目的为了封印之力，他们二人恐不愿助力……”
　　那二人不为大义，只为无逝，可听无逝所言，她的所为均为琥珀平安，他们二人为无逝亲信，却叛了她的意，理由只可能是解封与无逝的利益起了冲突，这其间因由怕亦是复杂。
　　“所以，我需要另一人帮我。”无逝说完，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隐泉一震，“……母亲？”

　　透过窗缝，在外固执站立的还有个神狐族长，她一动不动的立在当中，除了随风而动的秀发轻衫，几乎像了雕塑。
　　这场景莫名像了过去，彼此待着，却又近不得。
　　无逝起身，将窗推开，院内呆立之人显是震了震，凝神至那人，神情茫然却期待，甚至带了些许的无措。
　　无逝笑笑，冲她招了招手。
　　肜祈呆愣一瞬，随即乖顺的小跑了过来，跑至窗前，又看着无逝发起呆。
　　无逝看了她半饷，亦有片刻失神，随即又扬起生分的笑，说道，“我需唤醒琥珀，施术时需有人守护，族长大人，我而今，只信得你，”她敛了眸，终不再是那形式的温婉柔和，郑重托付，“……肜祈，你可愿帮我。”
　　“好。”轻轻的一字，肜祈答的干脆，目光便未离开过无逝，那一字像是在应允所有，没有犹豫，却也没有承诺，你要，我给，你索，我予，如此的二人，便这般蹉跎了几百年。
　　几乎是下意识的，无逝回了一句，“乖……”却又觉着不妥，低头自嘲着笑了笑，柔声道了句，“多谢。”
　　“……”肜祈默默点头，别过身，去了门边，面无表情，可隐隐可见她指尖微颤，身形难稳，似与女子说上话，已令心绪难平。
　　古倾城并未靠过去，她善查言观色，而今肜祈需要的并非她的陪伴，许多事她看的太过明白，便是太明白，才知自己根本连机会都没有，陪伴百年千年都无用，情感之事，埋在心底有多久，挣脱的时候便有多奋不顾身，她的百年千年，抵不过对方的一次招手。
　　她冲无逝颌首，对方礼貌的回礼，既然控制不得，诸事难料，便也只能由得去。
　　无逝将窗重新关好，房内突显一层术式起伏，细看为“匿言之术”，此术可将术式范围内的声音与外界革除。
　　隐泉去看门口的肜祈，那人术式方施，手印才放下，目光触及无逝，竟又紧张的回身了去，这反映太像寻常女子，在堂堂神狐族长身上极不搭配。
　　无逝的眸内显了宠溺，可随即却有了更多苦涩。
　　隐泉有些不明，若是过去，她们之间阻碍太多，无法在一起还可以理解，一者神语者，一者神狐族长，更何况姐妹血缘在，养育情分在，相恋相爱是连出口都不成的事，可现在……
　　“为何，转生后你未与母亲回来？”隐泉问道，纯月顶着无逝的皮囊，虽是人鱼，但异族相爱不生嗣却也并不相干，何以百年来似乎从未一见？
　　“以什么样的身份？人鱼先知，族长的姐姐，在圣地实化腾蛇的神语者？”无逝笑笑，“已发生的事不会改变，我与她已缘尽，何苦丝连。”
　　确也……如此。
　　隐泉摇摇头，感情事，却也非他人可看得清，道得明的。
　　从前的母亲并非如此冷若冰霜，祖母方离时，纯月亦已离开神狐很久，母亲一人，便是有父亲辅佐，要坐稳神狐族长的位置，终究极为吃力，纯月归来时，高高早上的神狐族长位，其实已经岌岌可危，母亲索性放任了去，一心便陪着纯月。那一日圣祭，纯月的逼迫失控，腾蛇的实化屠杀，却令全族同仇敌忾，稳了母亲的族长之位，那是意外，还是预先的算计，已然说不清，纯月，终究是她看不懂的女子。

　　不久，随侍将物件备齐送达，无逝令她们三人躺好，便在墙上画着什么。
　　碧冉本尊身呈淡紫，为血液凝滞的垂死之相，到此时，碧冉才略显紧张。
　　隐泉躺下身去时，无逝又叮嘱了一句，“我需得告诉你，入梦险恶，我本该为你引路，但将碧冉魂归，我必然脱出琥珀梦境，之后留你一人在她梦里。梦，是琥珀的回忆，是她真实的过去，你在她的梦里，只是一个看客，梦亦有自护之能，太过显眼，她会发觉你并不存在于过去，梦便会重置，如何指引她脱梦需要反复琢磨，这一点我无法帮你。隐泉，你需得记住，入梦后，你的魂魄实际是被困在了琥珀体内，除非她醒，不然，你亦是要迷失在梦里的。”
　　隐泉听完，默然点头。
　　术式起，无逝嘴里念念有词，手上结印，沾取尘灰一撒，匕首轻划指尖，殷红袭上眉头，下一秒，意识游离，慢慢的，隐泉沉沉睡去。

　　周围……很吵。
　　“听说昨夜少主从人族王那里带了自家人回来，我一早就看不惯那几个人族，竟还要我们族人侍寝！”
　　“我们都从未在少主寝房内呆上过夜的，看来昨夜那女子必定是长的国色天香，不可方物！”
　　“去去去，少主哪里如此肤浅，若说颜，碧冉大人的姿色也是上上乘，也没见少主动心过。”
　　“碧冉大人不一样，她可是少主的……”
　　“行了行了，别废话，快些起身，听说今日少主要去海棠园，我们好好准备，没准就被她看上了。”
　　“做你的春秋大梦……”
　　“唉，那个谁，怎么还睡着，说你呢。”
　　话音方落，隐泉感觉有人推了她，她平日浅眠，只是现今身子困重，似乎无法起身。
　　她困难的睁开眼，面前有几位男女正盯着她，露出困惑神情，“咦，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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