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琥珀

　　对于我私自带走肜祈，母亲未说什么，肜祈是未来的神狐少主，严苛自有严苛的道理，我因了一时感悟，变了她的人生，或许确有赌气的成分，我失去的童年，自以为无欲无求后的不怨，其实只是无可奈何下被动的接受了命运。而今，轮至肜祈，便想着，有了能力的我，是否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权利。
　　我性喜静，居所远离主殿，除却随侍及奶娘，极少接触他人，我平日待人守礼和善，与她们的关系倒也融洽，对于肜祈，诸事均想亲力亲为，免不得要请教一二。
　　孩子天性单纯，哭闹总有因，肜祈其实很乖，吃饱喝足后，被我拥着，便柔顺的贴着我安眠，或许从未有人如此亲近过我，心底愈发喜了她。
　　往日总爱闹我的末冶，反倒是沉静了许多，她的预言之力逐渐觉醒，或许当真看到了无法预知的未来，我已再看不透她的心思。

　　肜祈五岁时，主殿派人传话，道神狐少主该要学文，研习术式，次日起需行早课。
　　我心底明白，母亲纵我，可能多半是因为愧疚，或许，她亦是想让肜祈得到些许温情，但肜祈身为神狐少主的未来，不曾改变，她从来便非我一人的。
　　肜祈眨着眼，天真的问我，“何谓早课？”我只对她笑笑，叮嘱她将晚膳吃完。
　　相伴五年，衣食住行均是我一手操办，她愈发粘我，我亦用她填补了我无尽空虚的人生，这种依存的关系并不会长久，初见时，她抓着我，仿若我便是她的一切，不过，这纯然是我的想法而已，肜祈越是长大，越会被责任压抑的没有自我，她心底该装着大义，装着神狐，可起码现在，我希望她能无忧无虑的生活。
　　肜祈将吃光的碗笨拙的举到我面前，炯炯的看着我，我知她在待着我的夸奖，我忍俊不禁的捏了她的脸，说道，“今日早些洗漱，明日可要去见母亲了。”
　　她扑进我怀里，赖着不肯起来，不安的抓着我的衣襟，似怕这一别就回不来了，我无奈笑笑，瞪了一眼在旁看热闹的末冶。
　　平日若肜祈不听话，末冶便总爱吓她，“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去陪你那个冷冰冰的娘！”时日久了，母亲对于肜祈来说更像是个惩罚般的存在。
　　肜祈与母亲的接触不多，在此五年，母亲偶尔会来看她，肜祈非得在我的陪同下，才会与母亲说上几句话，母亲也不在意，小坐片刻便会离开。
　　而今神狐势力虽大，仍免不得被其他神族挑唆，大陆未稳，徒然靠族内有着神语者与人鱼的先知，并不能让所有人知难而退。父亲早亡，支撑着一切的神狐族长，究竟有多累，可想而知，而她将我自这凡尘琐事内推了出去，而今于我能做的，只是尽好神语者的本分，仅此而已。
　　我心底叹了口气，将怀内之人拖了出来，“肜祈乖，明日见到母亲，需得听她的话，勿悖了她的意，知道么？”
　　她乖巧的点了点头，脸上还是满不情愿，小心着来牵我，喏喏的说道，“若我乖乖的，月，你会来接我么？”她当真怕我将她丢了。
　　我摇头笑笑，将她抱上了膝，点着她鼻尖道，“嗯，你乖的话，我明日早些来接你。”
　　我思了一会，又叮嘱道，“肜祈，人前需得唤我姐姐。”
　　这一句“姐姐”她初能言时我教了许久，而后，我又只得无力的看着末冶乘我不在时将称呼教成了“月”。
　　“为什么？”她歪着脑袋问我。
　　私下如何叫我并不在意，只是个称谓而已，但那群中规中矩的学究怕要觉着肜祈不守规矩了。
　　这个道理我自懒的去说清，大人眼中的条条框框何必让她现今便去了解，只道，“照做便是，肜祈不是说会听我的话么？”
　　她一知半解，仍是应承下来，只是脸上并不开怀，想来是以为我不喜欢她那般唤我，末冶见状，给我解围，“月是她的名字哦，名字呢只有关系最最最亲密的人才会叫，你看，现在只有我跟你，这是个秘密，你难道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么？”
　　肜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即便转头看我，似要得到我的确认，我只得点点头，默认了末冶的说法。

　　洗漱完，时辰未晚，我早早哄她睡觉，便寻思着明日该给她带些什么出门。
　　只是一日的初次外行，远近不过几里，且是在神狐圣地内，我竟忐忑起她离了我，是否会不惯，见了生人，是否会怕。
　　我备了些衣物鞋袜与干净的锦帕，又命厨房明晨做些她爱吃的甜点，眼见着桌上之物越取越多，末冶在侧吃吃的嘲笑我，“月，太夸张了，她又不是不回来。”
　　我笑笑，并未应她。
　　我已惯了考虑她的需求，也惯了担心她的冷暖温饱，这些东西随身携带自是不妥，不过明日早些，要先送去主殿，免得万一需要，又花时间来取。
　　末冶笑完，便开始不发一语的看着我收拾，临了，她轻声说道，“月，你太过宠她了。”
　　我默言，算是认承。
　　她的眸底又泛起高深莫测的复杂，看着门外漆黑的夜，幽幽的说道，“你有想过，你还能陪她多久么？”
　　我手上的动作一滞，未去回话。
　　不用你说，我自是知道。
　　简单洗漱，我入了寝，本以为那人早已安眠，却见她靠着床边，显是困极却又强撑着不睡，头低着直犯冲。
　　见我进来，甜甜的扬起笑，稚稚的喊了句，“抱。”
　　我心底柔腻的像裹了一层蜜，将她托进怀里，她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这才放任自己睡了去，拽着我衣襟的手始终未松开。
　　她用她的方式在缓解不安，却因此安抚了我，我喜欢这种被简单需求的感觉。
　　母亲需求我，因我承载了神狐的荣耀，族人需求我，因我身上有着令人敬畏的通神之能，碧冉需求我，因我承载了与她近似的不幸，只有肜祈对我的需求，只因为我是我。
　　她单纯的依赖着我这个人，无关其他。

　　晨时，我起的很早，将出行之事安排妥善，才去唤睡的正香的神狐少主。
　　她不依的粘了我许久，终是不甘不愿的起了床，我为她着好装，洗漱完，她还一副云里雾里模样，我只笑笑，将她抱进怀里，她搂着我，竟又瞌睡了开。
　　主殿的马车已在候着，我将肜祈抱至门口，车内的随侍出来，便要接手，我低声又叮嘱了些话，才将肜祈小心的交付过去。
　　许是离了我，她很快发现不对，揉着眼，见我正转身欲走，扒在马车上，眶内有了湿意。
　　我回身，看着她，眸底起了冷漠，我极少如此待她，但凡如此，便是生气的前兆。
　　她怔了怔，咬着下唇硬把既要出口的哭泣给咽了下去。
　　马车渐行渐远，我在门廊处站了良久，末冶咬着包子，懒洋洋的走出来，对我道，“月，我们下盘棋吧。”
　　我睨了她一眼未答腔。
　　她也不在意，坐在我身旁，继续啃着包子，口齿不清的说，“……感觉只有现在，我才有可能赢你。”
　　我看着长相精致的女子极为豪迈的啃着包子，还意犹未尽的舔着手指，不禁无奈的叹了口气。
　　末冶贪食，这是一开始便知晓的事，她幼时在外吃了许多苦，苦至难以温饱，所以她总觉着饿。身为神族，其实无需进太多五谷杂粮，负重的五脏六腑会虚耗很多术能，而肥甘厚味易伤气海，又形糟粕，对修行者是大忌，好在人鱼并未像神狐这般看重术能，末冶修研的又多为幻秘之术，对术能体魄要求不高，她也便纵了自己。
　　我取了锦帕，递至她唇边，她在我身边确实随性，嘴边都是油渍，哪里还像端庄婉约的人鱼族长。
　　末冶乐呵呵的接过，擦了擦嘴，便问道，“中午吃什么？”
　　“……”我一时无语，睨着她默默的，说话前能先把嘴里的早饭咽下去么？
　　她一下就可怜兮兮的看着我，“月……你嫌弃我。”
　　“……”不，你错了，我这是在鄙视你。
　　我叹了口气，与她道，“中午给你做鱼。”
　　她立马兴高采烈的扑过来，我躲了开，真不知人鱼族的族长为何如此喜爱海品。
　　时至午时，我做了些肜祈爱吃的菜，想来她今日初次早课，回来该有许多话要与我说，也不知情况如何。
　　我不时看看窗外，看看天色，面上虽无忧色，但看着该是有些心神不宁。
　　末冶偷夹着鱼，笑道，“你若天天这般，我可受不住，早知忧心至此，早间该要与她同去。”
　　“……”我今日倒真没了心思与她拌嘴。
　　午后，我看着放凉的饭菜，难得发了呆。
　　不久，随侍来报，说母亲临时留了肜祈在主殿午膳，孩子在那处玩的很好，让我宽心。
　　……玩的很好？
　　我确实宽了心，却又……莫名觉着不快。
　　身上的冷意毫不自知的外溢，随侍打了个颤，我沉着声，缓缓问道，“她……可有哭闹？”
　　“并……并没有，少主……挺，挺开心的……族长说，您，您可以在暮时去接少主。”
　　我似吓到了他。
　　我复了平日温和，客气的说道，“多谢告知。”
　　末冶饭饱，一早便没了影，我将碗筷收拾好，拿出了棋盘与自己对弈。
　　往日无聊时我会如此，但而今是为了静心。
　　被丢弃在此后，我极少对人上心，因为生命太长，而人情太短，感情之事总也保质不了期限。
　　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
　　我淡淡笑了开，将了自己一军。

　　夜色已幕，末冶看着我仍在对着棋盘博弈，问道，“……不去接肜祈么？”
　　我抬头看了看天，笑着低喃道，“该要差不多送回来了……”
　　门外马蹄声近，末冶一副活见鬼的样子看着我，我摇头笑笑，将棋盘整好，顺了顺衣，去了门口。
　　肜祈在马车上已睡着，大抵是今日玩的累了。
　　随侍将她自马车上抱出，我未接，只淡淡道，“麻烦帮我送至内寝。”
　　我转身带路，末冶诧异的看着我，我脸上表情未变，迎着月色，那人气息平稳，在他人怀内睡的安详。
　　我低头笑笑，隐了心绪，只令来人将她置入床铺，我坐在她身侧，未去触她，指端压抑着微微颤抖。
　　我往日待人温和有礼，其实冷淡疏离，久了，也便觉着自己天性如此，今日才惊觉，自己错的有多离谱，心底压抑着的独占，像洪水猛兽般，想要挣脱自制，将我淹没。
　　我为她盖上了被褥，她朦胧着眯眼看我，我以为她会怪我未去接她，而她只与我道，“月，那处好好玩，明日我们一起去吧……”
　　我未应，她迷糊着又睡了过去。
　　我将门掩上，末冶正靠在门外，默然的看着我。
　　末冶总是在我面前，不停的提醒着，她与我背负的命运，同样不幸的，该要弃掉所有人。
　　我心底的酸楚只是我放任心绪后的小小惩罚。
　　我偶尔所感受的被需求，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而已，不知不觉，肜祈她竟占了我生活的全部，而我，最终只是她漫长生命里的一小部分。
　　而那一小部分，该要在我入驻“末地”的那一刻，画上句点。
　　她从来都不属于我，而我从来，便只是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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