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琥珀

　　梦，太过真实，便容易分不清，是否是在梦里。

　　我出生时，人鱼已迁入海蛇，末冶告诉娘亲，我乃救世之主，父王对此深信不疑，那一年，殇族大旱继而大涝，极极相济，是为天难，殇为亡之象，以烙为记，我于此出，印刻了死亡。
　　何时开始提笔作画，我已记不得，许自娘亲弃了我，许自我确信她不会再归，总觉着有一日便要将她忘了，若不画些什么，记些什么，十年百年后，我便什么都没了。
　　不爱的两者勉强生了我，情与爱若非是产生结晶的必需品，那么它存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而因了某种缘由出生，又因某种缘由被弃去的我，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
　　殇殿的草木已几年未长，周围似沙漠般荒芜，每每秋冬，沙土飞扬，便显的此处更为凄凉。
　　我的心绪一直阴郁不堪，这世界像是漫无边际的流沙，将我掩埋，将我吞噬，任我在此腐烂，无人问津。
　　我的身旁只剩冰冷的殇殿与惧怕我的众人，我与碧冉更像是相互依存着舔.舐伤口，她在我面前肆无忌惮，而我可交流之人，当真只剩下碧冉而已。
　　末冶外出寻访娘亲已过一月，我初起的渺茫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中磨成了失望，每日愈沉。
　　我的梦逐渐破碎不堪，折磨着我的神志，思绪散了开，却总听见娘亲的声音在耳边飘渺。
　　——烙儿，烙儿，你因欺瞒所出，必会不幸，我该终结了你……
　　——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该出世。
　　我每日每日重复着一样的场景，茫然的看着面前总对我冷淡的女子，那人灼热的泪滴在我脸上，双手扼着我的脖颈，是梦是幻是真，我已分不清，那卡在喉上的手渐渐收紧，我喘不过气。
　　为何为何？
　　我……做错了什么？
　　她的手颤抖着松了开，将我拥的死紧，只是不停道歉，所以呢，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
　　我听见另一者的声音，在耳边轻柔响应，她拍着我的背，安抚着我的恐慌。
　　——没事没事，噩梦而已……
　　——我不是……在这里么……
　　不，不是的，不是噩梦，你错了你错了。
　　我哭着将自己蜷在了角落，捂上了耳朵。
　　——听说我们的少主是救世者，怎么看都不像啊……
　　——她是王上与神狐所出，杂种而已，竟还要我们来服侍……
　　——周围的草木又枯了，我看啊，她是瘟神……
　　——嘘，嘘，快走快走，别看了，要倒霉的……
　　闭嘴，闭嘴！
　　闭嘴，闭嘴！
　　后背疼痛欲裂。
　　——杂种，杂种……
　　——瘟神，瘟神……
　　啊！啊！啊！闭嘴！闭嘴！闭嘴！
　　脑内……像有什么，断掉了。
　　醒来时，夕阳已落，殇殿外的湖泊染满了血色，殇殿如死一般寂静，我步在尸首里，脚下粘着着冷却的血浆。
　　所以说……不是让你们，闭嘴么。
　　我神经质的笑了，又哭了，看着碧冉在不远处瑟瑟发抖，我将染血的手在衣襟上使劲擦着，好似这般便干净了，那人头一次如此惊恐的看着我。
　　我伸出的手缓缓放下，心像被踏平一般，死寂的可怕。
　　那年冬日，我将娘亲的画一副一副撕毁，焚毁成灰。
　　那年冬日，我黑化的羽翼刺破了肩胛，在背后张扬。
　　那年冬日，我初次……杀了人，很多，很多人。
　　——没事没事，噩梦而已……
　　——我不是……在这里么……
　　——不是……在这里么……
　　——在这里么……
　　我转头四顾，轻轻笑了起来。
　　骗人，你……不在啊。

　　“碧冉，琥珀在哪？”隐泉问着，眸子挪至床上那人身上，她并不确定而今之况是否如与九地换魂一般。
　　“……”面前之人一言不发，她自要更冷静些，碧冉早先之举显是故意装了琥珀，为何？是怕重新回至那句了无生息的躯壳？
　　“……碧冉，琥珀在哪？”她重新问道，脸上已寒凝至冰。
　　那人未答，只蜷缩了身子，微微颤着，却轻声说了句话，梦呓一般，“那人……要来了。”
　　“……谁？”她告诫自己莫要太急，但一来她不知琥珀何处，二来眼前的女子仍似魂不附体，她心底略略起了躁意，却又强压着，告诫自己莫失了分寸。
　　而今能护她的，只有你了。
　　“碧冉，告诉我，谁要来了？”她尽量让语气缓和下来。
　　碧冉的身子猛然一震，哆嗦着唇角，道了两字：“……丕单。”
　　便是冷静如隐泉亦吓了一跳，她多年未再闻及此人，碧冉昏迷前最后的记忆该是被百刃穿身受尽折磨，加之昏迷了一月多，是否因此致幻，丕单？那人明明……已经死了啊。
　　“碧冉，丕单，已经死了。”
　　“不，不，不，他没死，”碧冉摇着头，一副神情恍惚模样，“他没死，他带着鬼面具，就站在那里，还是这般悠然的笑着，我虽看不清，便知道就是他，他让沙摩罗过来，他让沙摩罗刺我……”她说着，哭的泣不成声，似想起那夜在疼痛内无尽的折磨，瑟瑟发抖。
　　鬼面人……是丕单？
　　隐泉簇了眉，她对碧冉并无敌意，却也说不上好感，早先甚至因为殇烙太过重视此人，心底郁结，故这人而今楚楚可怜，她并无意上前安抚，事实上，除却琥珀，她也没兴趣对谁柔声细语，不过，这般状态的碧冉，问不出什么东西，只得……先待她冷静些。
　　隐泉默然肃立在侧，见门外沙摩罗仍呆立在门前，方才似被打骂了个蒙圈，还未缓过神来。沙摩罗从前所为便是自己嘴上说着没什么，大抵还是会怕琥珀忆起，而今无端打骂一番，她该是惊着了。
　　隐泉走过门去，将门一拉，冷冷的看着沙摩罗，沙摩罗木讷的侧头，想看里处的琥珀，隐泉动了动身，将她挡了出去。
　　在神狐圣地时，沙摩罗曾去寻过碧冉，取走了琥珀放于暗室的泉眼碎片，之后本心急寻着碧冉的沙摩罗突然自哈努归来，且不再过问碧冉，偏此时几无生息的碧冉被鬼面人丢还，口中含着只沙摩罗持有的泉眼碎片，当时她便怀疑，或许此事与沙摩罗有关，只是之后那人对她如斯照顾，加之并无直接证据相佐，推断便只停在推断。
　　不过事实证明，那么多年过去了，沙摩罗依旧，不可信。
　　“她……没事吧？”沙摩罗问着，神情极为不安。
　　“……”隐泉未答，均默了半饷，“今日，碧冉放于我处，沙摩罗，莫再来扰。”
　　她说完，走的头也不回。
　　路过一旁守着的古少卿时，道，“派人盯着绪拓与司无语，古少卿，别让任何人靠近此处。”
　　古少卿见她脸色凝重，心底打了个突，本以为少主无恙，但他未蠢钝至此，隐泉这般，该是少主确实出了什么事，他恭敬行礼，立刻去调派人手。

　　入门时，碧冉已静了下来，她看着琥珀的身子可怜兮兮的蜷在一处，紧了紧拳，想着那人的魂魄不知陷在何处，不知是否安全，心底便一阵发慌，但脸上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淡漠冷意。
　　她又为她倒了杯水，神色平淡的递了过去，说道，“可好些了。”
　　碧冉接过，轻轻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真正的躯体躺在床上，衣着得体，面有润色，周身的伤痕消退成了淡淡的疤，她神色复杂的垂下了脑袋，受不住命而毁了她，又费劲心血来救她，沙摩罗啊沙摩罗，我已弄不清你的真意。
　　隐泉亦看向了床上之人，问道，“琥珀，在你体内么？”
　　碧冉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她在这里，床上的我，只剩下空壳而已。”
　　“……如何，会这般？”
　　碧冉将水饮尽，缓缓说话，“我昏迷时，并非什么都不知，偶尔会醒，只是无法动弹，昨夜绪拓将我带走，他与司无语说欲行梦引，我便知他想做什么。”碧冉顿了顿，皱紧了眉头，“那二人私自为事，恐怕人鱼圣地那人也不知二人所为。”
　　隐泉道，“昨夜，我被人鱼假扮的刘安引走，那人口称一切均是为了先知大人……绪拓与司无语也是为了那位先知大人吧？”
　　碧冉冷笑了一番，“为不为都无谓，无逝她根本不会领这般的情。”
　　隐泉并无意理会人鱼内部之事，而今她只担心琥珀的安危，“琥珀她，可安全。”
　　“噩梦而已，她会无事……暂时……”
　　“……暂时？”隐泉蹙眉。
　　“绪拓的梦引之术，无非是想让琥珀入我的梦，通过我忆起从前，只不过绪拓未料到我均知晓，梦引一开始，我便做了手脚，将琥珀隔离出了我的梦，亦随她离了体。”
　　“所以，她们也不知道，而今醒过来的，是你。”
　　“是。”碧冉点头，“绪拓的目的，我需得阻止。”
　　对方说的斩钉截铁，极少能在遇险只知道逃跑的人鱼族长脸上看到这般道貌岸然的景象。
　　“那么，绪拓的目的，是什么？”
　　“……”碧冉默了一时，转而言他，“你可知殇烙是自行将力量封印在人鱼圣地？”
　　隐泉闻言一怔，轻言道，“曾听沙摩罗提及。”伤重入湖疗伤后的事，她知晓的并不完全，只知琥珀留在神狐圣地待她，这一待便是百年，期间噬魂失忆，混沌度日，每每思及那人万念俱灰，孤单绝望，漫无目的相守，心底便极为苦痛。
　　碧冉垂眸亦轻了声音，“那你该知晓，绪拓究竟想做什么？”
　　……封印之力。
　　“绪拓是要琥珀忆起从前，来阻我取封印之力？”
　　“能阻你的，怕也只有琥珀了吧？”碧冉说道。
　　隐泉沉了眸，“可……并非一定会用到封印之力，倘若破邪能用……”
　　碧冉看着她，扬起了嘲弄神色，“你在自欺么，隐泉，你一开始的打算，便不是破邪吧？”
　　看来，碧冉昏迷时当真知晓了许多事。
　　的确，她一开始的打算，便不是破邪，破邪只是为了令肜祈放下警戒的托词而已，琥珀长久受噬魂草之毒，加之寒热症频繁，早已掏空透支，她而今得活，全赖九地寄生，若破邪能用，九地一旦离体，琥珀必死。
　　“……可便是琥珀忆起，也不一定会阻我。”
　　碧冉突然凄然的笑了下，“所有人均不希望她忆起从前，包括你我，包括殇烙她自己。你以为我为何要与肜祈订约，每年送予噬魂草……”她说着，框内泛红，“你以为殇烙不知她每日在饮的是什么么？她自愿去饮，自愿去忘，便是怕日后若她不得不需求这股力量，也会因她忘了封印体与封印物，而阻了寻求之人。”
　　隐泉低喃道，“……所以，若是她恢复了记忆，便决计不会受用那力量，即便是死？”她说完，脑内有一瞬的空白。
　　“她失控了便会暴走，她根本控不住体内之力，你不是也见到过了么？”
　　隐泉阖上了眸，忆起那日天崩地裂般的恐怖之景，“可……她停了，不是么？她停了，在……看到幻化成我的你之后。”
　　碧冉长叹了一声，无奈道，“隐泉，这般的事，谁也不敢赌第二次，不是么？”
　　二人均默了半饷。
　　一切的事她心中本就有底，只是而今摊开了说而已，她不会放弃救琥珀，哪怕那力量如何不祥，她阻了她一次，就可以阻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日，琥珀能控得住那股力量，可而今，眼睁睁看着她一天天步入死亡，她当真做不到。
　　良久，隐泉才出声，言语已复了往日坚决，“那么碧冉你，也要来阻我么？”
　　碧冉顿了下，说道，“现在醒来的是我，并非我的本意，我欠她太多，本只是想拿命还她而已。我曾妥协过，之后百年，日夜自责夜夜不安，虽然噬魂草是殇烙甘愿饮下，可却像是我拿殇烙的记忆换了人鱼的族长之位，而且，她想忘记过去的原因，封印之力固然是其中之因，但更多的，该是因我幻化成你伤了她，她一直以为伤她的是你，万念俱灰，才自愿忘记过去。”
　　碧冉说着，看了眼床上的自己，不知何时起竟大汗淋漓，七窍均泛起了血光，她的眸底满是死寂，淡然的笑了笑，一灵一命，魂魄离体，那具身体迟早分崩离析，命不久矣。
　　“她触过我的梦，而今已开始回忆过往，只要她能尽早醒来，余下未忆的，便仍是记不得。我并未遇到过现在的状况，”碧冉耸了耸肩，表示对自己莫名占了躯体无能为力，“梦里的景象太真，我亦分不清真假，她若以为是真的，便不会想要醒过来，唯今之计，只能重新梦引，我的身体不能用，绪拓决计不会帮你，另几个人鱼怕是被绪拓说动，也不敢使用秘术，我们得尽快动身去寻无逝，而今，只有她，会拼尽一切来帮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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