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琥珀

　　手上一紧，琥珀低头，见手指已被紧扣，她抬头看向隐泉，那人正盯着她看。
　　自己心思烦乱，倒较她担心了。
　　琥珀冲她笑笑，多少有些安抚之意，重新将话题拉回，“方才，街上那人是什么意思？”
　　“你注意到了么？”隐泉说道。
　　“注意什么？”
　　隐泉起身将她拉起，带至窗旁，“仔细看下外头。”
　　闲散的几名小贩，街上三三两两的人群，只是萧条了些，倒没什么特别的。
　　她疑惑的看向隐泉，那人又带她至楼梯口，“再看看楼下。”
　　半满的坐席，普通的食客，琥珀略略蹙眉，外头的行人与店内的食客，并无任何特别，但有些不同的是，她与隐泉入城至今，竟未看到一个孩童。
　　“没有……孩子。”
　　隐泉点了点头，重又拉她坐下，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很快，沏茶的伙计入内，为她们端上茶点，伙计方要离开，被隐泉叫住。
　　“请问，此地晚上是否不太安生。”
　　“怎么会？客官多虑，此地可是神狐属地，很安全的，您放心。”
　　隐泉不紧不慢道，“我们初到此地，本想‘流驿’以善纳外人著称，定是热闹非凡，怎料家家闭户，本想就此离开，却又不慎与家人走失……”
　　那人一本正经的说着慌，若心智轻灵些，该能看出这位走失家人的焦急主角脸色平常的像在扯着家常，可惜，那伙计从隐泉与他搭话始便呈现一种痴迷的呆滞状态。
　　“不知，这位小哥可知晓一些详情？”隐泉说着，自桌上顺过去一锭金，瞬间将伙计的表情点亮。
　　那人忙不迟疑的将金子入了里兜，神秘兮兮的说道，“客官……可曾听闻过‘九地’？”
　　“……”
　　“……”
　　她与隐泉相视，并未多言。
　　神族除了庇佑属地内的人族免受魔兽滋扰，多年前曾相互订约不干涉人族纷争，除了进献，偶尔的商贸，人族与神族极少交互，也因为此人族对神族知之甚少，如何会知晓……九地？
　　“我们从未听闻。”隐泉回了话。
　　“这九地啊，是上古的恶兽。相传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两只神兽守护大陆，一为九天，二为九地，时日逾久，二兽产生情感，竟淫.乱相交怀上了兽子。此举违背天意，随即遭了天罚，兽子出生几日便莫名夭折，为母的九地悲痛万分，开始责罪整个大陆，降下无数魔兽屠杀生灵，而每到月圆，它便会出来作恶，专挑孩童下手……”
　　“……”
　　“……”
　　……怎会有如此鬼扯又狗血的传闻，槽点太多，以致她竟有些无言以对。
　　“知道为何‘流驿’百年人口不涨么？便是因了这九地恶兽，只要是孩童，夜幕绝不敢出门，出门的孩童十有八九失踪，再也寻不回……”
　　“为何不向驻城的神族求助？”琥珀问道。
　　“求了，可神族不涉人族事，说到底，孩童失踪，城外又寻不到尸首，若与魔兽无关，神族是不管的，我们城主每年进奉许多金银，求了那些个神仙来查，查了一段，没有端倪，也便无解了，时日久了，这钱银如何撑得住，此事便不了了之，不过孩童仍是月月失踪。连神仙都奈何不得，可不就是被恶兽盯上了么……”
　　那人依旧滔滔不绝，似要对得起隐泉给的那一锭金，琥珀悄悄靠近隐泉，低声说，“……九地，是男子吧？”
　　隐泉微弯了唇角，轻轻摇头，回道，“不，……是公的。”
　　“……”
　　约莫半刻，那人才意犹未尽的走。

　　待隐泉掩帘，她才长舒了一口气，“九天神狐是怎么跟九地腾蛇成一对的，人族好会想象。”
　　隐泉回身坐下，“不管如何，有些事可以确定，此地常有孩童失踪，而且……”她扬手轻抚了她的脸，“……并不安生，我先送你回去。”
　　从隐泉眸底的担忧便知她的脸色确实不好，她对今日所知心绪不安，可越是不安，便越想要亲近面前之人，却也不知何时，这般的亲近便可能在无法预知的缘由中曳然而止。
　　“隐泉，再呆一会……”她轻拽了隐泉，并不想过早回去，又不得不编一个理由，“我……还没吃饱……”
　　那人的眸顺了过来，应了一声，“好。”
　　隐泉能懂她的想法，便是她不说，可有些时候，琥珀宁愿那人，什么都不明白。
　　“此地之事，要处理么？”琥珀又寻了个话头，便想与她多说些。
　　“恩，我们此行人鱼不容耽搁，但此地事有蹊跷，等回府邸，我修书予司无语。”隐泉说着，起了身，站在窗旁。
　　“听说，人鱼圣地极美，是人间仙境，此番倒是借了碧冉的光……”她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这几日忙于私事，而今重新想起碧冉重创，性命垂危，不免凄然。
　　“琥珀，她会无事。”隐泉说道，人鱼先知能让神狐护送族长回圣地，必是有救命之法。
　　“恩，她会无事。”琥珀应声。
　　那么，我呢？
　　她的表情哀切起来，总想知晓全部，现在想来，却像是死前的回顾。
　　她看向隐泉，那人亦转头看她，略略蹙眉走了过来，冷不防，腰身被揽，身子一轻，被她抱起。
　　“隐泉……？”
　　“仔细听。”隐泉说道，将窗开了少许。
　　时日已晚，夕阳入山，外头灯火本就不旺，方才半满的食客竟在言谈间不知何时走尽，街道内一片萧索，昏黄几盏残灯，透出几分戚戚然的阴森，风吹着街尘，呼呼作响，却可细闻风声中夹着些许“嘤嘤呜呜”的□□，像是哭，又像似笑，诡异非常。
　　隐泉拥着她，有些犹疑。
　　她拽了拽隐泉，催促道，“去看看。”
　　隐泉顿了顿，叮嘱道，“不可远离我身。”
　　琥珀乖乖点头，那人蹑足一跃，自二楼飞出，盈盈落至屋檐，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她尚未回神，隐泉已寻好了方向，发力急走，她听见隐泉低沉的念了两字，“九地。”
　　她忙转头，远处隐约可见有一物在腾，飞的极快，九地该无理由躲她们，如此形色匆忙，好似在追赶什么。
　　隐泉眉头一蹙，加快了追寻的脚步。
　　直至城边僻远，见九地落下，隐泉未离它过远，在转角处落地，九地似知晓她们跟着，转头看了她们一眼，又直愣愣的盯着正前。
　　“哇……！！！哇……！！！！”
　　婴儿的啼哭声此番极为清晰的传入耳中。
　　不远处，正放着一个婴儿，四处无人，啼哭声在夜间格外瘆人，此处居民似也惯了这夜半的诡异，孩子哭的如此厉害，竟无一人探头来查。
　　婴孩不会自己来此，方才九地追的该是掳人者，今日倒好，方可与这传闻的“九地”碰个面。
　　时过许久，婴孩许是哭累，已无了声响，她们静待在暗，九地看似已兴致缺缺，抖着翅膀百无聊赖的摸样。
　　气温渐降，如此下去，这孩子性命堪忧，琥珀拽了拽隐泉，道，“要不要先送孩子回去？”
　　隐泉兴许一直在担心她的身体，很快点了点头，便往婴儿那处走。
　　“九地。”琥珀唤道，扬了扬手，九地许也觉得无趣，拍了怕羽翼，便钻进了琥珀怀里。
　　她回过身，见隐泉正抱着婴儿，幼小的生命极为妥帖的靠在隐泉怀里，那人动作很柔，表情较往常缓和了许多，她该会是个温柔的母亲，而这种该有的幸福，正是自己无法给予的。

　　她们方要离开，突然气温骤降，竟反常的开始下雪，空中隐隐透紫。
　　“殇族术式。”隐泉低言，将孩子递了过来，她们本只是来寻九地，未带随侍兵刃，神狐属地，加之大批族人入城，很难想象有人会在这种境地下攻击神狐。
　　琥珀自不会担心许多，先不论隐泉在身边，便是她怀内的九地，亦足以将整座城镇移平。
　　九地打了个哈欠，全然无担忧之色，只撇了一眼同在她怀内的婴儿，翻身寻了个舒坦的位置，准备安寝。
　　琥珀无语，这是对战时该有的表现么？
　　雪落声淅淅沥沥，海蛇善咒，但其实他们更擅长掌控四象，属性为冬的海蛇与属性为水的神狐，相兴不克，冰雪与水相互加持，加之水系神狐善于解咒，若交战，比的只是术能强盛。
　　“来了。”隐泉低唤一声，移身至前，雪花渐渐凝成厚重的雪雾，将她们环绕其中，渐渐旋转的厉害。
　　风刮着脸生疼。
　　琥珀将孩子抱紧，听见空灵的声音在耳边飘渺。
　　“孩子……我的孩子……还我孩子……”
　　那声音忽远忽近，雪雾模糊了视线，而殇族行踪诡匿，方好与此法相配，琥珀靠墙，眼前白茫，渐看不清隐泉的身形，她方要起身去拽隐泉，手上一凉，竟被牵了，一股子寒气自腕处蔓延而上，她猛打了个哆嗦，开始挣扎。
　　这可绝不是隐泉！
　　她身子被拽，往前一倾，直接正对着一个人，那人的脸渐渐显露，琥珀心底一震，全身发寒，这是一张苍白如鬼的脸孔，消瘦至极，眼窝深深凹陷，像是终年缺眠，眼底一圈均是黑的，蓬头垢面，抓在腕处的指甲形长至爪，她用幽然的语调，反复的念叨，“还我孩子……还我孩子……”说着，便要抓她怀内的婴儿。
　　琥珀想要躲，奈何力气比不过人家，正在寻思如何是好，猛然间身侧一震，雾气被齐齐震散，她还未回神，眼前之人的双肩被急速短削而来的冰柱戳穿，因力道之大，竟被钉上了墙。
　　腰上一紧，身后之人熟悉，她才安下心来。
　　她转头看，隐泉的脸上带有恼色，怕是方才那人几欲伤她，触了隐泉怒意。
　　地上散落的残雪渐渐汇聚，在隐泉手上形了冰刃，那人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她怀内的婴儿，依旧在念叨，“还我孩子……还我孩子……”被钉住的双肩鲜血直流，那人好似毫无直觉，手臂冲着琥珀扑腾。
　　持念至甚，便是狂。
　　她们正欲走近，转角处突然窜出一人，直扑至女子身前，喊道，“少主，留手！”
　　琥珀一愣，窜出的是名男子，可以确定的是她并未见过，当然，因着她缺失的记忆，任何人说认识她均是有可能的，不过这名男子那一句少主，是冲着隐泉的。
　　隐泉顿了下，唤道，“伏恒？”
　　“认识？”琥珀问道。
　　隐泉点头，防备着将她护至身后，回道，“曾是我的伴读。”
　　男子扑通跪地，“内子冒犯少主，罪该万死，但因她身犯顽疾，望少主开恩，饶她性命。”
　　隐泉并未动容，只淡淡说道，“起来，你已非我神狐中人，亦无需唤我少主。”她收了冰刃，说道，“孩子，是你偷的罢。”那女子看似常年癫狂，断然不可能亲自动手。
　　男子无奈着点头，看着亦是疲惫不堪，他回身将钉在女子双肩的冰锥取下，便动手使了愈术，看样子，为水系神狐。
　　水系神狐与冬属海蛇。
　　琥珀看着那二人，握紧了隐泉的手。
　　“当初你为了她被逐出神狐圣地，便是为了在此做这些鸡鸣狗盗之事？”隐泉骨子里极为傲气，在她心底神狐众人亦该如此，而今遇到的族人竟在偷盗孩童，言语不觉冷冽。
　　伏恒将女子抱于怀中，表情惨然，“属下罪该万死。”
　　琥珀一直知晓，族历内有一条，“神狐者，不可与外族通婚，违者去族籍，永世不入圣地”，但当真是头一次见到驱逐者。
　　“为何要偷孩子？”琥珀问道。
　　“回大人的话，亦是……因为孩子，属下该要听从浩镜大人之言。”伏恒见隐泉将她护在身后，大抵知二人关系亲密，虽不知而今的神狐少主是她，话内却是十分敬重。“内子真隐，我与她相恋多年，本神族间交往并不干涉，神狐伴侣相定便是一生，我们都认定对方，决计是要在一起的。”
　　“但那一年，失踪的圣女大人回了神狐圣地，族长便莫名对殇族极为不满，纯月大人被驱出神狐后，她便下令神狐不可与他族通婚。但感情何以是说断便能断的，我便只能忍痛舍了神狐，被驱离前，浩镜大人曾告诫我，‘与非同族人结合，悖离天意，断不可生嗣’，我并未当真。”
　　“我与真隐婚后三年得子，但孩子满月，竟莫名夭折。我心底惶然，告知真隐浩镜大人之言，但身为女子，她自无法抛却为母的想法。时年九月，真隐又生一子，出生不足一月，再次夭折。她个性刚烈，无法接受命定失子，次年再次生育，而此番，我免她再受打击，孩子出生后便脱给人族带走，她知晓此事，大发雷霆，从此不再见我。”
　　“果不其然，一月未至，我那可怜的孩子，再次夭折，我未将此事告知真隐，她便一直以为孩儿仍在人族内活着。一年，十年，百年，她在执念内日渐癫狂，每入月圆，便前来寻子……”
　　“所以……才有了月圆时九地之说？”琥珀问道。
　　“她暴走时显了半兽，常人见黑翼腾空，便拟了九地之说，非她刻意为之。”
　　“那……那些孩子呢？”
　　“等她次日复常，便送回去了。”不知为何，伏恒说到此，眸内多有闪烁，“不过为人父母，孩子在此地被掳，大抵也不想再呆于此，我会附些金银，多数人会搬离，所以此地人口不涨，日渐凋零。”
　　傅恒抱着真隐，言语间情深意切，他守她百年，若真如他所言，所作所为并非什么十恶不赦。
　　她眸内已起了同情之意，隐泉了然，“你带她走吧，非同族间生嗣，为天所诅，你们二人在一起，本就极不容易，莫要再违天意，废了这来之不易的姻缘。”
　　琥珀待她说完，久久难言。
　　若非同族之嗣，均以死告终，那么我，究竟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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