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灾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河床上睡了一晚，没有狼来，也没有人来。
　　但奇怪的是，昨晚还万里无云月正中的天空居然在半夜时铺上了一层一层的鱼鳞云。俗话说天上鱼鳞云，地下雨淋淋。这一大早，天空中竟然落下水来。
　　我是给雨淋醒的，一清醒过来竟连眼睛都睁不开。雨太大了，一根根银针好像要把人扎死一样用尽了力气往下落。雨来的极突然，周边的人家全都敞开了大门，人们搬出水桶水壶水杯，总之是容器的都拿出来接水。有的人一边接一边抱在一起哭，更有甚者直接跪在地上高呼龙神保佑。
　　□□也醒了，我俩湿漉漉地瞪着对方说不出话来，然后才恍然大悟似的张开嘴巴接水喝。
　　水滴落在舌苔上，顺着喉咙滑下去的感觉简直像成仙了一样，清凉无比。我学着□□的样子把手当碗用，接了水然后喝下。
　　不知道多少天没洗的身体一接触到水就开始发痒，我恨不得直接脱了衣服去淋雨，好退退身上的灰尘污垢。
　　想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喝够了水，就一把扯开繁复臃肿的衣物裤子，光着身子开始搓身上的毛鱼。
　　“我操！你干什么脱衣服！”□□喝得足了就发现我早脱得干干净净，惊叫道。
　　“洗澡！”我咬牙切齿地搓着灰，恨不得把皮都蹭掉一块。
　　□□看我搓得这么开心，大骂：“你他娘的搓澡也不叫我一声！还是不是兄弟！”说罢三下五除二除了身上衣物，指着自己的背叫道，“快来给老子搓搓背，几百年没洗要痒死人了！”
　　“真麻烦！”我抓过他的衣服在他背上狠狠搓了起来。我的娘啊，这人跟没洗过澡似的，一搓就掉一堆灰。我身上是小毛鱼，他身上搓下来的灰简直就是大鲤鱼级别的。我发了狠劲儿搓，他嗷嗷直叫轻点。
　　“不下手重点搓个干净下次指不定什么时候能搓一次！你忍忍吧！”我道。
　　他闻言皱着眉苦笑道：“这可真给妖怪大人看笑话了。”
　　我一听这话就乐了，道：“哪是什么大人！都是一样的，你脏我也脏。”
　　他也笑了，看着我说了句“对”。
　　我边搓边打量起了□□，他虽然才十二岁，但是个子已经不矮了，身上的肌肉也显出了轮廓，像个小男子汉了。
　　之后我俩就坐在河床的水坑里酣畅淋漓地洗了个澡，一趟下来水坑里的水都浑了。
　　我俩站起来看水坑里的水。我开玩笑道：“你看，我俩其实是鱼妖，洗个澡都能养一池的鱼。你生的是大鲤鱼，我生的是小毛鱼。”
　　说罢我和□□都哈哈大笑，他说他生的不是鱼，是蝌蚪儿。我笑得更欢了，说这可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的儿子会游泳！

　　当我们俩光着屁股从河床爬上岸的时候，上面接水的人都吓了一跳，还以为是什么龙神下凡，结果定睛一看是我们俩。
　　□□带我去他家后院避雨，顺便把我们的衣服都晾了起来。他边晾边笑着说道：“他们一定很失望。”
　　我笑道：“是啊，以为是龙神下凡呢，结果爬出来一只傻妖怪和一只脏□□，能不失望嘛？”
　　□□大笑，一边笑一边揉我的脑袋，说我终于承认我傻了。
　　我也笑着不做声，他觉得我傻就傻好了。
　　□□晾完衣服、拿着盆去接了水，就挨着我坐下了，我俩靠在草垛上，看着棚子外面的瓢泼大雨。
　　刚洗完澡，也没擦，风一吹我就冷得发抖，不由打了几个喷嚏。□□见我这样，数落了几句“娇生惯养”就跑进屋拿了两套衣服，把一套小一点的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穿上，大小差不多，便点头道：“谢谢。”
　　□□手一顿，然后就伸出手狠狠揉了几下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道：“谢我做什么。我还要谢你呢，要不是你，我指不定做出什么傻事。”
　　我笑了，说：“你能做什么傻事？”
　　他歪着头想了想，说：“想要杀了你之类的。”
　　我摇摇头说：“这一点都不傻，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他听我这么一说，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肩膀，怒道：“说啥呢你！他们骂你也就算了，你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
　　我愣了一下，心想这人脾气怎么说变就变呢。还没开口，他又接着说：“我跟你一样，总是被人看不起。”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下去。
　　我心想我可没被人看不起，他们可怕我了，敢瞧不起我的人都得遭报应。当然，我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只是静静地等□□说下去。
　　他转身坐在了草垛上，望着外边的雨，缓缓道：“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妹妹对吗？”
　　我看他一副准备长篇大论的架势，就坐到草垛边，点点头，听他讲起了他的故事。
　　□□本命古宴，他父亲是个有名的猎人，叫瘸腿古。□□说他也不清楚他父亲的本名，只知道他在年轻的时候被狼咬瘸了一条腿，人送外号瘸腿古。
　　他父亲三年前去山中打猎就再也没回来，他娘当时还怀着个小的，带着九岁的他，又加上旱灾，过得简直生不如死。后来他妹妹古婷出生，日子就更难过了，不足月的妹子喝不上奶，整天哇哇哭得人心烦。喂她点干的东西又咽不下去，满月的时候瘦得跟个猴儿似的，满月酒自然也是没工夫摆。当然了，这动荡时期哪家还有心思办这些花花玩意，有点功夫都去拜龙王爷求雨去了。
　　□□的娘熬不下去了，就带着妹妹古婷住进了村里的私塾里。旱灾时期人心惶惶，没什么人家顾着把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送到私塾来念书，只有□□的娘，硬是要把不到周年的小古婷送到李先生那里，说是拼死拼活也要把这个孩子教好。琴棋书画不说精通，至少都得懂些皮毛，以后好嫁个好人家。
　　如果单是望女成凤也就算了，这古家媳妇儿偏偏长得俏丽得紧，性子又十分放荡。瘸腿古每次出山打猎她都要去那小私塾住上几天，跟那个李先生不清不白的，众人心知肚明却都不好说，因为瘸腿古是出了名儿的老好人一个，疼媳妇疼得不行，一告诉他这种事，他不得上吊去？
　　在村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看见的时候，这女人居然怀孕了。
　　这怕是纸包不住火了，□□娘心急如焚，差点没想把这孩子给弄死，但她遭到李先生的阻拦，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就在她怀孕期间，瘸腿古上山打猎就再也没回来。
　　这件事儿一出，全村人都痛骂□□他娘和那李先生勾结一处□□无耻，还害死性格淳朴憨厚的老好人瘸腿古。当时九岁的□□也经常被人打骂，说他是杂种，应该叫李杂种。□□哭喊他娘来救他，可是他娘早已经把他给抛之脑后，当他不存在了。
　　于是□□就在村里人的欺凌嘲讽下长大，一直到现在。
　　“现在倒是好一些了，可能因为我并不是我娘和那姓李的生的缘故。”□□依旧望着大雨，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我下意识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话一出口，我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好声好气地安慰人才对么？我居然还问这么没礼貌的话。
　　我刚想开口道歉，他却回答道：“因为我娘很讨厌我。如果我是他俩生的，那她应该很疼我才对。”
　　我“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转过脸去看他的表情，他并没有很难过或者气愤，好像习惯了一样。
　　习惯，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
　　他眉心微微蹙起，眼神迷离地看着屋外瓢泼大雨。我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好，只能走上前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扯了扯他的脸颊，扯出一个扭曲的十分好笑的笑容。
　　“别难过，现在你有我了，我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对吧？”我看他迷惑的眼神，笑着说道。然后松开了手，拍了拍他被我捏出两个红印子的脸颊。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微微地笑了，用力点了点头。
　　在昏暗的光线下，我似乎看见他的眼角浅浅地含了一滴眼泪。
　　心里一紧，我猛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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