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叶依昭本就生性跋扈，虽于方府多年未出，但方怀季不大管内宅之事，南宫歆又体弱不闻，整个方府独她身份最高，便是她一手遮天。她曾经有过一个孩儿，却不到周岁便夭折，当时这个痛失爱子的女子，近乎疯狂地在全府里寻找凶手，不论男女老幼，下人动辄便遭到一顿私刑鞭笞毒打，甚至还闹出了几条人命，引得御史参奏，市井非议，方怀季震怒训斥，她这才隐忍了下来。
　　这一次她自己险些遭难，五夫人又赔上了一条命，待叶依昭惊魂稍定，方府显见又是要立刻掀起了一片腥风血雨，当下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度日如年。

　　只是这人人自危战战兢兢和方意芜总是不搭边的——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先前她只以为五夫人是死于寻常蛇毒之下，直到五夫人的验尸结果出来之后，她十分好学地小眼睛眨巴眨巴，一副求知的模样。方酃然在一旁站着，看了那张薄薄绢纸之后，也多问了一句：“五姨娘死于砒毒？那是什么蛇？”
　　来验尸的不是衙门来的仵作，而是方府的家生子，副管家方连的侄子方案。对待方酃然这个小祖宗的问话，方案自然回答得客客气气事无巨细：“回大少爷，砒毒乃是砒蛇之毒……”
　　方意芜的眼角一跳。
　　“……此蛇只生于寒风草原，群居而生，以砒红花为食。其通体菱红如血，独独眼上有一痕赤金，身量虽小，毒性却极强，一旦被咬到，便是药石无医，哪怕是蒋医圣那般的回天妙手，也无力回春……”
　　方酃然皱着眉，很敏锐地洞察了最关键的地方：“也就是说，是有人偷偷把这蛇带进了方府，然后训练它伺机袭人，五姨娘就这么身故了……凶手呢？”他抬起头，一双漆黑双眸晶亮如星，仿似浮着碎冰，“有凶手的线索吗？”
　　方案摇了摇头，语音晦涩：“小的无能，实在摸不着头绪……按理说，五夫人她……”
　　五夫人性情淡泊，不喜与人争斗，长年伴青灯古佛，身边并无一儿半女，也不甚得方怀季宠爱，实在是没有任何被袭击的理由。
　　反观之叶依昭，这些年来泼辣骄横，得罪人无数，身份虽高却并不能服众，只是以权压人，动辄私刑。若说真有人与她有深仇大恨生死之命，也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方案叹息道：“可怜五夫人她……就这么白白地……做了二夫人的……”
　　方酃然的嘴唇抿成细细的一线，血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方意芜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红樱走过来，弯下身柔声问道：“芜小姐，头痛吗？您身子不好，还未恢复过来，站在这里确实是风大，受凉了就不好了，随奴婢回去罢……”
　　方意芜勉强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红樱一把抱住她，转过脸，对方酃然一笑，道：“酃然少爷，这儿的事您就别操心了，晚上风凉，您还是早点回去休息为好，明日还要去塾中学习，”她顿了一下，声音不高不低，“二少爷也是要……”
　　方酃然微微颔首，说道：“……是我思虑不周了。”满含着歉意与关怀的黑亮眸子看着脸色苍白的方意芜，盛满了清澈的光，“我不该带小芜来这儿的……她应该早点回房休息才是。”
　　红樱有些怜惜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孩，长廊下灯色流离阑珊，她的发色漆黑，更衬得一张面孔如月下聚雪，有一种脆弱得令人几乎不敢碰触的错觉。

　　待回房上了睡榻，方意芜的脑子里还是在回想着方案的那一句话。
　　“可怜五夫人她……就这么白白地……做了二夫人的……”
　　后面那一个词，应该是替罪羊，还是枉死鬼？
　　不管是哪一个，五夫人都不是因二夫人而枉死，而是因为她。
　　那条砒蛇，要杀的人，是她。
　　看到那条蛇的，不止她，还有展泠。可是展泠自事发第一刻便已得知了消息，却不曾将砒蛇一事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灯火寂寂熄去，黢黑一片的房间，闭上眼是无边黑暗，睁开眼亦是无边黑暗。她并非畏惧这黑暗，而是提防那掩藏于黑暗之下的未知。
　　未知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无法掌控无法预料的事物。而这样的意思，往往并不代表善意。

　　第二日方意芜早早便起来，不是她真那么勤奋早起，而是睡着也难受，不如好好梳洗一番让脑筋清醒点。她身边有四个贴身侍女，以香为姓，分别以竹菊梅兰为名，领头的便是香竹，据说是和绿蕉还有些辈分攀连的远房亲戚，看在这么一重关系上，香竹自入府便做了方意芜的贴身丫鬟。
　　前一遭方意芜遇毒久病不起，除了香竹之外的另三个丫鬟统统被撤，换了新的顶替了名字，对方意芜也并不熟稔，她自然也不必太过谨慎。唯独香竹是自幼便服侍着方意芜，一行一止皆再熟悉不过，因而面对香竹时，她便分外小心留意，努力扮演好人眼中的那个似乎有些自闭倾向的小女孩。
　　怯怯地由香竹牵了手向潇潇居而去，她今天起得早，连南宫歆也不过方才起身，穿过重重门阁的内室，隔着簇新绡纱帐，绰绰映出朦胧的影，隐约传来梳洗之声。香竹对着候在门外的绿蕉福了一身，绿蕉便挽了方意芜的手，略一点头，看着香竹款款退去。内里的南宫歆大概是听到了声响，便问道：“是谁？”
　　“是芜小姐。”
　　“小芜？”南宫歆的语气里不可谓不诧异，只是那诧异在下一刻便化作如水温柔，“进来吧。”
　　进了厢房，窗外晨光清澈，似层薄纱般笼了一室。青铜飞鸟香炉燃着馥郁香气，芬芳中却有一丝清冽，极为提神，烟影迷离如醉。捧着盥洗诸物的几名丫鬟正要退出，见了方意芜便都站定行礼。南宫歆果然正在梳妆，一身蜜合色家居常服，一头乌发如流水一般披散在背后。
　　她素来自矜身份而不施浓妆，只是略施脂粉，便已是明眸皓齿，人面如玉。梳妆台上一片珠翠金镶玉，红樱拢着她一头丰茂乌发正待做髻，见了方意芜进来也只是稍一点头，问道：“夫人，今日作何？”
　　南宫歆懒懒敛了眸子，道：“就做飞燕罢。”
　　语罢微一瞥，忽又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小懒猪居然起得这么早？”看到方意芜那副怯生生的弱质模样，语气放得更加轻柔，“小芜，到娘这儿来。”
　　方意芜乖乖走到她旁边，红樱尚未替南宫歆绾好发髻，因而漏了一缕青丝如缎一般垂下，方意芜像足了无知孩童，绕住那一缕发丝在手中把玩。
　　南宫歆微微垂下眼，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说道：“小芜，昨日……是怕了吗？”
　　方意芜眨巴眨巴眼睛，似是不解其意。
　　南宫歆莞尔一笑，只略敷薄薄脂粉的容颜上笑靥竟似一种惊心动魄的耀目，语气轻柔却很坚定：“小芜，娘一定会好好护住你的。所以，什么都别担心，什么都别害怕。”

　　梳妆罢，早点已摆上桌，除了红樱绿蕉之外的几个丫鬟也皆退下了。南宫歆和方意芜坐在桌前，因为方意芜身量太小，椅子上又加了一个圆墩子，这才够得着桌面。南宫歆盛了碗粥敦促方意芜喝掉，自己却没什么胃口，绿蕉面色不变地站在一旁，向她回报昨日之事的处理情况。

　　五夫人没有子女，自家娘家虽是士族，也远不及贵为五大家族之一的方氏。方怀季不在府内，南宫歆之下，便是由叶依昭主事白丧。
　　这个几乎可以是平白无辜，甚至可能是因其而死的女子，最终得到的结局，也不过是所谓“厚葬”，以及善待余人。
　　在叶依昭回屋休息之后，第一个前去安抚她的，却是并未出现在五夫人那里的四夫人于依依。

　　“就这样？没别的了？”
　　久久平静之后，南宫歆出声的语气极为平淡。
　　以叶依昭的性子，如果还没缓过神，大抵是做不出这样的事。但如果她缓过神来，方府不可能还如斯平静。
　　“也许上一回毕竟闹得太大了，二夫人就此收敛性子……”
　　“她若是能收性，除非摔得狠了。”南宫歆的眉目平静，缓缓开口，“这次她除了受惊之外没有大碍，上次弄出人命来最后也不过捱了一顿训骂，又怎么收得到教训？”
　　绿蕉噤声不语。方意芜一小口一小口地扒拉着粥，滋味的确是美味可口，可惜耳边听着她们谈论这样的话题，再美味可口也有些怏怏。

　　话题已经谈论到如何修书给方怀季的事情。南宫歆略一沉吟，说道：“这事若能善了是最好，至少，不能闹大。但是，也决不能放任凶手逍遥法外。且听听他是个怎么说法罢。”浓密的长睫颤了颤，不施胭脂而略显苍白的嘴唇弯起一个极优美的弧度，“不过，这不就是他想要的么。”
　　“夫人……”
　　“且罢，待看看她到底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南宫歆颦了颦眉，这样有些不耐的动作也被她做得分外柔情明艳。帐外却传来了一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小姐。”
　　“沈婆婆，怎么了？”
　　方意芜记得这个声音，当初南宫歆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带的人之中便有一名年纪略大的老妇，也是她自南宫家带来的乳母沈氏，与她感情甚笃，因此对南宫歆的称呼也袭承旧例，不曾改变。
　　还有，她一直都很在意的那个少年……
　　“三夫人来请安了。”
　　南宫歆雍然挑了挑眉，沈婆婆道：“老身已对三夫人说过，您正在用膳，请先候着。只是三夫人却在外门前长跪不起，不愿离开。这时间一久，外人看见了，对您到底不好。”
　　“那就让她进来罢。”南宫歆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先撤下去罢。小芜，你吃好了没？”
　　方意芜纯真地眨巴眨巴眼睛，你们几个在一旁谈论那么沉重的话题，她一颗小心肝不住思量，哪里可能吃得好，但她还是很配合地点点头。
　　南宫歆粲然一笑，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门外传来姗姗莲步之声，一个柔婉声音低低响起：“姐姐，我来请安了。”
　　南宫歆并不起身，微微一抬下颌，红樱过去掀了帐子，露出一张清水出芙蓉般的秀丽容颜。那副弱不胜衣，腼腆温柔的袅娜情态，正是三夫人江黛容。
　　江黛容未语面先红，羞羞怯怯道：“奴家这么大早地赶来叨扰姐姐，真是大错，还望姐姐海涵。”
　　南宫歆嫣然一笑，语气平静而疏离：“妹妹说得这是哪里话，都是一家人，谈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只是这请安时间确实是早了些，下次妹妹若是早起无事，不如去外院多转转，你体弱身虚，除了进补汤药之外，自己身子还是要多动动的。”
　　江黛容怯怯点头，一副嗫嚅模样：“姐姐说得是，奴家受教了。姐姐金玉良言，奴家必定会受用终生，此番大早前来叨扰……”
　　南宫歆淡淡地打断了她，说道：“不碍事，以后记住就成了。”
　　江黛容欲语又止，手里拿着的八答晕锦手绢都攥成了一团，面孔低垂，两颊一片潮红，却还时不时抬眼看南宫歆一眼，眸光闪烁。
　　方意芜看着就觉得恶心，都已经俩孩子他妈了，还摆出一副少女含春的表情，而且还是在南宫歆面前，这女人的脑子是抽风了不成？
　　她开始佩服南宫歆那副神色如常的修养了。长年被这么恶心下来，也不是件容易事儿啊。

　　江黛容等了半天也不见南宫歆问她来意，抽噎了两声，忽然跪倒在地，钗环都散了一地，长发凌乱，映在她水绿绣兰花百褶裙上，瑟瑟轻颤到了可怜的地步。
　　南宫歆并不拦她，也未使人扶她起身，语气平淡：“妹妹，这是为何？这等大礼，我可消受不起。”
　　江黛容眼中的泪水盈而不落，膝行了几步来到南宫歆面前，哭道：“姐姐，您可要为奴家做主啊！”
　　南宫歆虚扶了她一下，说道：“有话好好说，先起来罢。”
　　“姐姐，您可要答应为奴家做主啊！若是连、连您都不听奴家解释，那奴家可真的没法活了！”
　　“我会好好听你解释的，先起来罢。这里虽是我的厢房，但你来这么一出哭腔，又行了这么一番大礼，我可担当不住啊。”
　　江黛容呜咽了一声，“姐姐就不要再揶揄奴家了，您是金枝玉叶郡主的身份，奴家不过是个烟花贱人出身，您怎么会担待不起呢！夫君不在府内，方家就是姐姐您做主啊！您可千万别听信谗言，而冤枉了奴家！”
　　“我这谗言还没听到呢，你怎么就跑过来哭啼了？”
　　“奴家是楼子里的出身，自知污秽卑贱，能得方侯垂青宠爱，与诸位身份那般高贵不可攀的姐姐妹妹一同侍奉夫君，膝下又有二子天伦，已经是八辈子修的来的福分了，哪里还会去奢望其他？只是再这样被人不明不白污水泼上头，奴家可怎么活！”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已是触及南宫歆多年来的隐痛。她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妹妹冰清玉洁，与淤泥而不染，何须在意小人诟谇谣诼之词。”
　　方意芜眯了眯眼。如果她没有搞错的话，江黛容刚才那句话，与其说是哭诉，还不如说是……
　　江黛容嘤嘤掩面而泣，南宫歆继续道：“那些不得志的东西，尽是喜欢在背后编排诽谤。这次五妹妹的事情连是非都未查清楚，怎么就有小人造言施加于你？”
　　江黛容泪如雨下，哭诉道：“不是奴家自己多疑多心，实在是受不住这咄咄杀人之口啊！倘若真只是一般下人胡编乱造这些，妹妹自然不会理会他们多嘴，可是被自家姐妹那样怀疑辱骂，奴家这心可怎么撑得住啊！”

　　自家姐妹？方意芜挑了挑眉，看到南宫歆面上一闪而过的思量。
　　看来叶依昭确实是缓过神来了，说不定还是方府今早起来最早的一个。

　　事实上，叶依昭并非方府今早起来最早的一个——她是根本一夜未眠，辗转反侧。直到晨光渐起，她只略梳洗一番，连早餐都顾不上便直奔主题找上了江黛容。
　　她开门见山只问主题，换来的是对方一脸被惊吓到的小媳妇模样。
　　她破口训斥逼问，换来的是对方泪盈于睫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好不可怜。
　　她气得摔了两三只古董花瓶，换来的也只是对方梨花带雨嘤嘤哭泣受了天大的委屈。
　　叶依昭也很憋屈，她就不能和她说句人话么？

　　于妹妹果真说得对，面对这等毒妇，用直来直往的方式是不行的。可暗来也毫无头绪。更何况江黛容这个毒妇背后还有南宫歆那个贱妇撑腰，怕是难以下手。
　　她才这么想着，便有丫鬟前来通报，说三夫人去了大夫人的潇潇居请安，却在门前长跪不起。待到人进了屋子，又是一番长谈，直到现在也未出来。
　　叶依昭微垂下眼，寒光潋滟。

　　半晌，她终于对门外吩咐。
　　“来，随我去向歆姐姐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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