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新后盛装华彩不必多言，晶紫双眸，冰肌玉骨，真真如清凉无汗。殿内本就珠玉潋滟，衣香鬓影，可是她巧笑倩兮，色若月华，那绝世容光竟似照亮了一片天地。
　　方意芜不过一瞬便定下了神，敛眸垂颈，姿态谦恭。
　　只是暗笼在袖子中的双手，微微地攥紧。
　　她看得分明，新后腰间那枚玫瑰红宫绦所系的血色玉佩一般的物事，正是被一番精心打磨之后的瑶狐灵魄。
　　——那是她的心。
　　或者说，曾经的。

　　新后环视一周，优雅颔首：“平身罢。”
　　众人谢恩起身，新后慢慢踱步而来，唇际含着一丝浅笑，妖媚已极的一双眼睛，缓缓流连于殿内众人。
　　这般勾魂夺魄的美貌，确实令人难以直视，被她含笑凝视的诸位年轻小姐几乎都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方意芜当然不会做那个出头鸟，在那道目光扫视而来的时候，有一学一地低下头去，做出十分紧张腼腆的模样。
　　要说这模样最完美的部分，大概是她额角微微沁汗，面上甚至也蒸出淡淡红晕。
　　新后顿了顿步子，却是直直朝她的方向走来。
　　方意芜心下微愕，面上却仍是毫无察觉。待到一双凝脂柔荑握住了她的手，玲珑如珠的美妙音色在她的身前极为突兀地响起：
　　“这位便是方小姐罢，我听人提起过你，果真是冰雪伶俐，天香国色。”
　　睁着眼说瞎话的最高境界，不外乎一个真正倾国倾城的绝世大美人对着一个像小苦菜花似的清秀某人一脸真诚信誓旦旦地说出这番话。
　　难为方意芜在此时此刻处之泰然——周围一堆千金闺秀们的目光几乎化为真实的毒箭，恨不得嗖嗖嗖地把她戳成个筛子。
　　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她现在的处境：
　　众矢之的。

　　方意芜抬起头，有些震惊又有些疑惑，全然忘了礼法宫规：“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新后放下了她的双手，盈盈一笑：“方小姐不知是否还记得那个三日之约？”
　　方意芜面上越发不解：“三日之约？”
　　新后笑道：“这么说好像也不大对，只是明明已约好的事情，却遭人背诺，不是吗？”
　　方意芜茫然地眨了眨眼，这才想起了什么：“您、您……您难道认识那个孩子？”
　　新后眼底猝然掠过一线微光，方意芜顶着一脸茫然无知的神情看着她，实际是一瞬也不瞬地捕捉她面上神色的每一丝波动。
　　那一霎，仿佛鄙夷、冷嘲、可怜……诸多的恶意几乎化为实质，凝在了她的双眸里。
　　但这线微光不过短短一瞬，新后笑得眉眼弯弯，毫无异样：“方小姐若是不嫌弃，可否由本宫再做个东道，让你们重约一次？那孩子这辈子难得一次毁约，说出来还是很不好意思的。”
　　方意芜非常笃定自己没有听错——在说到“那孩子”的时候，眼前人的笑意恶毒到了一种令人心惊的地步。
　　敌人的敌人……也可以算是她的朋友？
　　这样想着，方意芜又眨了眨眼睛，脸上浮起了兴奋而又受宠若惊的红晕，连声道：“谢、谢谢皇后娘娘！我、我……”她咬了咬下唇，嘴唇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也顾不得在殿前失仪了，“那孩子……是皇后娘娘认识的……亲眷吗？”
　　新后嘴角的笑意愈浓：“你若是想要这么理解，也是没错的。”
　　方意芜又是睁大了眼睛一副震惊样，新后却凑近了她，众目睽睽之下，如此亲昵举动，自然又引得众人神情一变，方意芜亦是一副惊喜交加的模样。看着她的神色，新后眯了眯眼睛，轻声呢喃近乎于自言自语：“……真想不到……为什么他会看上……”
　　方意芜的额角一跳，出口的话语却依然是少女娇嫩腼腆的呢哝：“皇后娘娘？”
　　新后嫣然一笑，方意芜呆呆看着她的绝世容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折腰请罪：“昭华失礼了！请娘娘降罪！”
　　新后伸出手虚扶了一下，似乎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卿不必多礼，往后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生分。”

　　这一刻，偌大沈闳的广殿内，鸦雀无声。

　　方意芜很想学一下戏文里柔弱如扶风弱柳的女子们在遭遇到重大刺激时的反应——应该是惊惶地睁大了眼眸，如受惊的小鹿一样楚楚可怜，然后低呼一声，选择一个最为优美的姿势和角度，凄美如风中蝴蝶一般地倒下去，昏迷不醒。
　　嘴角抽了一抽，她还是放弃了这个很有诱惑力的想法，茫然地抬头：“娘娘？”
　　新后还是那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久闻方小姐兰质蕙心，浑金璞玉，我心向往久矣，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很好，这一回是很标准的夸法——当一个女人不能再被另一个比她外貌等级高上太多的女人夸漂亮，夸苗条，就只有夸气质，夸善良，夸“天然而未加修饰”。
　　方意芜并未答话，但她可以清晰听到，周围人等齐齐倒抽冷气的声音。她只是凝睇着眼前妖异绝色的女子，亦笑：“娘娘折煞昭华了。”
　　新后的眸光微烁：“方小姐如此风姿……难怪……就连本宫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表哥，也对您十分……倾心呢。”
　　她这句话抛出来，广殿内比方才还要安静。
　　如死的安静。
　　连倒抽冷气的人都没了。

　　方意芜的眼里是一派澄澈的天真之色：“不知娘娘此话何意？”
　　新后的目光在周围人等身上缓缓流连了一番，似乎十分满意自己这番话于众目睽睽之下说出的效果。红绫唇畔笑意加深，同样加深的还有方意芜想要上去撕了她的欲望：“方小姐到时自然会知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
　　方意芜忍耐住心里把她切片的冲动，面上仍是一副惊惑不解而又微觉荣幸的模样：“娘娘能这样看重昭华，自然是昭华之幸。”
　　新后微抬了下颔，目光闪烁，似乎要把她盯出一个窟窿来才甘心。她眼里的轻蔑一瞬而过，却没有逃过方意芜的捕捉。
　　方意芜垂下眼睫，一副谦卑小媳妇的模样。新后倒也无意流连，或者说，她已经达到目的，继续流连亦无意义，同在场女眷们说了些话，大队人马便正式向凤栖殿浩浩荡荡行去。只是因为有她和方意芜之前这一番太过突兀而内容又太过劲爆的对话，在场气氛十分诡谲。
　　新后行于最前，众人围绕众星捧月不必多言，跟在后头的女眷里，以方意芜为中心，半径十米都笼罩着沉沉的低气压，无数人眼神交流窃窃私语，却无人胆敢上前与她攀谈交好。
　　皇室与方氏渐渐不和，这并不是一个秘密。方怀季总掌兵权，一怒则天下乱，一安则四海定，也都是人人看在眼里的事情。此番迎娶新后，帝王心思明显还打在另一桩姻缘上，可惜皇室无人，只能求而次之寻世家之女——而这其中，皇家最最最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方氏之女。
　　原因再简单不过，若是睿王迎娶方氏嫡女，那安皇迎娶伊国郡主还能有多少意义？

　　保持着这样诡异的“清静”，方意芜面上仍挂着淡淡微笑，一路隅隅行去，花团锦簇里，只有她左右无伴，身旁空无一人。
　　仿佛有黯然的幽香遥遥飘来，清淡优雅，像是一阵风就能将之吹散。
　　无论这路行了多久，那种香气却一直萦绕不绝，仿佛缠绵入骨，不死不休。
　　那是青瑛。
　　传说里，连九方神明也不可轻犯，能够压抑住世间万物之血的神花。
　　路走得久了，慢慢竟生出一种诡谲的错觉来。仿佛她并不是第一次嗅到这花香，而在很早以前，更早以前，比上一次青瑛花开的八十七年前更早更早的某一日，她就曾经立身于青瑛花香里，惘然四顾，香气幽远宜人，却比血更浓，比死更冷。
　　方意芜忽然头痛欲裂。
　　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在她第一次误使用檀曦弓时，被麒麟之怨反噬，最开始的痛苦，就是由此而起。她至今仍能清楚地记得，在几乎令人崩溃的疼痛时，她竟然还保持着异样的清醒，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慢慢破肤而出，如鲜红的泉水一样蜿蜒开去，凶戾决绝，流转出诡异的幽色。

　　她的呼吸开始逐渐不稳，疼痛逐渐蔓延至全身，她竭力自控，指尖却不可避免地颤抖。脚下的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刀锋之上。鼻尖并没有传来血腥气，说明只是疼痛，而没有那样疯狂地流血，她甚至还有闲心打趣自己，不知童话里的小美人鱼，用美妙歌喉换来的双腿一步步行来和她相比，到底谁更痛苦？
　　脚下一个踉跄，她自己及时调整了回来，幸在尚未引起旁人注意。咬了咬牙，如此立后盛典，众目睽睽，朗朗乾坤，这个脸无论如何也丢不得。
　　今日为了迎后，天和地和人和三大主殿次第开放，由新后所引的命妇女眷们，将和由安皇所引的百官贵戚，于祭拜天地人祖宗的三坛前相汇。方意芜好容易死撑到大堆人马总算站着不动，背上的冷汗已经湿了一遍又一遍衣裳，凉意沁骨。
　　也许是错觉，又也许真是巧合，青瑛花香逐渐淡去，她身体内部的疼痛也开始渐渐缓解，仿佛被冻僵了的躯体逐渐从疼到麻木刺骨而恢复意识。耳边有礼官大声吟诵着什么，声音端严庄重，一声又一声悠扬沉重的上古洪音，像是远久的呼唤，召来过往破碎却不灭的灵魂。
　　一声一声，似乎隔了奇异而渺茫的雾气，模糊得不能辨认出原本的韵律。那样朦胧，却又那样清晰，渺然传来，却比砸在耳畔的晴日霹雳还要惊心动魄。

　　不知过了多久，麻木的身体终于可以完全归回自己的意志。她终于抬起眼，晴空万里，日光耀耀，如能驱尽这时间一切邪秽阴暗。微转了视线，迎着太阳的角度，灼灼光线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但在阳光下，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直在看她。
　　他不知看了多久。是无意中发觉她在女眷列中，竟与他同排，亦或是从她僵硬的一行一止中，便已经看出了她的不适？
　　但他现在在看她，她也同样看着他。
　　他们之间，并没有隔了多么遥远的距离。这不是昨日，不是将来，只是现在，触手可及的现在。只要这样静静地彼此相视，就仿佛能看到春暖花开时。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周遭都是模糊的，却唯有他是清晰的。紫藤服制，琥珀双眸，他眉宇的模样，他下颔的弧度，他惯常懒散不羁的笑容……这样多这样多的人和事，却在第一眼就能望见他，然后再也挪不开视线。一切烦心疼痛，一切焦虑狂暴，一切想要倾诉的苦楚，在触及他澄澈温和的眼睛时，都会软作一池春水。
　　那是他，只是他，只能是他。
　　除了他之外，谁都不是。

　　电光火石的一瞬，想通了这一点，她居然没有自己之前预想过的不甘心。其实为什么要不甘呢？明明是这样美好的事情。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连空气都似轻软。
　　方意芜定定地看了甄秋煜半刻钟，然后挪开视线。
　　轻轻闭上了眼，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在微笑，那一霎的安心，仿佛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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