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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凶（上）
异国公主出阁，依制妃以上的赐封便是礼达。只是伊国郡主后台非同小可，两国之间的盟约更是暗潮隐约，安皇又是好大喜功的性子，此番立后大典势必是一片纸醉金迷，盛世豪态。
郡主仪仗至江梧当日，万人空巷，争睹这位雪国之花未来国母的风采。渲紫鲛纱的帘幕被风微微吹动，层层涟漪荡漾下露出了的素白手指，已然是颠倒众生的风情。惊艳者有之，叹羡者有之，也有酸里酸气的文人口下不饶，什么“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话也说了出口，惊得身边人赶紧将这个多喝了几杯酒就开始大不敬的家伙按在桌上。
“好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可不是么。”
方意芜把玩着手里的碧玉杯，嘴角微噙了一抹笑意，眼里也是笑，却绝不含多少善意。
甄秋煜扬起了眉：“你一个大清早把我约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么句话？”
“当然不是，这么一个好大的热闹，我怎么能不来凑凑。刚刚你看见了没，虽然只露了一只手，不过确实是冰肌玉肤，费尽丹青也描不得啊……”
甄秋煜奇了：“以你的个性，居然也会这么夸人？”而且还夸得这么夸张得像是吐槽。
“我这么贤淑明达知书达理的人，当然会毫不保留地赞叹这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祝她盛宠不衰，早生贵子啊～”
甄秋煜悟出了点门道，也笑了起来：“那可未必，不是我故意要打击你的高兴，异国血脉毕竟并非嫡系正统，何况新后幼子在宫内势力几无，和她在宫内多年打拼掌控，甄氏独大可不能相提并论。”
这个“她”是谁，自然不必挑明了来说。倘若新后真的顺利产下皇子，安皇宠幸新后而另立幼子也是嫡子为太子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只是在国内当前这种大环境下，期望安陵思成突然脑子抽风而做出这种会让甄氏血崩的事情，还是挺不靠谱。
虽然被甄秋煜泼了冷水，但方意芜本来也就没有指望到这个地步。对她来说，这个连带侮辱了她和她母亲的“丑肥婆”只要事不顺心荣宠衰退就已经称心如意了。当下也只是说道：“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不知道能在这儿留上多久。”她举杯朝坐在自己对面的甄秋煜摇了摇，笑意愈浓，“当然，这还得看你们家那位的智商如何。”
“太明显的事情，她还是做不出来的。”甄秋煜看了她一眼，“其实你有个毛病，就是在在面对自己不喜的人时，不是太过谨慎，就是太过轻视。”
方意芜撇了撇嘴，在大多数情况下，她确实是理性压倒一切的人，但她从不否认自己感性时会做出压倒理性的事情——虽然这只是在她自认为适当的范围内。“后者我承认，前者呢？”
“你家老爹。”
方意芜险些把酒泼到甄秋煜的脸上：“你说啥？”
“你家……”甄秋煜看她脸色不对，急忙改口，“方公……”
“……公。”方意芜满意地接口。虽然方怀季的爵位由侯升为公对她其实更加不利，但是在直接好处上，倒的确是有这么一条——她要求甄秋煜在她面前一律改称方怀季为方公公。
甄秋煜咳了一声，庆幸自己只是家里排行老二的。否则真的继承了公爵之位而成为方意芜口中的“甄公公”，那确实足以去撞南墙了。
立后大典当日，禁城门外公侯戚畹，冠盖云集。各国使节、贵戚巨族，皆在此地侯召。
方家当然也不例外，方怀季南宫歆并方酃然方意芜等人便是分配了不同马车，侯召城外，静待入宫。
而在一片繁华鼎甲的车马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一辆车前垂麒麟铃，纹绣着卷云夔龙纹，通体冷紫的华贵马车。
——那是伊国之徽。
车内所坐的，便是刀不刃血而得登东宫，与安皇雷霆结盟，令血亲迁离远嫁异国的睿王。亦是异域广袤土地的未来天子，万里江山的执掌者。
有关睿王的传闻极多，而他此次亲自来江梧的理由也被传得沸沸扬扬。车马里有不少琼闺秀玉金枝玉叶，都按捺不住好奇心，羞涩而不安地微微掀起帘帐，试图一窥睿王风华。
方意芜这等喜爱凑热闹的，怀揣着一颗对美人诚挚的向往之心的家伙，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她顶着诸般“雅号”，车内又只有自己一人和随侍丫鬟，不必像其他小姑娘那样羞羞涩涩娇娇怯怯欲看还遮，很是大咧咧地敞开了帘帐，对着那辆紫得简直毫无品味的马车口诛笔伐。
候了不久，禁城门开，宫人前来宣旨。毫不例外，最先进城的正是那位在此大典上最为尊贵的客人，而今安皇的小舅子。方意芜懒懒垂下帘子，等着入宫。却在帘帐垂下的那一霎，看见自玄紫马车之中出来的人影，蓦然瞪大了眼睛。
风姿潇洒，玉树临风，果真是龙章华彩，景星醴泉方出的人物。
她只看到了个斜侧面，并未窥到睿王全貌。
但在看到那张熟悉侧脸的瞬间，她觉得自己被雷劈了。
应该说，她宁愿自己被雷劈了。
那张脸——就算是她再投胎转世换个身子也忘不掉！
睿因……不，应该说是，长大版的睿因。
一个是垂髫之年的恶毒小鬼，一个是已经及冠的俊逸青年。
明明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人。
但她偏偏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那么强烈地认定，那就是他。
方意芜被这个事实惊了足足三秒钟没有动弹，待到神志回复的时候再去窥探，睿王早便进城，连影子都没了。众多车马纷纷鱼贯有序地接连进入，她心内再多五味繁杂，面上也只是不动声色，安泰自若。
这里毕竟是安国，诰命郡主方氏嫡长女这个身份不是说笑的。以现在皇室和方氏隐约暗潮涌动关系来看，别说现在只是虚无揣测，就算她真惹了什么事，安陵思成想拿她开刀，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手上的军马——这么说确实很令人不甘心，不过，方怀季这个老头子的名号，有时候还是能拿来用的。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那小鬼想怎么装，她就怎么配合。他若是一副陌生人态度，她自也可扮作闺中琼秀。他若是想撕破了脸，她也不介意再当一回驱魔娘娘。
话说这么说，但是真和他起正面冲突，最不利的还是她。方意芜来回想了数十种对策，都一一否决。待到车马停稳，至了女眷休憩的岫玉殿门口，宫婢搀扶她下了车，她顾盼四周，金碧辉煌的宫殿，周遭一片琪花瑶草，单椒秀泽。
一阵馥郁香气隐约传来，很是清淡的芬芳，却又含着一丝冷冽气息，竟是她从未闻过的香味。那一线清冷味道，仿佛冰白月光流淌而过的凉意，竟令人不能自拔。方意芜以为这是某位女眷所留下的隐隐熏香，便问道：“方才有哪家的女眷停在这儿了？”
宫婢道：“回郡主，在您之前到这儿的，就只有甄家了。”
“……”方意芜一脸从容，淡淡得看不出什么颜色。那宫婢却是个极眼利的，当下便识得她的脸色，道：“郡主且恕奴婢多嘴，您是否是想知道，这香气是源自哪处？”
方意芜挑了挑眉，嘴角慢慢勾起一线笑意：“你继续说。”
那宫婢得了这鼓励，自然一脸喜色，急道：“郡主不知这香也是在理，在今日之前，陛下早便吩咐，更下了封口令，外面一句话都不得透出去，就是为了以青瑛国宝为至尊相聘。”
方意芜的眼睫一抖，语气却是平静：“青瑛花开了？”
宫婢笑道：“您说这可巧？陛下迎新后为礼，伊国相赠国宝‘羽瑶’，那使者明白呈道希冀陛下表出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的诚意，礼尚往来。三日前青瑛花开，陛下龙颜大悦，把这消息压了下来，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天，以青瑛相赠皇后娘娘。”
方意芜微颦了眉，语气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困惑：“但……那青瑛本是九十九年才开一度的奇花，今年正正赶上了这一度的第九十九年？”
这青瑛花她有所耳闻——事实上，但凡生在安国，都不会不晓得安国三大绝世国宝。
白曜。
青瑛。
赤池。
——其中排名第一的，就是方怀季的佩剑，位列天下四大名剑之首的白曜。
想对那老头子下手，白曜就是个致命的阻碍。而能够与白曜并列齐名的其他两件国宝，她自然也下过一番心思调查。
青瑛花是全天下间仅此一株，植于安国禁城深宫之内的青树所盛开之花。花色浅清，香气淡雅，据说开放时秀丽清美，芬芳可传数里之遥，举世无双，倾动天下。
但，也仅此而已。
这花名字很不朴素，长相却很朴素——虽然方意芜并没有亲眼见过全树，但是在不少宫廷画卷里都见过其景，方酃然也曾给她弄过一束干花以供赏玩。虽是自一采撷下便精心保存的工巧之作，到底是离了树的枯花，再柔嫩的花瓣也失了亮泽生气。在比对了一下那束干花和那些工笔画之后，她确定那些画所画不虚，这青瑛花被吹得神乎其神，样子也确实就那么寒碜——当然，若说是乡野小花，还是有一番别致情趣的，只是顶着一个“举世无双之种”的名头，却长成那副样子，确实有些令人失望。
最重要的是，给这花添了一个“绝世国宝”之名，令其身价倍增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安国太祖元后名为青瑛，加上了这么个名人效应。在方意芜看来，这么一树华而不实的花，实际价值和白曜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青瑛花号称九十九年才开一度。如果她没记错，距离青瑛花上一次开放，今年应该是第八十七年才对，怎会提前至此？
那宫婢却是神神叨叨：“奇可不就奇在这儿！青瑛花提前盛放，又是在陛下立后大典之前，这可是天大的吉兆，定然也是象征帝后祥瑞，两国之好啊。”
方意芜唇线一勾，却未继续接话。所谓吉兆祥瑞，坟墓上生灵芝，蟾蜍背出水晶，青天白日见飞龙，这等愚民媚上的伎俩，从古自今不外如是。只是这青瑛花提前开放，乃是天成之意还是人力所及，倒真是令人不禁又有一番思量。
也许……这不是吉兆，而是凶兆？
只是这么凝神一想的半晌，方意芜自然忘记了关注周围动态。待到一双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嗨！”
方意芜蓦然回头，看到一张熟悉无邪的笑靥，才险险把方才剁掉她手的本能反应抑制了下来。
对方笑得十分开心：“意芜，你也来了啊！我比你早一点点时间到哟，真巧～”
方意芜勾了勾唇角，算是对她这句堪称筛子一样反而让她无槽可吐的话的回应：“秋云，我应该早就和你说过，别再随便从背后接近我了。”
甄秋云眨巴眨巴晶亮的眼睛：“什么？”
那双眼幼稚单纯，仿佛初生小鹿一般，没有经历任何世事沧桑，里面的感情藏也藏不住。和当年初见时一般无二。
方意芜每每见到，都不由得感慨，这得是在何等娇生惯养精心保护之下，才能留得的可贵。
她并不欣赏这种可贵，但她会和其他人一样去珍惜这种可贵。
所以面对甄秋云的疑惑，她只是微微一笑，牵起了甄秋云的手，说道：“我们还是先进殿罢，在外面这么挡着门也不是回事。”
甄秋云点点头，绽开的笑靥极为可爱：“对了对了，意芜，你有没有听到关于青瑛花的那个消息啊？”
方意芜愣了一愣，这才想起这小丫头平生最爱奇花异草，青瑛花更是心中向往已久的神物，此番青瑛花开，她定然十分激动。便颔首道：“之前才听宫人提起，青瑛花开，正是天大的吉兆。”方意芜略顿了一下，“天降祥瑞，赐福安国，也是帝后大礼之喜。”
甄秋云眯了眯眼睛，说道：“真若是天降祥瑞，那就好了。”
方意芜鲜少听过她用这种有些抑郁的语气说话，不由问道：“怎么了？”
甄秋云有些神秘地用目光往四周一绕，然后拽着方意芜到了大殿一角，无人幽静之处，才小声道：“意芜，青瑛花开，确实是天兆丰年，但是，青瑛提前开放，从来就不是什么吉兆。”
方意芜的额角一跳，道：“此话怎说？”
“意芜，传说里青树可存活上万年之久，据说可开花九十九次，每次相隔九十九年。禁城里的这一株，已经开了十余次，这些事情，你都是知道的，对罢？”
方意芜点点头，甄秋云的声音压得更小：“意芜，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和别人说。”
看到她这么一本正经郑重其事的表情，方意芜也不由得沉下了面色，肃容道：“嗯。”
“青树不止一次提前开过。”
方意芜的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甄秋云却急了：“你不要不相信我说的话！我方才和娘亲说了，她却说我只是不知从哪里读了野史瞎书，根本不足为信。我说我是从家里后仓寻出来的旧书，是甄氏祖上写的，她还教训我以后不要再乱翻那些老破古董，等我们回府之后就去烧了那些东西。”
方意芜沉吟了一瞬：“那书上写了什么？”
“那书上说，青瑛花曾有两次提前开过，每一次提早开放，就是安国浩劫前兆。”甄秋云的声音已经压得极小，细弱的声线仿佛被绷紧了的弦，颤巍巍得濒临崩溃，“第一次，是安畅之乱。第二次，则是顺阳之耻。”
这两场动乱，一场是内乱，一场是外祸，皆是安国历史上最不堪的一笔。彼时国家动荡，民不聊生，兵马流亡，几欲灭亡。
百年江山如将倾大厦，于乱世风雨中摇摇欲坠。
甄秋云的眼里已经沁出了细细泪珠，哀弱道：“怎么办……意芜……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万、万一是真的……那……那该怎么办……”
方意芜却笑了。
是真的。
心里某一个角落，传来了这样笃定的声音。
安国浩劫，已然即来。
青瑛花的早放，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征兆。
而且，若她没有猜错，这一场浩劫，最可能相关的两个人，都是她恨之入骨的家伙。
方怀季。
睿因……不，睿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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