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葳蕤

　　方大将军得胜归朝，自是举国上下的一件大喜事，也是封赏功臣，体现天家恩赐的好机会。不过说到底，这种接风宴，总归是没什么新意的。
　　正是月上中天光华如水的时刻，金波银汉，潋滟无际。皇家上苑，宝顶华檐、彩旆牌楼的精致之处自然不必多言，光看着眼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几乎烁花人眼。高门贵户文武之臣熙熙攘攘，来往之人皆是满面笑意殷切关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和方家有什么天大的紧密联系。

　　这种场合永远轮不上方意芜这样的人做主角，她自己也很知趣，这些人眼里的目标瞅直了也就一个，那就是目前炙手可热名望达到顶峰的方大将军。
　　宇国与安国向来交恶，此番算是彼此近几十年来韬光养晦休养民生积蓄，头一次硬碰硬地大动刀戈，而且取得了大获全胜。这样扬眉吐气光耀上下的事情，自然是需要大行封赏——
　　问题是，封赏什么呢？
　　钱？名器？王爵？方意芜微微垂下眼，嘴角依稀泛起了一丝笑——方家千年繁华峥嵘，若拿几个票子来打发走，那可不是要脸的问题了。
　　方怀季已有绝代神兵白曜在手，她没见过实物，也没见过他在战场上厮杀打拼的模样，但是街头巷尾里的流言蜚语生生将他捧成了个战神似的人物，大有天子之剑杀伐凛冽的意味——而从方酃然那里得到的第一手消息则很明确地证实了这一点——方意芜虽是不屑他的人品，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方怀季面对面干上的话，基本毫无胜率，要耍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最重要的是，方怀季身为武将，已经官拜一品，威远将军，封至公爵，几如爵中之爵，再往上便无可封赏——除非，安国能再度诞生自安畅之乱之后的第二位异姓藩王。
　　至于那个第一位——有军仙之誉的阙无邪，在危难时刻力挽狂澜，力克宇国六十万大军，使其当时全盛时期的野心止于千里之外，拯救了岌岌可危的国家，被封赏为开国以来五大家族之外的第一个异姓王。六年后，则被冠以不敬犯上的名号，虢夺王爵，散卸兵卫，贬为公爵，又以纵子行凶的罪名，被贬为侯爵，之后则被冠上一个又一个何患无辞的罪名，到了最后，竟被贬为庶人，流放千里，凄惨死于行徙之地。
　　当然，皇帝敢做的这么狠，和此人的寒门之家也是有关系的。一无背景二无裙带三无出身，偏偏能力超群功高盖主，自然会成为君王的眼中钉肉中刺，成天想着没用了就拔出来。
　　至于方怀季这样，非但能力超强功高盖主，而且还有背景有裙带有出身，甚至还有可能是潜意识的情敌的人——那就可不仅仅是皇帝眼中钉肉中刺的地步了。

　　宴席不算什么，场面再大也都见过了，重头戏是笙歌酒宴之后。这一场皇亲国戚朱紫高门济济一堂的接风宴，纵可以和方家攀交情，横可以和其他来场贵宾交换一下奸情，至不济也能相互攻讦飞一个眼刀子给劲敌——接的不是风，而是机会。
　　这样想着，眼前有一仕女莲步姗姗朝她走来，冷若冰霜的仪态，仿若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方意芜觉着有些面熟，那个女子已经站到她面前，微微垂首，露出修长玉白的一段脖颈，道：“好久不见，方小姐。”
　　“上次一别，确实有好几个月未见了。”方意芜适时露出了温文尔雅的微笑，亲和可人，“蒋小姐，别来无恙？”
　　她想起这个被她定义为石头美人的丫头了——唔，回想一下上一次见面，其实也谈不上多愉快，而且很明显……
　　方意芜用小姑子的眼光打量了蒋秀菁三秒钟，立刻叉掉了。
　　不行不行，这种女人，怎么配的上她家头顶金圈脚踩七色祥云十项全能的五好男人？

　　蒋秀菁还是一副冷如霜雪的清丽姿态，只是矜持地颔首，发间熏香袅袅浮动，方意芜忍不住皱了眉。
　　——这就是她为什么讨厌和女眷们站在一起的原因了。
　　她一贯不喜欢多余的香气，浓烈馥郁的不提，连有些很清淡雅致的都接受不来。前世她连香水都不曾用过，偏偏江梧的琼闺秀玉们皆喜欢各式花油香精，小时候还就罢了，现在个个长成，个个爱美，每每聚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花枝招展香气冽人，几乎熏得她透不过气来。
　　想着早说完早结束，她和蒋秀菁七扯八拉了一大堆，愣是把对方唬得一乍一乍。她早看出蒋秀菁的意图，又深知她性格骄傲，心里有话必然不肯直接出口，所以绕了半天也没到点子上，就看着这位蒋小姐有苦难言欲说还休的模样，纯当打发无聊。
　　眼看着蒋秀菁和她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也没套出半点关于方酃然的有效信息，对方终于兵驰力竭，讪讪而退。方意芜重获自由，趁着周围还没人围上来的时候，赶紧撤出有效范围，一边撤一边远远看着南宫歆，她一袭华服，风度卓然，身畔侍女林立如花，俨然如众星捧月，而她就是那花中最明媚的一簇蕊，艳色无双，光彩夺目。
　　很自豪地为老妈在心里比了个大拇指，方意芜有感荣焉，不动声色地环顾了一圈，却并未找到自己最希望看到那个身影。
　　她这样寻找着，自己忽然停下来，愣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会自己不自觉地在人群熙攘中寻找他？

　　这个事实给她的打击，比她知道有个狐狸精抢了她家哥哥还要严重。
　　方意芜有点挫败地揉了揉太阳穴，身边忽然传来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方意芜反射性地答道，甄秋煜眨了眨眼，问道：“你反应怎么这么大？”
　　“……说了没事了。”总不能说自己是忽然意识到她居然在为看不见他而失落吧？！不知道这小子要得意到什么份上了。
　　甄秋煜眯起眼睛，漂亮的琥珀深潭弯成月牙儿，笑道：“那就行，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找不到我而难过呢。”
　　“过你妹。”
　　方意芜阴森森地出口，语气低沉得骇了甄秋煜一跳，连忙道：“喂喂，你怎么了？秋云她又把你怎么着了？”
　　“没有‘又’。”方意芜回答得硬邦邦的，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何异，“你之前跑哪去了？”
　　酒宴上没有看见他就已经很奇怪了，之后她转了那么久，还没有瞅见他，就差放出灵识去找人了。

　　甄秋煜笑得眉眼弯弯，道：“怎么？担心我？”
　　方意芜抬起眼帘，剜了他一眼，甄秋煜笑眯眯地受了这一眼，道：“大庭广众之下，你这么对我眉来眼去，不太好吧？”
　　方意芜缓缓弯折起唇线，声音甜腻得似与人调情，温声道：“你死哪去了？”
　　甄秋煜一个激灵，赶紧道：“我之前可是赶着去听消息了……”方意芜颔首，八公的美名果然不是盖的。甄秋煜仿佛可以看出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抽搐着嘴角道，“立后的消息，你听说了没？”

　　方意芜点点头，道：“两国联姻这么大的盛事，我怎么可能不晓得？不过就是没料到，娶平阳郡主的居然不是安陵诚然，而是他老爹。”
　　“这也没什么料不到的，”甄秋煜微微颦了眉，“先先帝的时候，有长公主外嫁至伊国，几十年渊源了，按照辈分来说，现任伊国君主是今上的长辈，睿王才是平辈，平阳郡主是睿王的嫡亲表妹，自然是和陛下同辈，若是嫁了皇子，不但乱了辈分，睿王登基后也比今上矮了一截。”
　　方意芜不置可否，甄秋煜继续道：“那你也该知道，最近朝堂上……甄家的反应……”
　　“很激烈嘛。”方意芜毫不克制自己嘴角的上扬，幸灾乐祸道，“既然甄家都摆出这么个态度了，看来事情已无回旋余地了。”
　　“没错，所以我那个大娘连着几天都入宫赶着去安抚贵妃，就生怕她心高气傲有什么想不开的，或者又做了什么落人话柄。”
　　“她落人话柄的还少吗？”方意芜不以为然，想了一下，忽然就笑靥如花，刹那芳华明媚，“啊哈，你这么说起来，我还真想看看那个丑肥婆的表情。”
　　甄秋煜咳了一声，方意芜自顾自地欢欣鼓舞，道：“可惜这次皇宴她不在……啧啧，果然是没脸再出现了么。这样也好，省得我看见那张丑肥婆的脸还要和我娘相提并论，连吃饭都没胃口了。”
　　甄秋煜其实很想说一句“她真的不丑真的不肥真的不是老太婆啊”，不过看到方意芜的表情姑且作罢，慢慢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好，她不露面是为了别的原因。”
　　“唔？不是因为老皇帝要立新后，那个丑肥婆想了十几年以为非自己莫属，结果却花落别家导致自己丢脸丢到家吗？”
　　甄秋煜挑了挑眉，道：“……这是原因之一。不过，还有另外一个。”
　　“什么？”
　　“甄贵妃有孕了。”

　　方意芜皱了眉足足五秒钟才反应过来，道：“那个丑肥婆枯木又开花了？”
　　甄秋煜又咳了一下，道：“你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说法……”
　　方意芜完全没听，只顾说自己的：“老树又生新枝，这样总行了吧？……我娘都比她年轻，她居然还怀上了，不，她居然还敢怀？没那个必要罢。”
　　甄贵妃已经有一儿一女，在天祯帝仅有的二儿一女中地位尊崇，又是现有嫔妃之中品阶最高的，以甄家之势，人人都认为她成为皇后，她儿子成为皇嫡长子被立为太子是迟早的事情。不谈她有没有生子的必要，现在这高龄产妇有多危险，在深宫拼斗了这么多年的甄贵妃不可能不清楚。
　　“……为后无望，她也逐渐年老色衰，更不可能和那位郡主相比，自然要有些新的打算。”甄秋煜眯起眼睛，“何况，睿王年轻力盛，东宫犹虚，尚无子嗣……”他抿了抿唇，谨慎地选择了词汇，“亲上加亲，总是好的。”
　　方意芜险些被空气呛到：“亲上加亲？！平阳郡主还没过门吧？你们甄家还真能想啊。因为睿王估摸着要有孩子，还指望着又攀一门亲？”她牵了牵嘴角，把“异想天开”四个字咽下去，“……如意算盘打得也太好了罢。”
　　甄秋煜耸了耸肩，道：“没办法……从年龄来看的话，这个孩子是最合适的。而且新后入宫，贵妃的日子不可能还像以往那么好过。……这可能就是她，就是甄家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
　　“……她可能会死唉。”
　　倒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方意芜相当奇怪：“她自己不晓得么？我听说过，她以往每一次生产的时候都难产，有几次连孩子都失掉了，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再生产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了。”
　　“如果让她就那么白白把经营了十几年的位子让出来，让她对后宫里另外一个女人轻易屈尊，那对她来说和死了没有区别。”甄秋煜说的很笃定，“不，应该是比死了更难受吧。”
　　方意芜只有继续幸灾乐祸的份：“她这种心态真是~~要不得呐~~~人家小姑娘可是睿王的表妹，哪可能就那么轻易让她得逞。”话已至此，她却顿了顿，“你打算怎么办？”
　　——这不是问甄家的态度。而是问这个人的态度。

　　甄秋煜勾了勾唇，道：“还能怎么办呢？走一步算一步吧。”看着方意芜传递过来的眼神，他眯起眼微微一笑，戏谑立现，“说真的，联姻这种玩意，有个头就没了尾。伊国把自家的第一美人送了过来，保不准我们这边也要出个公主郡主什么的，你身份尊贵可不下于皇室千金，悠着点，别被人挑去和亲了，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
　　方意芜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道：“你自己都说辈分摆在这儿了，难道还能再乱了不成？”她满不在意地笑了下，“就算真要再搞一次联姻，睿王又不是脑子抽风的，怎么可能挑上我。”

　　“……原来你也知道，如果不是脑子抽风的人根本不会看上你啊。”
　　“……”方意芜看了他一眼，不怒反笑，“是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抽这个风了。”
　　甄秋煜嘴角的弧度忍不住扩大了一点，道：“是啊，有人不但抽了风，还打算抽一辈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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